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惊心]朝露

　　“爷，一切都打点妥当了，随时可以启程了。”
　　“朝露堂的茉莉也带上了吗？”允禟抚摸着手里的茉莉步摇。
　　“按爷的吩咐已经带上了。”岳恒已经将要去西宁的东西整理妥当，正在向允禟回报。
　　小印子快步来到门口，“回禀爷，穆景远大人求见。”
　　“请。”
　　二人坐定。“穆先生，不知道今日入府求见，是为了何事？”
　　穆景远拜倒，“九爷，此次您去西宁驻守，我愿意跟随您一同前往。”
　　“穆先生，你快起来吧。我正好有事情问你。”允禟伸手将穆景远搀扶了起来。
　　“九爷，您有什么事情，尽管问吧。”
　　“玉檀，曾给你写了一封信，是什么内容。”
　　“您问的可是住在朝露堂内的玉檀姑娘吗？”
　　“正是。”
　　“她只是管我要了一种药物，可以麻痹身体，让人失去意识。在我们西洋医术里是用于外科手术的麻醉药物，玉檀姑娘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穆景远遗憾的说着，“不过我想她吃了药，去的时候不会感到任何的痛苦。”
　　“除了管你要这种药，还有说了其他事情吗？”
　　“其他的，只说让我好好跟着您，照顾您的身体。我一直很敬佩玉檀姑娘，我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位病人在没有服食药物的情况下做手术，何况她还是一位弱女子。”
　　允禟泄了气，她的恨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只言片语都不愿意留下？“西宁不比京城，是荒凉之地，穆先生你若同去不知道可受得了那边的苦。”
　　蓝眼睛黄头发的传教士笑着，“九爷都不怕，我又有何可怕的呢？况且我已经答应玉檀姑娘了，难道我连她都不如吗？虽然她进宫之后我再没有机会见到她，但是她让我见识到你们大清女子的独特风貌，虽然看似柔弱，骨子里却倔强坚持，最后还可以死相报，这种胸怀是有些男子都不如的。”
　　一路向西，允禟坦然自若，此去西宁有川陕总督年羹尧等着他，不过是换了一处被人监视着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左不过是一死，原已经一无所有，还会失去什么？老四你还能玩儿出什么花样来？爱新觉罗.允禟何惧？
　　安置妥当，允禟带着岳恒挑了一处地方，有草有羊有马，一望无垠的绿与通透清亮的蓝在远处相交成一条弧线。
　　允禟对着手中的坛子笑着，“玉檀，这里景色不错，西宁的草原比秋闱的草场要好千倍，你应该会喜欢这里，西宁的星星也会更亮，你不用再羡慕十四弟了。况且我也能经常来看你，也许你再也不愿意看到我，恨我怪我，这样也好。”
　　亲手将玉檀的骨灰放到挖好的深坑当中连同送她的茉莉步摇还有其他一起，岳恒拿着铲子将土慢慢填回去，最后慢慢拢成一个坟包。
　　夕阳之下，允禟久久矗立在玉檀的坟前，临行前交待八嫂的话，想必八嫂已经悉数告诉了若曦，他只需要等着，等着京城的消息。
　　“岳恒，拿酒来。”岳恒将马背上的酒壶递给允禟，允禟仰头痛饮，然后将酒壶中剩下的酒全部倒在玉檀坟前的土地上，“老四，你一定也要尝尝失去的痛，永远失去的痛。”他大声的笑着，笑声响彻草原。
　　平日在西宁允禟极少出门，多与穆景远在一起。这日他与小印子一同到西宁的市场上闲逛。路边行乞的小乞丐大抵是见允禟牵着马，又衣着华丽纷纷跑过来向允禟要钱。小印子散了一些铜钱给他们，他们哄抢一番纷纷退去，只余一个小姑娘拿着破碗还怯生生的留在原地，刚才她因为太瘦小没能抢到几枚铜钱。
　　“大爷，求您再赏一些钱给我吧。”
　　“你倒说说我为何要给你银子？”
　　“我跟家人都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你的家人没有吃饭，与我何干？”允禟拉着马就要走。
　　小姑娘一直跪在地上重复着：“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
　　允禟一路向前走去，小姑娘见要银子无望，就起了身，朝允禟吐了一口口水，端着破碗离开了。
　　原来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你，也只有一个你，允禟笑了笑，抬了抬手。“小印子，给那个小姑娘几个铜钱。”
　　“是。”
　　京中的消息传来，允禟正与穆景远在玉檀坟前一同饮酒，酒水打湿了允禟的衣衫，他笑着起身脚步有些踉跄。他笑他的痛胤禛也在分享着，胤禛的心头此刻被捅了一刀，狠狠的被捅了一刀。若曦与胤禛决裂，嫁给允禵，成为了他的侧福晋。可这究竟是谁赢了，赔上的又都是谁的幸福？是坐在皇座上心痛的胤禛，是此刻立于玉檀坟前的允禟，是料理□□后事的允禩，或者在遵化等着若曦的允禵，还是连女儿都不敢看的允祥？
　　与消息一同传来的是皇上的旨意，允禟身边服侍的人要撤回京城，他知道胤禛开始发难了，他将岳恒叫到了身边。
　　“岳恒，你跟着我多久了？”
　　“跟着爷已经20多年了。”
　　“现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你不能再在我身边了。”
　　岳恒闻言，跪在允禟脚边，“奴才，不愿意离开。”
　　“岳恒，你我的缘分已尽，我会找个理由将你打发走，你要回京找翠儿他们一定要小心，别被老四的人发现了，我希望你能替我好好的过一些平安的日子，那一定也是玉檀的心愿。”
　　“奴才……”
　　“别在说了，岳恒你跟我这么久，我的脾气你是明白的，你快走吧。”说完从怀里拿出厚厚一摞早已准备好的银票递给岳恒，“好好活着。”
　　西宁四季没有酷寒也没有盛夏，茉莉花在这里不仅没有水土不服反而开的更加茂盛，而在允禟的身边近身伺候的只剩下了小印子，穆景远也被隔离在他处。允禟整日不出府门，只是偶尔到玉檀坟前静静喝着酒，坐上一天。有人上门求财，他尽数满足，家人凡在集市购物，不计价钱，听人索要，如数给予。虽不出府门半步，却名声远扬，当地人皆知这里住着一位九王爷，称他为贤王。而他只不过等着，等着胤禛来一个了断，来一个痛快。
　　这一天来的并不突然，雍正三年，胤禛以允禟纵容下人，骚扰民间为由，命都统楚宗前往约束。允禟对着奉旨而来的楚宗仍气势强硬，无忧惧之容。面对胤禛的斥责，允禟不过大笑而无视之。
　　雍正四年正月允禟被革黄带子，削除宗籍。三月，其名被胤禛改为塞思黑。四月，允禟身缚三条铁锁，由楚宗押解赴京。路上他不仅未有惧色，反而一切如常，谈笑风生。
　　路行至保定时，楚宗接到旨意，将允禟就地押入四面加砌高墙、重兵把守的囚室之中。胤禛特意下旨给负责看押允禟的直隶总督李绂：除下贱饮食以转拥送人外，一切笔、墨、床、帐、书、字、便冰一块，汤一盏，亦不得给予。那个挥金如土，锦衣玉食的九爷此时被关押在密不透风的小房内，吃、喝、拉、撒、睡都在屋中，屋中未有床铺，桌椅，吃的是肮脏不洁的食物，天潢贵胄的皇子过得还不如犯人。
　　夏季的高温让他一次次的晕厥，有时候他想着不如就那样离去，免得受这样的罪过，可是他又想着若是这样活着能恶心胤禛一日也是好的，又或者此时这样的温度不过是让他体验玉檀遭受的刑罚，让他更加坚定玉檀是恨他的。
　　突然门外响起了开锁的声音，允禟原先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十三弟不在京城享福，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允祥一时被屋中的腥臊味呛得咳嗽不止，用手帕捂着鼻子半天才顺过气来。原先俊美的九阿哥，仅仅半年就变得面黄肌瘦，唯一没有变得便是眼角眉梢的张狂与桀骜。
　　“我受人之托来给九哥送东西。”说完将鹤顶红递进房间。
　　允禟一愣接住，“为何？难道老四已经折磨够了，要给我一个痛快了？”
　　“皇兄，怎么可能这么轻易饶恕你。若非你，弘时怎么会和皇兄父子疏离？若曦怎么会流产？最后选择离皇兄而去？最后天人永隔。玉檀怎么会被蒸死？你难道不会心痛吗？”
　　“心痛？”允禟迷茫。
　　“你知道皇兄怎么会一开始就察觉玉檀是你的探子吗？”
　　允禟低下头，想不出破绽，玉檀在皇阿玛身边呆了十多年，皇阿玛都未曾察觉。
　　允祥咳嗽了一会儿，“是废太子妃给皇兄写了一封信，我不知道她对你到底有多深的恨，要如此报复与你。她的痛要你承担，你十分心痛也必要我们承担五分，你也做到了！但是我们是始作俑者吗？难道你对你自己的心痛没有责任吗？”
　　“是她？”允禟抛着手中的瓶子大笑道，“十三弟，自古成王败寇，自是走上这条路，我就有准备。却没想到因果循环，要如此报应到自己的身上。”
　　“你心中可曾有愧疚？”
　　允禟冷笑一声，看向手中的瓶子岔开话语。“那你这是为谁而来？”
　　“若曦托我的，她说如此做只是为了自己的妹妹，你可以依旧讨厌她，你若愿意领玉檀的情就留下药，若不愿意就还给我。”
　　“我领了。”允禟将瓶子攥紧。
　　允祥扔进了一块布条。“九哥，就此别过了。”
　　“十三弟。”
　　“还有何事？”
　　语气放缓，“我不知道我死后老四会如何对我，无论是不是留全尸，都烦请十三弟着人将我的骨灰散在西宁的草原上。”
　　“九哥，难得开口，这最后的要求我一定会替九哥办了。”
　　“多谢，希望下辈子咱们不要再做兄弟了。”允禟转身背对着允祥。
　　“我也是。”
　　允祥的脚步声消失良久，允禟方才捡起布条。‘……玉檀不悔！无怨！’如此的酷热中，允禟仿佛被冰水浸透，凉意侵进了血管，心中筑起的层层堡垒在一瞬间崩塌，允禟仿佛听到了它们碎裂倾倒变成断壁残垣的绝响。
　　轰然崩塌的堡垒压在他的心脏上，刺透了心房。“不悔，无怨！为什么不是恨，为什么？”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流出，第一次在她死后，第一次为了她，已经迟到了那么久，他不愿意承认的。
　　允禟放声大笑起来。‘以为你对我的恨，让你不吝惜给我留下只言片语，以为你对我的怨，让你不可能原谅我……可你为何要告诉我你根本就不恨我，告诉我你根本就不怨我？这是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只有想着你对我怨毒的诅咒与恨才能安心的活着或者死去，可如今，如今……’
　　‘额娘，你不是告诉我女人其实最重要的不是得到她的人，而是得到她的真心，而是得到她的爱。原来我曾经渴望获得她的爱，可是我晚了一步，我断送她的爱，这一生我便是负了她，若是有来世我一定不会放手，一定不会……’
　　雍正四年八月二十七日，允禟逝，时年四十三岁。岳恒遵从他的愿望将他的骨灰撒在埋葬着玉檀的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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