遇到爱情错过你

　　白慕言到底是没有走。就在那个简陋的小旅店里，他又开了一间房住下了。
　　每日他都去病房里探一探周母，剩下的时间，他也显得无所事事。青文每日忙着照顾母亲，也没办法陪他，一天下来也说不了两句话。
　　她催他赶紧回京，他却不为所动，还从超市买了水果、方便食品、毛巾、纸巾、脸盆、拖鞋、碗筷甚至马桶圈，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像是要把超市都搬回这里，简直像要在这里住一辈子似的。
　　多谢白财神爷保佑，现在青文做饭算是过了明路。老板娘规定了三个时间段，把自家的厨房借她用。她便用白慕言买来的杂粮、青菜、排骨、豆腐，捯饬各种赤豆粥、薏米粥、八宝粥，炒清淡入口的菜，炖营养不腻的汤，给母亲，给青和，也给白慕言。
　　如果夜间轮到青和陪床，青文回旅店，不管多晚，白慕言也都从隔壁房间里出来，跟她打个照面。也没什么话，不过是站在走廊里，问问周母好点没有，今天有没有什么事，有没有能帮忙的。青文总是摇头说没有，又劝他回去，最后互道晚安。
　　在这寒冷的冬夜里、简陋的床铺上，隔着一堵墙壁，有这样一个人睡在那边，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也听不到声音，但青文心里不是不温暖的，她骗不了自己。
　　那边的白慕言也躺在黑暗中，枕着胳膊，睁着眼睛，想着隔壁的她，直到慢慢地坠入梦中。

　　几天来周母的身体也有了些起色，看见每天早晨总有个小伙子来看她便抓住青和的手，气若游丝地问：“这个是谁呀？”
　　青和看向青文。
　　青文便蹲下来柔声说：“这是……是海棠的朋友。海棠在外国不放心我，叫他来看看。”

　　过了初六，医院正式上班了。青文跟医生请求，给母亲安排了一个系统的检查。
　　隔日又买了一堆东西，和姑姑一起去了大爷家，客客气气的说了一通，希望大爷能照管下父亲的丧事。大爷跷着二郎腿，坐在主位上吞云吐雾，眯缝着眼半晌说道：“大妹，青文，这事不好办哪！”
　　姑姑忙苦着脸赔笑道：“孝增赶的这个时候不好……”
　　大爷打断她：“不光是赶的时候不好，主要是……哎，说了你俩也别恼，他不是好死啊！到底啥情况，现在公安局也没个说法，这你叫我咋管？再说啦，这两年村里问事的主要还是秋喜大爷，你们要找，该找他！”
　　姑姑又奉承道：“知道村里是秋喜大爷问事，但这是咱本家的事，不找二哥你操持，我们找谁呀！”
　　大爷又哼道：“现在知道咱是本家了？当年孝增在的时候，逢年过节，连个烟我都没吸过他的！凤琴还跟我家桂香吵过架……这会儿有丧事了，还没出正月十五，你们就找上门来啦！”
　　姑姑的笑简直要挂不住了：“二哥！大人不记小人过吧！青文跟青和都回来了，孩子们都懂事，这不，给你买的好烟、好酒，还有保健品……你看看呐二哥！”
　　大爷朝门口的礼物堆看了两眼，又抽起了根烟：“青文啥想法？”
　　青文压下肚里的气，软语道：“村里的事，我也不懂，一会儿就给大爷搁下两万块钱，求大爷帮着把我爸的事操持操持，把事办得排场些！要是能剩下一些半个的，也都搁到大爷这儿了，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我们不在老家，也全凭大爷做主随礼吧！青和也是这个意思！”
　　大爷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句：“青文说得不错。大爷稀罕你这个钱吗？哼，挑的是你家这个理儿！”
　　从大爷家出来，青文心里松了口气。
　　姑姑刚走，青文就接到了白慕言的电话：“你出去了？”
　　“嗯，在我老家村里。”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去接你！”
　　“不用了，路很难走的！”
　　“那我来这儿是干嘛来了？”
　　听着白慕言真的着急了，青文只好道：“好吧。”
　　接上青文，两人又去了市里，青文要去找律所。可年没过完，很多律所都还没上班，好不容易找到两三家，也谈了几个律师，青文却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回到车里，她犹豫着跟他商量道：“那个高律师和这个王律师，哪个好一点？前者是人头比较熟，经验丰富，但是总感觉江湖气重，油滑得很。后者倒是名校科班出身，可又太年轻，也没太接过这方面的案子……”
　　半晌没听到白慕言说话，扭头看看他，他一边刷手机，一边不置可否地说：“我又不懂这个，你觉得哪个好，就哪个吧！”想了想他又说：“你们顺安这小地方，能有什么好律师？让我说，还是从北京找一个，你不就在律所上班吗？多少钱我替你出啊。”
　　开车转悠大半天了，反复听着青文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讲相同的话，他难免也有些烦躁。
　　青文转过头，沉默了一晌：“算了，那就那个高律师吧。”顿了顿又试探着说：“……你是不是累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把我搁在这儿，我找高律师签个协议，然后自己回去就可以了。”说着就伸手开车门。
　　却猛地被白慕言拽住胳膊。青文惊愕地看了他一眼，他没说话，扔下手机，启动了车，狠狠地踩了脚油门：“难道我大过年的来这破县城，就是来休息的？”

　　回到旅店已经是半下午，就算是再遮掩，白慕言脸上还是带上了些疲惫和不耐。
　　青文手脚麻利地把晚餐做好，不过是蒜苗炒肉和小米红豆粥。
　　盛在饭盒里送到白慕言门前，轻敲了两声却没人开。透过窗帘缝，她悄悄看了一眼，白慕言正拿着手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脸烦躁地讲电话。她只好把饭菜放在了窗台上，急匆匆地去了医院。

　　屋里白慕言正冲着电话嚷嚷：“对，我是没跟秦楠在一块！妈，你可真行，非得扰得别家也过不好年？……我没必要事事向家里交代，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过年怎么了？在美国那几年，哪年我也没在家过过年！……我爸？……不是有大哥大嫂承欢膝下吗，我这个浪荡子趁早躲远点，省得大过年的碍他眼……你犯得着去找蒋树清吗？行行行，我告诉你，我没出国，我在河南。……不是荷兰，是少林寺那个河南！……你问这么细干嘛这边有个俱乐部好玩，我来这边滑雪……我犯得着骗你吗？干嘛又是瑞士啊，我就想换个地方不行吗？这边比瑞士挪威都好玩……知道了知道了，我过两天就回去！”他掐了电话，直挺挺地往床上一躺。
　　一侧身，他看见了窗台上的饭盒。他就那样盯着看，像是那饭盒长出了花一般。他的嘴角，慢慢地挂上了些微笑。

　　第二天，青文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法医鉴定结果出来了，右胸的那一刀就是致命伤。还通知家属去领遗体，10天内必须火化。
　　离父亲出事已经十多天，老家那边也不能再等，大爷带着本家的几个哥哥，和青和一起领了遗体，当天就联系殡仪馆火化了。灵棚都已经搭好，各家亲戚也都通知到了。
　　母亲还是躺在床上没办法动弹，只得请了护工来照顾。
　　青和跪在堂前，青文跪在棚后，身披重孝，哀哀地哭泣。
　　白慕言也坐在灵棚外的凳子上，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在这贫穷落后的村子里，在一群土里土气的老乡堆里，他就像鸡群里的一只白鹤，那样的醒目扎眼，那样的无法融入，那样的怪异违和。老乡们看见他，都窃窃私语的议论着，指指点点的比划。他佯作不在意，心里却难免有点膈应。
　　但更让他受不了的，是这落后、陈旧，显得极其夸张而虚假的习俗。亲戚吊孝、孝子举哀，一整套的动作必须合乎礼仪，行云流水一般，老家的客到了，都先来这么一套动作，跪在灵前嚎几嗓子，有些人看起来和周家根本不亲，跟老实巴交的周孝增更说不上什么感情，挤不出眼泪也要干嚎，这样才不会被人笑话，后面的孝子孝女们，也都跟着嗡嗡地陪哭起来。客一走，身披孝衫的人们便又叽叽喳喳的聊天说话，除了青和青文姐弟俩，这些人并不见真正的悲伤。
　　白慕言也参加过几次葬礼，在八宝山送别过自己叔伯辈，在美国也见过基督徒的落土安葬，无论是追悼会还是西式的葬礼，无论是别着百合、□□和长长挽联的花圈，无论是素净、伤感、伴随着悠扬的大风琴的白玫瑰，葬礼总是肃穆、庄严而宁静的，那种悲伤是隐忍、克制而优雅的，可到了这里，全都反了过来！表演、虚假和夸张是合乎礼仪的，那种克制和宁静反倒错了！古人讲，死生亦大矣。古老的中原大地，几千年的传承，到了今天，所谓的“大事”和“礼仪”竟然演变成这个样子，这让他无法相信。
　　听青文说，这一套竟然还要持续好几天。她本来坚决不让他来的，可他到底还是来了，他怀着一种英雄救美的、慷慨激昂的情怀来了，他不舍得让心爱的人，在最悲伤难过的时候还是一个人。
　　可是现在，闹哄哄的响器、花绿绿的灵棚、白花花的纸草，还有一堆完全不认识的人，他在这里，没有任何身份地枯坐着，被人指指点点……这和他想的真是不同……他恍然有点做梦的感觉：怎么我就到这儿来了？难道不是很滑稽吗？……
　　青文的那个弟弟，高高的个子，却总是带着一团孩气，傀儡似的被人指挥着起坐哭泣，没有半点大丈夫的气概。青文呢？最糟糕的是，他压根就看不见青文。这里的习俗竟然是，女人只能呆在灵棚后面！他只能在她偶尔出来的时候瞟上一眼。
　　不过，难怪人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青文一身白粗布孝衣，黑黑的长发遮在孝帽子下面，却怎么都遮不住她玲珑的身段和清艳的面庞，反倒让这份美貌更加惹人怜爱……大半天下来，他没机会跟她说上半句话。
　　中午在她家的场院里，问事的叫大家去吃饭，也很客气地把他作为北京的贵客请去。端在手里的是油腻腻的、来历不明的大瓷碗，里面盛满了鸡蛋、豆角、粉皮乱炖的菜，最上面还卧着几片白生生的大肥肉片……隐约能听懂蹲在阳光下的人们，一边“稀溜溜”地吃一边用乡音议论：“周家这事办得体面，这肉真实在……”
　　他一口都吃不下去，却又有点不好意思。
　　旁边一个管做饭的小媳妇塞给他两个大白馒头，他趁机问她卫生间在哪。小媳妇半天才搞明白：“你说茅厕？那就是！”她伸手指着场院西头一个石棉瓦隔出来的小棚子。
　　白慕言走过去，打算把这碗东西偷偷给倒了，顺便上个厕所。结果刚一进去他就被吓出来了。
　　他决定还是憋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