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吟辞

　　一时间心湖激起千层浪，我虚弱地睁圆了双眸张望，他押着晋玄太子，他的目光依然是深邃如天堑一般。几步之遥的距离，好似走过了漫长的世纪，其间，心中的委屈，酸涩，痛苦，磨难，怨恨，与身上噬骨的痛，齐齐对冲，终于在我被百氐武士猛地推开的那一刻，我只觉眼前一阵发黑，金花乱闪，身子失去了重心，软软的往前倒了下去。恍恍惚惚好似跌进了万丈深渊里，又恍恍惚惚地觉得我腹部不适，身下有流体状的东西粘乎乎沿着大腿内侧缓缓流下。
　　我不知道我昏迷的时间有多长了，只感觉全身痛楚无比，稍稍一动，伤口便传来牵心扯肺的剧痛。又感觉是有人不断地往我身上包些草药，不断地往我嘴里灌入苦涩的药汁，朦胧中，更感到心中似乎有无数针扎的尖痛。恹恹咋咋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却反而不愿自己清醒。我依旧阖着双目，思维却没有因为肢体的伤痛而停滞。京城子峻让我从痛楚中清醒，一直以来，虽然我不肯把心交给他，但我认为他终究是喜欢我，在乎我，看重我的。然而这一切很快就被现实所粉碎。在他的西征霸业面前，我是那么的不足轻重。他眼睁睁地看着晋赫对我施加酷刑，他却迟迟按兵不动。我的泪水涌出，不知是因为再一次看清了京城子峻的残忍还是悲哀自己的命运，更让我不堪的是，看清了京城子峻的真面目之后，我为什么会如此痛苦？我为何会要这般难受？没有爱，就不会有痛，可是，我的心，为什么痛得如撕裂一般？
　　千念百转之间，心中觉得凄苦无限，眼角挂满了泪痕，仍不愿睁开双眼，仿佛只要我不睁眼，就不会回到冰冷的现实。
　　一双手轻轻触上我的脸庞，缓缓抚去了我脸上的泪痕。
　　又有暖暖的唇吻在我的眉间，有滚热的液体，滴在我的脸上。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撕心裂肺地呢喃：“一宸，我最爱的女人……连昏迷时都觉得心痛吗……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我心中一震，面上不动声色。
　　他用唇吻去我眼角的泪痕：“我实在太混账了……我差点失去你……你知不知道……那一刻……你身上所受的每一鞭也如同抽在我的心上……我的心都碎了……
　　我没有力气去理他，我也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他依然没有发觉我已经醒来，依然用手指轻轻地抚着我的脸，断断续续地说：“可是我又容不下我们前功尽弃……三军将士也会心冷……该死的晋赫……居然用这种手段……我太自私了……我该早早撤兵救出你的……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们的孩子……你的命总算捡回过来了……可是我们的孩子却……”
　　听到此处，我讶然，这时候，一滴泪珠落在了我的脸上，我募地睁开眼睛，两眼空洞地看着他，突然发现他似乎面容憔悴，胡渣黑浓，脸庞清瘦，眼眶深陷，仿佛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似的。眸光转移，又惊见他的右肩绷着的白绡布上溢出大片早已干涸的血迹。
　　他见我醒来，慌忙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半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京城子峻居然为我流泪，他也会流泪吗，我不信。当我怀着他的孩子却忍受酷刑的时候，他却在不断地权衡着他的得失，盘算着他的天下。如果不是晋玄太子不慎落入他的手里，我现在是死是活都不得而知。他现在为了我而流泪，又是何道理？想到此，我淡然地看了看他，又苍白无力地阖上了眼睛。
　　京城子峻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直到师父进了王账，鱼贯而来的还有我的那几位师兄。
　　我勉力地支起着身子，师父轻抚了我的额头，后替我诊脉。儿时生病时的光景又悄然浮现，两滴泪珠不自主地滚落下来。
　　“爱妃可要紧？” 京城子峻的声音忧切。
　　“皇上不必担忧，贵妃既已醒来，性命已无大碍，只是娘娘脉象微弱，受孕之身却连番经受酷刑，兼有心病郁结，现在又不慎小产，终需慢慢调理才好。”
　　京城子峻静静地听着师父的嘱咐，此刻，他俨然寻常百姓家的夫婿一样专注。
　　师父开了方子，吩咐医侍去煎药。师父帮我理了理鬓发，随后领上几位师兄退去。
　　不多时，医侍己端着一瓷罐进来，隐隐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只听得京城子峻道：“把药呈上来，你先退下。”
　　他小心地扶起我，把瓷罐里的药倒进一小瓷碗里，端起来递到我的唇边。
　　我反手就把药打翻在地上，冷冷地说：“将死之人，不劳皇上费心。”
　　“爱妃不要任性，不吃药身子会垮的。”他从瓷罐里又倒了一碗。继而一言不发地凝望着我，那歉疚负罪的目光，目光中那一丝丝的哀愁，任何人看了都会心软，然而对于此时的我，心中郁结的怨与恨，以及那深藏的伤悲，在此刻摄住了我的心。他狠心负我之后，再企图加以补偿？想到此处，我闭目，虚弱至极，“我死了岂不更干净……”
　　他悚然打断我，“爱妃要这么说，不是有意屈解我的意思？”
　　我的眼眶一热，眸底两滴滚烫的泪珠随即掉了下来，以微弱的声音道：“卑微之人，本来就不足重轻，皇上请回去核计你的万里江山去罢，我是生是死，用不着你管！”
　　他沉默片刻，抬手来抚我脸庞。“快别气了，刚流了产的身子，经不起折腾！”
　　我猛然拂开他的手，脱口恨道：“横竖，孩子也没有了，我也只剩下半条命，皇上就放开我，你我从此各不相干！”
　　他怔住，定定望着我，目光中有了深浓的落寞和失意，“你说什么！”
　　“不管皇上到底因为什么要逼我入宫，从前的事就此揭过，我也不再恨你，”我泪如雨下，积攒起全身仅剩的一丝力气道：“从今往后，你做你的千古帝王，我做回我的世外孤女，就此天长地远，再无瓜葛！”
　　“住口！”他蓦的怒斥，“你休想！”
　　他久久凝望我，目中怒色敛去，竟是深深的黯然。良久沉默，只听他沉沉叹道，“只怪我没保护好你，你现在的任何想法都不为过，可是，你这身子，先喝了药再说…..”
　　“不，我不喝！”我反转过身，不想看他，甫一动弹，就觉得全身一阵剧痛，无法移动身子。
　　京城子峻深锁了眉，正踌躇间，师父走而复返，“宸儿，不得胡闹！”
　　“师父…..”他再次进我塌前来，我心中的万般委屈，竟如潮水般涌来。
　　“孩子，皇上自有皇上的无奈，这不，皇上不是把你救回来了吗？”师父以衣袖拭去我眼角的泪痕，眼底尽是慈爱，“听话，快把药喝了，别使小性，为师呆会儿再来。”
　　他再次把药端上来，眼睛里全是负疚，“我知道你心中恼恨我，要恼要恨，也等身子好了再说，介时，要打要骂，全凭你去，我绝不还手……”
　　逼着我把药都喝完了，他松了一口气，轻轻扶我躺下。
　　此时此刻，他如同百姓家的夫君，虔诚地忏悔自己的过失，小心翼翼地守候在我的身边。
　　我始终阖上双目，满心尽是绝望。
　　过了半个时辰，师父果然拿着外敷的膏药来了。
　　京城子峻遣走了师父后，他解开我的衣裳为我敷药，见到那触目惊心的鞭痕，更是感同身受，频频蹙眉不己。师父说了，那药汁在皮肤间挥发很快，每隔一柱香时间，就要换一付。京城子峻谨遵医嘱，不分昼夜守在我身边，不停得为我换药，片刻也不愿离去，一连好些天过后，我的心底一点点绵软，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亦孩子般抿着唇，不言不语。
　　无意中发现他肩上绷带上的斑斑血迹，终于忍不住问：“皇上的肩膀是怎么回事，可要紧？”
　　他轻描淡写地说：“去捉晋玄时所受的皮外伤而已，爱妃不用担心。”
　　我不屑道：“担心？我才不！”
　　他沉默半晌，问道：“为什么不呢？换做其他女人，都会担心的。”
　　我不假思索，脱口道：“是啊，为你担心的人多的是，皇后啊，昭仪什么的，她们都掏心掏肺地对你，我又何必？”
　　话一出口，我才惊觉失言。气极自己徒生酸意，不禁尴尬，疾疾背过身去，哪知刚一动弹，触到鞭伤，不由得“啊”的呻吟出声。
　　京城子峻小心翼翼地扶正我的身子，帮我把双手放平，又不忘揶揄道：“爱妃内心还是关心我的，我知道的……”
　　我桀骜道：“我只恨你…..”
　　他付之一笑，对我的话不以为意。
　　“那晋赫竟敢对你施加酷型，害我们的孩儿都没了，他十个晋赫的命也难解此恨，此番我定要率军踏平百氐部，将晋赫万箭穿心。”我看见他眸底闪烁着从未有过的仇恨，心中并有了几分欣慰。
　　又想到如昙花一现的孩子，心中竟升起一种黯然，仍言不由衷地道：“好在皇后已怀了皇上的龙嗣，皇上班师回朝之日，就是手揽娇儿之时。”
　　“可我最期待的是，我与你所生的孩子。”一句话，掀起了我心湖里阵阵涟漪，我幽幽地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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