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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琴
雪千寻从苏杏林的语气中听出有玄机,疑问:“正月十五不止是上元节么?”
苏杏林正有炫耀之意:“正月十五还是观潮阁一年一度的张榜之日,信鸽会将榜单送到各地有影响力的世家和帮派府上。今日母亲和师伯师姑们齐聚师祖家中,一为欢度佳节,二为静候观潮榜。”
“我知道《战武榜》和《兵器榜》。”这两个是雪千寻多次耳闻的。
“战武榜的榜首是巍然不动的江湖笔,兵器榜的榜首是龙神遗留的御龙符,因此这两张榜的名气最大,老少皆知。另外还有两张榜,你是不是就不知道了?”看到雪千寻黑白分明的眸子认真地盯着自己,明澈犹如赤子,苏杏林不禁想起新结识的丹墨如此调侃雪千寻:琴痴书呆,不谙世事。她掩口偷笑了一下,略微清喉,颇自豪:“身为医师,我们最瞩目《妙手榜》的揭晓。至于《人屠榜》,民间不敢大肆谈论,因为榜上都是杀人如麻的屠手,那些名字念出来都叫人不寒而栗。”
听到苏杏林对人屠榜的评价,雪千寻神色触动,但很快平复下来,清澈眸子带出几分冷,低声喃喃:“那个恶魔竟如此疯狂。”
苏杏林只听清“疯狂”二字,深以为然,一道烟地溜到伊心慈身后,才敢不吐不快:“华鼎十三年,西风横出江湖,屠戮黑白两道,一跃成为人屠榜之首,人们都叫她玉面魔王。雪姑娘,丹墨妹妹说你是世界上最率真、最义气的小姐姐,你是不是不知道西风是人屠榜榜首,才跟她交朋友的?”苏杏林一边说,一边从伊心慈的肩窝偷瞄西风,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传闻中的弑魔。皓月映照那张轮廓精致的脸,白皙得近乎透明。啧,还真是一张清丽玉面。可她整个人酷寒冰冷,叫人不敢逼视。听到苏杏林说完最后那句话,西风转眸瞥了她一眼。目光交接的刹那,惊得苏杏林脖子顿缩。天!吓死人了。苏杏林心里正咚咚打鼓,人却被伊心慈拎到西风面前。
“口没遮拦的丫头,就你知道的多。”素知西风有些傲兀脾气,看到她面无表情,伊心慈猜她定是不悦,严声责备任性惯了的师侄女,“看看你,在几位妹妹面前,哪里有姐姐的样子?”
苏杏林不服:“是雪姑娘问起的嘛。还不是怪你们不告诉她。”
“小伊姐姐莫怪苏姑娘,确是我好奇。多谢苏姑娘解惑。”雪千寻帮苏杏林辩护,同时心想:华鼎十三年,主宰西风躯壳的是辰怒,而十四年初,西风觉醒后夺回魂魄正位,必定不愿继续杀戮……不会两年都在人屠榜上吧?
“小伊师姑你看!雪姑娘心事重重,她定是后悔交友不慎。”
“我撕你的嘴。”伊心慈瞪眼,她怕西风真的动怒。逍遥神教之中,再彪猛的汉子都惧怕西风没有表情时的脸。
西风只关心雪千寻在想什么,猜出了大概,索性主动陈述事实:“华鼎十四年我仍在榜中。不知明日公布的新榜如何。”从前,她不在乎世人如何评判自己。哪怕刚一“重生”就发现自己位居人屠榜之首、被黑白两道群起而攻的时候,西风也只陷入过短暂的茫然。她很快厘清了状况:外敌,有正有邪。内部,有人无辜,有人罪有应得。她一面带领教众应对外界的恶意攻击,一面果决清理麾下的暴徒。哪怕她知道会再次登上人屠榜,也从未优柔寡断过。自幼接受着夙沙行健严苛酷烈的训练,西风几乎传承了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近乎非人的杀伐果断。可是现在,她正在忐忑地默数过去这一年里,命丧己手的亡魂:一、二、三、四……专心数数的她,脸色越发显得凝重。
“风妹妹我错了!”被严肃面孔的西风吓到了,苏杏林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莫不是在盘算着杀我灭口吧?小伊师姑最疼我了,你若杀我,她会伤心的。”
“嗯?”西风被打断,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我在数去年杀了多少人。”
苏杏林快跪下了,心里埋怨:小伊师姑都交的什么朋友!嘴上却胡乱抹了蜜糖:“在去年公布的人屠榜中,风妹妹已经退至榜末了。真是可喜可贺!而且,前年和去年,你杀的全都是成名已久的狠辣角色,大魔王之名比第一年还要响亮哩。有丹顶派的掌门兄弟、高野帮十大恶煞、五毒门的仇长老、逍遥神教的玄武护法……”她一口气数下来,令在场者听得目瞪口呆,“对了,还有华鼎十四年的人屠榜榜首——第一杀手三刀!咦!风妹妹这两年杀的都是坏人呐!真乃改邪归正,替天行道也。最重要的是,你去年杀人比前年又少了一半,放心放心,应该不会再登上人屠榜了。”
西风目光再次投过来,这一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你比我记得清楚。谢了。”好像是听到最后一句果然有被安慰到,那双冰冽眼眸透出几分温润文气。
苏杏林努力顺了顺气,却莫名其妙地心跳更快:“风妹妹,你不生气啦?嘻。”
“跟你生什么气。”西风云淡风轻,然后纠正,“你是小伊姐姐的晚辈,也该称我姑姑,莫再乱叫妹妹了。”
苏杏林刚顺过来的气险些再次噎住,悲愤交集:“小伊师姑,你的朋友欺负我!”
“谁欺负杏林姐姐了?”月门外传来清脆的笑声,一个圆脸少女抱着两张瑶琴蹦蹦跳跳转进来,“是哪位好心人给我报的仇?杏林姐姐天天欺负我,终于盼到有人治治她了。”
“昭昭,你这个臭丫头!”苏杏林本以为楚昭昭要为她打抱不平,没想到却遭其背刺。
**楚昭昭冲苏杏林做了一个鬼脸,灵巧地飞到雪千寻身边,甜甜道:“雪姐姐,我把琴和曲谱都带来了。请您指教我弹奏《龙吟遗声》。”**
窗内传出叮叮咚咚的琴声,流畅悦耳,弹的正是夙沙行芷那本遗谱。伊心慈、锦瑟、西风和苏杏林在院中围炉赏月。
“别看昭昭年纪小,这丫头心机得很,刚才只一味谦虚,现在大概已经惊艳到雪姑娘了。”苏杏林听着琴声,由衷评价,接着转向锦瑟,“锦姑娘,你以笛声御兽,必定精通音律,你来说昭昭的琴如何?”
锦瑟微微一笑:“技艺精熟,奏得极是炫丽滑顺。”苏杏林正要替楚昭昭自豪,又听锦瑟接着道,“只是,还惊艳不到雪琴师。”
苏杏林半信半疑:“昭昭的老师是京城名家,她五岁就开始弹琴,至今已超十年。不知雪姑娘习琴多久,师承何人?”
锦瑟向西风一指:“雪千寻的启蒙老师就在你面前。”
“西风?”苏杏林不敢相信,下意识看向她的手。那双手犹如精玉雕琢,温润修长,倒真像是抚琴的好料子。
西风似乎心不在焉,被问到了才回过神来:“雪千寻弹琴六年有余。她一向勤奋专注,琴艺早在我之上。”
楚昭昭弹奏完一遍,略停了一会儿,似乎是接受了雪千寻的几句点拨,琴声再起,是楚昭昭重新弹了几个片段。
苏杏林凝神倾听,喃喃:“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可就是比最初那一遍多了耐人寻味的韵律。”
西风淡淡道:“摒弃炫技的意图,终于奏出诚意罢了。”
苏杏林这才明白锦瑟方才那句评价并非全是赞美,除了称赞楚昭昭技术纯熟,也含蓄地指出她急于显露技能而把曲子弹得太炫太顺。
“《龙吟遗声》奥妙无穷,西风也能弹这支曲子吗?”苏杏林还是对西风的琴艺更加好奇。
西风又在出神,似乎根本没留意苏杏林又说了什么。雪千寻知道西风两度登上人屠榜之后,两人还没来得及交谈,楚昭昭就携琴归来,缠着雪千寻弹琴去了。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不知要弹到什么时候。西风度时如年。
锦瑟轻轻敲了一下西风的脑壳,笑:“怎么总是怕她怕成这样啊?听说你特意在她面前演示过真正的‘剑鸣’,那一击干净而霸道,以她的冰雪聪明,岂会猜不到杀伐果决就是你惯常的作风?那个恶魔给宿主留下难以面对的‘新生’。在八面受敌的绝境中,你既保全了千百无辜教众,也清洗了罪无可恕的败类。她一定能够理解,你必须穿过腥风血雨,才能破解那个死局。”
“锦姑娘在说什么?这世上还有大魔王害怕的人?”苏杏林好奇心大涨,正要刨根问底,被伊心慈拎起来:“就知道叽叽喳喳,还不如你昭妹妹勤学,过来,我考你方剂配伍律。”
目送伊心慈把苏杏林拎走,西风转头问锦瑟:“你是说,她不会太吃惊?”
“真是一紧张就乱了阵脚,你还不了解她内心有多强悍?”锦瑟轻盈的笑容让西风安心许多,“你听她的琴声,是平和豁达的,哪有一丝惊乱?”
窗内传出另一种气象的《龙吟遗声》,两人都对雪千寻的琴风十分熟悉,知道她开始为楚昭昭演示了。
“你把她保护得很好,在春江院那种地方,撑了一片清净之地给她。”西风心情复杂,语声幽幽,“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更有活力,欢笑也多,脾气也大,很是伶牙俐齿。而我总是让她难过。”
“小气鬼,没来由的又泼我一身醋。”锦瑟嘲笑着,温声,“我没有特意把她护在不透风雨的温室。很多事她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她自己漠不关心。只有与你有关的她才感兴趣。”
“她刚才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怎么想我。”西风把脸埋在臂弯里,无助地嘟哝。
锦瑟托起她的下巴瞧了两眼,摇头叹道:“这张可怜巴巴的玉面,装给我看真是可惜了。”一边说着,一边把她往屋里推,“快进去给小狼崽子心疼心疼吧。”
啪地一声,门打开。雪千寻和楚昭昭看见西风亭亭玉立在面前,脸上还有几分残余的红晕,表情却是清冷严肃的。
“你进来做什么?”雪千寻问。
“听琴。”西风一本正经,“你们切磋得如何?”
“你来的正好。”雪千寻起身,把西风牵到楚昭昭那张琴桌旁,“《龙吟遗声》似乎是为合奏而谱,与我一起弹好么?”
锦瑟凝视天空那轮接近圆满的明月,熠熠清辉夺人眼目,却还是争不过某些星辰的光芒。与生俱来的占星天赋,让锦瑟得以看见常人观测不到的星图。西风和雪千寻,双星相伴,交相辉映,无疑是整个苍穹最耀眼的存在。而她与另一个人的命星却不知隐匿在何处,从未闪烁过。
窗内的两重琴音幽幽响起,韵律柔和,如晓色破云,春风抚翠。宫商角徵羽,都化成温声细语,交融回响。
“呵,这不是聊得很好么。”锦瑟轻笑着喃喃,离开。
楚昭昭听过雪千寻和西风合奏的《龙吟遗声》,久久不能平复激动的心情。苏杏林牵着她一路走回侯府深宅,担忧:“昭昭,你的魂儿掉啦?”
“丹墨并不了解这位雪姐姐。”楚昭昭终于收回心神,圆圆的脸蛋显出聪慧的灵气,“她绝非不谙世事的琴痴,反倒是极其豁达洞明的。”
“真的么?”苏杏林还是忘不掉雪千寻那犹如赤子般清澈的眸子,“雪姑娘的琴艺如何?你服气吗?”
楚昭昭眼中亮出不服输的光:“服气得五体投地!她只比我大一岁,琴艺境界却比我的老师还要高深。我一定要追上她!从现在起,一丝一毫的松懈都不能有!”
苏杏林静静沉吟了片刻,低声开口:“那……西风呢?你觉得她弹得如何?”
“你问那个大魔王啊?”楚昭昭这时提起西风已经全无惧怕,笑得很畅快,“听说她是雪姐姐的启蒙老师,可是单论演奏技巧,甚或不如我。她天赋很高,只是没有把精力放在琴上吧。”
“我听着呢,觉得她弹得极好极好。”苏杏林声音更轻,连说两个“极好”。
“因为她在用心弹啊。”楚昭昭脆生生道,“琴映心声,大魔王好温柔呢。”
只有两个房间。伊心慈做主,安排锦瑟与自己同屋,西风和雪千寻同屋。
伊心慈和锦瑟房间的灯火早已熄灭,西风和雪千寻这边还衣冠整洁地远远对坐。
“我不困,陪你一起坐会儿吧。”雪千寻谢绝了西风的哄睡,这样解释。她知道,近来西风夜间都不睡觉,在上池山庄自然可以随意散步,在别人家里总不好四处闲逛,所以,今夜她只能在这间屋中静坐。
西风坐在床沿,向身边的位置拍了拍:“过来,别离我那么远。”像是命令,可声音那样轻柔,又像请求。
雪千寻挪了过去。
“长夜漫漫,你打算陪我做什么?”西风很认真地问。
雪千寻很认真地回答:“你给我讲一讲观潮阁。”
西风的鼻息微微一荡,笑:“突然这么勤学好问。”
“因为……”雪千寻话音顿住。
“因为与我有关?”烛火熹微,西风微弯的唇角格外柔和。
雪千寻默认。
“观潮阁是个古老而神秘的组织,不知开创于何年何月,却比初代江湖笔还要早。”
“这个组织里有多少人,他们都在哪里?”
“阁主麾下有二十八位评议排行榜的策席,二十八策席之下又各自管理三百探使。有言道:**江海争澜无穷怠,观潮之眼不休眠。**上至阁主,下至探使,他们全都无名无姓、无踪无迹、无处不在。”
“这个组织只是排榜吗?”
“嗯。”西风娓娓道来,“观潮阁最初只有战武榜、妙手榜和兵器榜。一千年前,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弑魔屠城惨剧。观潮阁痛立人屠榜,以警世人。与人屠榜同期出现的,还有统御天下武阀的江湖笔,以最强武力,约束失控的暴力。先是观潮阁确立了江湖笔的竞逐规则,并永久保留弹劾失职领袖的权利。尔后初代江湖笔命令观潮阁立誓:公正中立、静默观察、保密身份、永不入榜。”
“难怪天下公认观潮榜为权威,又共同拥戴江湖笔对武林的统治。因为两者相互制衡,力量互补。”
“事实上是三足并立:皇权之神圣、武权之威慑与观潮之公正,此三者越是势均力敌,天下越是太平。据说,大夜之所以倾覆,就是因为皇权力量的衰微。虽然曾经出现一个完美的女皇储,担任监国十余年,却也未能力挽狂澜。”
正因为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位强大的女皇储,给病入膏肓的大夜带去过十余年的新气象,夙沙行健才力排众议,坚定确立夙沙大小姐为家族宗主的继承人。只是,西风也同前朝的女皇储一样,未能改变家族倾覆的命运。
“你在想什么?”看出西风神思飘远,雪千寻敏锐地联想到一个人,“花太后一定认识那位女皇储,她们来自同一家族,又同是掌有实权的女子,却身处不同阵营。”
“我也在想花太后,不知她的立场是否激烈地动摇过。”本是联姻的纽带,可这条纽带并未化解两朝帝王的争锋,最后,她不得不选择其中一边。西风想起花太后最后那种难以解读的神色,不禁感叹:“皇帝、庄王、太后还有楚先生等忠臣良将,大焕君臣上下坚如铁壁。就算当年有那位女皇储在,也终究拯救不了大夜。”
西风无声地叹息,身体一倾,躺在床上。
“你怎么躺下了?”雪千寻不知所措。
西风目光轻柔地望着她:“我好累。”伸手,牵着雪千寻倒在自己身边,“别离我那么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恰好把雪千寻挽在臂弯里。
雪千寻枕着西风的手臂,半分睡意也无,深吸一口气:“你再给我讲一讲……”
“以后再给你讲故事好不好?”西风轻声打断她,却是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子。
“你要睡觉?”雪千寻问,如兰气息吹拂得西风脸颊痒痒。
西风张开朦胧的眼睛,忽然支起手肘,侧起身来俯视雪千寻:“这是别人家,不睡觉我还能做什么?”
雪千寻恍然大悟:“你的伤快好了!终于可以睡觉了么?”她怕压疼西风的手臂,想要坐起来。
“我快好了。”西风用另一只手把雪千寻揽回臂弯,把脸埋进她清香温暖的颈窝,软软地呢喃:“你别离我那么远,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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