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

作者:风应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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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亦何欢死何苦


      奉和走的很拖沓,自那日起,又撑了近一月才去,不得不说,他走的倒也安静,整个丞相府都没听到他死前一月还曾留下后话,每天躺在床上,盯着帷幕发愣,有时叫奉壹进屋,一进就是两三个时辰。
      只不过,还是撑不下去了,毕竟是人,该死的时候,就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死前,还是奉壹留在室内,据说还正喝着药,准备吃梅子呢,谁知道,梅子喂到嘴边上,就是不张嘴,奉壹颤颤巍巍伸了手,一摸,已经去了,悄无声息,丞相府上下都说,这也是件好事,走得快,受的难也就少,不像的了重病的,一口药死吊着,人也不去,疼也是疼在自己身上,这种事一传开,反响自然多,多少减了点悲哀。
      只是,有的人,你不得不佩服,就是死了,也能留下点东西。
      大燕六年十月廿六,一代名丞奉和,卒于丞相府,帝悲拗万分,加之钺婕妤之死、刺杀之惊,悲上加悲,痛上添痛,犹如雪上加霜,当即宣太子恕己任摄政王。
      同时,一份圣旨递到奉壹手里——帝念前丞之子奉壹智勇双全,灵秀之至,帝甚喜,现令其接替先丞遗愿,特加封为左丞相,辅佐摄政王,共理朝政。
      几乎瞬间,朝中便变了天色,恕钺此生,共育仅此一子,王位定是他的,不消多问,如此一来便沦为奉壹与叶擎宇共同扶持恕己的局面,再加上传闻奉壹与恕己关系极好,而叶擎宇随平日为人低调,可又有人传出他在城外兵马粮草皆是备好,随时可以一举攻城,自立为王,这般叶擎宇的地位便是有些尴尬。
      佣兵自护,欲自立为王这事,不消多说,自然是恕己派人四处传播,再加上叶擎宇虽不张扬,可某种总是凝着几丝很辣意味,这传言,慢慢也就有了些势头,曾一度烧到恕钺那里去,逼得叶擎宇连着半月称病不肯上朝,又请命派遣自家嫡子远调家乡,摆明了一副心神已老,没个心情去搞什么自立为王的勾当,这几次三番下来,事情也渐渐失了新鲜感,慢慢压了下去。
      恕己本想借此重重打击右丞势力,没想到他肯牺牲自家嫡子,来换他这一官半职,再加上也难翻查出他的错处,此人行事滴水不漏,堪称可怖,若是正面交锋,以他的能力,再加上左丞一派坐山观虎斗的架势,必然没什么好结果,咬得太紧,反而是劳了自己心神,得不偿失。
      可这召令一发布,朝中一切又回归那时,不禁各个恨不得足不出户,不敢让人查处半分嫌疑,有人暗自寻好,这一场明争暗斗,总是有一派要挤进去的,这是,再做壁上观已然不可能,他日不管是谁称帝,总是会将另一派出的干净,或许,中立派也没什么好下场。
      众人都凝了心神,静等交锋。
      为官者,趋利避害,白日人人称羡,每至夜晚,总逃不过一步之差,就是交代出一条命。
      可冒险者永远都不会少,只会多,愈来愈多。
      激烈的碰撞终会来袭,只是没想到不仅不慢,且来势汹汹。
      大燕六年十月廿七,太子恕己与侍卫浩宇策马夜入城外一竹林,浩宇抱一白衣,翌日,二人步行回城,侍卫浩宇手中一袭白衣染得血红。
      空蝉曾经说过,一个人沉默太久,低调太久,封闭太久,做出的事往往是破釜沉舟之举,一击必杀。
      大燕六年最后一月,除夕已近。家家户户皆是张灯结彩,皇宫守卫亦是比平日活跃,免不了出现溜班打号的事。
      黑暗中,突然显出一匹高头大马,上坐一人,侍卫打扮,守门士兵拦下质问一番,正欲开门放人,突然,一把明晃晃的马刀从他胸前穿过,血流五步。
      宫中正举行家宴,恕钺与恕己相对而坐,默不作声,面前饭菜装点豪华有余,吃起来总觉得寡淡无味,如同嚼蜡。
      正坐立不安时,突然瞟到门外浩宇伸出手,食指无名指同时竖起,仅仅是瞬间,恕己嘴角挑起,微微一笑。
      一炷香后——
      有公公来报,右丞有要事前来,求见。
      恕钺举箸的手微顿,“改日。”
      那人躬身退下,不过一刻,再次神色惶恐,快步进来,“帝……”仅来得及发出一声,而后,一把马刀一闪而过,封闭了所有声音。
      叶擎宇拂袖淡然走上前来,微微躬身,“臣有要事来报。”
      恕钺无甚反应,放下银筷,“右丞有何要事?竟要绕了这一桌家宴!”突然扬起的声音,语调,如同十余年前那称霸天下的霸王。
      叶擎宇也是一愣,更何况恕己,他忽的发现自己的估计是多么可笑,这一月一月拖下来,是个人都能看出恕钺这身体还是能撑些时日,那些药物作用不可能如此微弱,而他自己,却疏忽大意……
      “臣前来禀报之事——”他抬头,直起身子,不待恕钺怒斥,潇洒落座,“今夜……真是难得静谧景色,帝……可曾听闻何谓逼宫?”
      “哦?未曾,右丞可是有何言?若是半夜梦呓,梦游之病,”恕钺重新执筷,夹了块芙蓉虾仁细细品尝,“太子,时辰不早,送右丞回府!”
      “是,右丞请。”恕己掩下神色,起身做出姿势。
      叶擎宇扬手一掌,牡丹描金杯转眼碎成玉粉,“那臣下,是必要让您尝一尝这逼宫是和景色了!”
      “晟!”他扬声,方才伫立门前,手持马刀的高大身影忽的闪现,直向恕钺冲去,刀口切割开空气。
      “锵!”金属对撞的声响异常刺耳,眼见那马刀已直逼恕钺面颊,却突然出现一把长剑,坠了玉佩,叮当作响,近一个对面,玉佩已不可见,碎裂成块散了一地,刀光剑影下,印的是小顺子的脸,和浩宇的眼睛。
      二人同时倒退数步,恕己眼细,瞧见浩宇硬梗着脖子,一口血被他咽回去,心里顿时一片冰凉。
      叶擎宇天生谨慎,见此招不成,对那人使了个眼色,让他退至一边,开口道:“恕钺,这殿外已是一片火海,便是如此,你也不肯乖乖下诏?!”
      “你就想要一纸诏令是吗?”恕钺笑道。
      “是!”
      “拿纸笔来。”
      恕己一愣,“万万不可!父皇,你怎能!”一句话还未说完,猛然瞧见恕钺面色,拳头握了又张,张了又握,眨眼间,明黄锦布已呈上。
      恕钺执笔,略一思忖,挥手,行云流水一段墨迹印出——
      右丞满含狼子之心,小人之欲,妄图染指我朝疆土,欲逼宫行刺,实属千古之罪人,必将下得一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将诏令随手一掷,正在叶擎宇脚下,他满面欢心拾起,仅看了一眼,已是七窍生烟,一张老脸几乎皱在一起,“既然你不肯为这天下之士着想,还要固守陈腐旧条,那我也是无话可说。”
      恕己脸色变了又变,一颗心已是提到了嗓子眼,恕钺却依旧淡定如初,他活了这么久,尝了最烈的酒,爱了最爱的人,收了最大一片疆土,座上最高的位置,就差死后当个阎王了,这辈子,在他看来,真是值了。
      殿外响起嘶喊声,拔刀的声音,拼杀的声音,求饶的声音,最后,手起刀落,干净利落的声音。
      恕钺的脸终于一白,叶擎宇高声狂笑,浩宇正欲发难,却碍于手持马刀的那男人高强武艺,鼻尖额头浮起一层层虚汗。
      时间声音忽的全消了,恕己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及其和缓,咚——咚——咚——
      终于,第一个人破门而出,撕裂开最后一方屏障,殿外的血腥气息轰然涌入,无端呛人,恕己恍然间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累了,脑子顿顿的,运转间听得见“咔、咔”的细微轻响。
      他只看见叶擎宇挺直的腰背,听见他那气势逼人的声音——“杀!”
      恕己闭上眼,又是钝器入肉的声音,听的多了,感到那一丝丝的厌烦沁入心房。
      传来浩宇倒吸了一口凉气的声音,再睁眼,满目灯光琉璃,华贵无比,底下埋藏的全是血肉,人骨,冤魂……
      两把锐器在眼前浮现,似乎是一柳叶镖和一支箭,箭翎兀自微颤,一滴滴血分明妖艳,是叶擎宇的血,他张大的嘴,睚眦尽裂,口中还含着对新王朝的希望,未脱口而出的野心的花朵,还没有盛开,便悄然消逝,化成了灰,落在皇宫无人的角落。
      恕己觉得他是松了口气的,在看到这支箭后,以及,在恕钺胸口的那支柳叶镖。
      “传御医!”不知是谁一声长啸,恕己分辨,那像是自己的声音。
      他身子一软,险些跪下,眼前一袭银白盔甲,摸上去刺骨的凉,抬眸一看,这张脸有些熟悉,像是奉壹那小贱人的,恕己想着,不知不觉,唇角绽开一朵花,再睁不开眼。
      ——————————————————————————————
      恕己忽的睁开眼,还有些恍惚,也不知眼前坐着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就听见有侍女急急忙忙报:“太子,您终于醒了,帝急召,在不快些,只怕……”她没敢说下去,恕己也没敢听。
      他上身一滞,不过一秒,下个转身便是一通急躁,坐在床头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为他披了外袍,恕己侧目,唔……是奉壹,他也不知自己是喜是忧,是怒是怨,神色复杂,在他的搀扶下快步朝帝寝走去。
      还未到门口,便见来来往往无数侍女匆匆来往,恕己深深吸了口气,甩开奉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进店内,“扑通”一声,直愣愣跪在塌旁,那声巨响震得恕钺眼皮一跳,缓缓睁开,惨白的嘴拉出个笑容来,颤抖的手伸向恕己,从眉梢到下巴尖,一寸寸抚过一遍,“和你娘一模一样。”他像个孩子一样笑的开心。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恕己没来由想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恕钺眯着眼看他,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本想伸手,几次都没成功,只好用眼神示意他自己身下,声音愈发微弱,“这下面……有你要的东西……”
      恕己倔强的不发出任何声音,只觉连眼睛都涩了,机械的点了点头,恕钺又说道:“喏,你看,我现在才发现……我有好儿子,够狠……”
      眼底浮上那些年的画面,征战杀伐,男欢女爱,称王称霸,孤绝离开的背影,茫然无措的神情。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有人开口说道,她放肆的笑十分亮眼,像另一个太阳。
      大燕六年,一代传奇帝王,一代名将,双星陨落。
      太子恕己继位,遗诏公布的同时,也含了让人不由古怪的一句——自此日起,太子恕己继位,应开张圣听,光吾遗德。此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今日起,举国上下,若有分桃断袖者,只可结为冥婚,违令者,夺其功勋,下牢入狱。
      大燕有云,帝逝时之言必尊。
      自看到奉壹的那一日起,恕钺就没想错,他成功的实行了复仇,他比他儿子更狠,远比那些药粉物什更狠,攻身不如攻心,他终是含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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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生亦何欢死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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