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永琏的满月宴，自然是宫里头等的喜事。雍正的子嗣本来就寥寥无几，因此第一位嫡皇孙的诞生更是意义重大。宫里个个是人精，自然很快都传遍了，永琏的“琏”字，是指宗庙祭祀所用的器皿，暗指雍正有意日后将大位传于这个嫡皇孙。这也向宫里众人摆明了，四贝勒和四福晋是万岁爷眼中最得意之人，即便弘历和雨晴都清清楚楚，风头太盛才容易惹祸上身。

　　七月末是永琏满月的日子，天气仍炎热，宴席便在最凉快近水的清晖阁举行。飞阁流丹，碧瓦朱甍，清晖阁在一弯月色下更显得富丽堂皇。如今的圆明园早已没了一个月前的阴森之气。皇上大量增加了此夜畅春园的值守，又多了重谨慎，给众人都备下了测毒的银筷。

　　皇后、齐妃都病着，因此紧挨着皇帝右侧的宴桌只坐着新上位的熹贵妃、裕嫔，懋嫔，再下面也只有几个得宠些的贵人、常在。熹贵妃眉目一如既往地淡然，一直端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左侧才是弘历、雨晴、以及两个新封的侧福晋。按辈分尊卑，弘昼与月盈恰好坐在弘历和雨晴的下首。

　　永琏仿佛知道是自己的满月宴一般，在雨晴身边的摇车里也不哭，只笑眯眯地躺着。众人都赞叹，多贴心的孩子。

　　其实，众所周知，四福晋才是今晚的主角。听说她花了一整夜生这个孩子，众人只以为她会仍是产后丰腴的模样，却不料她已恢复了怀孕前的纤细身段，脸蛋儿越发显出成熟女子的柔美，把两个坐在她下首未生育过得侧福晋都远远比下去了。

　　满月礼都收了，弘历、雨晴已起身谢恩几次，终于到雍正自己给嫡皇孙送礼了。“旁的东西，熹贵妃已吩咐人给老四那里送去了，朕今日要赏的，不过是个小玩意儿。”

　　皇上口中说的小玩意儿，众人自然不肯信以为真，都静了下来恭听。

　　“朕少时册封为亲王时，先帝曾赏了一块玉佩，今日朕便送于永琏。“雍正说罢，便示意身边的首领太监苏培盛将一个精致的锦盒端到弘历身前。在席的亲贵都面面相觑，自然知道这礼物的意义深远。

　　弘历忙携雨晴再次起身跪下谢恩道，“儿臣替永琏谢皇阿玛厚爱。”

　　“四福晋身子刚好些，不必总跪着，也不怕累着自个儿。“

　　裕嫔在熹贵妃身侧有些吃味道，“皇上可真疼四福晋。”

　　这不冷不热的话却先被雍正听到了，难得好脾气道，”裕嫔，你是不知道。朕与老四媳妇的缘分可久了呢，自然要多疼她些。”

　　席上众人再一次屏住呼吸，也只有雨晴大约猜到雍正要说什么。

　　于是，雍正便把他还是雍亲王时见到九岁的雨晴，并且拿着她的字警醒皇子的情形向众人津津有味地讲述了。就连弘历、弘昼也是一脸错愕。“四福晋，你可小心着，如此真相大白了，弘历与弘昼便要和你过不去了。”

　　雨晴忙起身笑道，“臣妾才疏学浅，皇上谬赞了。”

　　熹贵妃见席上众人表情各异，便笑着打圆场道，“皇上可不许太偏心了。老四媳妇得了您当日的福泽庇佑才有了如今诞下永琏的好福气。今后，两位侧福晋也要跟着学，多为老四添几个子嗣才好。“

　　慧如、静娴听到熹贵妃点名，忙起身称是。皇室众人也大多事头一次见四贝勒的两位侧福晋，注意力便大多转向她们。

　　雨晴又落了座，才见弘历正愣愣地看着她，有些不解道，“爷这是怎么了？”

　　”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曾知道的？“又压低了声音道，”且你甚少穿得这样艳丽，叫人移不开眼。“

　　的确，她一改平日里不是淡紫就是浅蓝色的常服，身着一件桃红绣缕金袍，头上除了通草绒花又多插了熹妃赏赐的如意簪，整套装扮显得她越发光彩照人，丝毫看不出一个月前刚生产过。”四爷说笑了。“又只觉得有更多双眼睛盯着她，便只向弘历恭敬地低头浅笑，侧过身去逗弄永琏。

　　恰好，怡亲王带着几个其他的郡王、宗亲正前往弘历桌前，要闹他饮酒。趁众人笑闹着让酒，雨晴才终于得空和弘昼规规矩矩地说上几句话。

　　“五爷之恩，我与四爷，还有永琏，都无以为报，必铭记在心。这些日子身子不方便不得外出，方未亲自登门致谢。五爷风寒可打大好了么？”雨晴字字郑重道。

　　此刻的弘昼许是因大病初愈的缘故，看起来比往日消瘦了几分，脸上的嬉笑之意却挥之不去。“四嫂这样说真是把我当外人了，且我如今都已大好了，”

　　“我好像一直以来都在对你言谢，让我此刻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诶，四嫂把陪嫁丫鬟都送来伺候我了，我领情了！”弘昼仍是一副调侃的样子。

　　”区区之意，何足挂齿，“雨晴有些无奈道。

　　“四嫂不必如此，倒让我不好意思了，“弘昼笑道，起身去给她斟酒，”我侄儿满月的大好日子，四嫂陪我喝一杯吧，也算是尽了我这个作叔叔的一份心。“

　　雨晴也不推辞，与他干了杯。这个人情，她算是欠得彻彻底底了。

　　”说什么悄悄话呢？“月盈在一旁忽然问道，眼光逡巡于弘昼、雨晴二人之间。

　　听她的声音仿佛少了些平日里的活泼明朗，雨晴心下有些不自在，只亲切地拉她的手道，”你家爷羡慕我这个作嫂子的好福气，巴不得你早日给他生个小阿哥呢！”

　　回到长春仙馆，弘历晚上不顾雨晴才出月，执意要贴着她入眠。

　　“放心，我知道你身上刚好，不碰你。“弘历从身后抱着她，只用带有细小胡茬的下巴蹭了两下便不动了。

　　”我可不敢委屈了爷。“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只不过是这样，我才安心些。“

　　”为何要安心？”雨晴转头看他。

　　弘历犹豫了一下，只爱怜地抚了抚她耳边的碎发，在她额上种下一吻，”没事，睡吧，你今儿也累了。“

　　半晌，圈着她的手紧了紧，“晴儿，皇阿玛看永琏的眼神，和我小时皇玛法看我的是一样的。”

　　雨晴心里一震，翻过身回抱住他。“你既要坐上那个位置，这不是好事么？”虽然这句话一直没有挑明了说，但二人皆心知肚明。

　　“我不知道，”弘历看着她的眼神变得越发深邃。”只怕护不住你们。“

　　“这若是你的命，便也是他的命。”轻柔地吻上他的眉眼。

　　——

　　永琏满月后不久，雍正便携众人返回紫禁城。回到乐善堂，若妍几乎是头一个前往雨晴房里来看她的。永琏在摇车里躺着，两个姑娘边说着话，边逗弄着。

　　“姐姐，我听宫里人传话，真是好生替你忧心。”

　　雨晴笑着拉她的手道，“好了，我已经被彩云、锦瑟两个唠叨死了，你也来说我。”

　　”我好心替你操心，你若不领情，我日后便也不敢替你操心了。“

　　深宫里还有既真心为自己考虑、又肯与自己玩笑的姐妹，已是大幸。”我自然知道。我也忧心妹妹。你在这里如何？”

　　“都好，姐姐放心。”

　　“是我疏忽了，这回皇后娘娘说了，只让四爷带着侧福晋去，下次必回了他让你也一道去。”

　　若妍向自己身边的侍女递了个眼神，随即又说，“姐姐哪里的话，我这些日子得了空，正好给永琏做了几个肚兜。”

　　“妹妹有心了，你绣的，自然是比旁人的都好。且你知道我是万万不会这些的。本还想着劳动妹妹呢，你倒送上门来了。“雨晴又命彩云收好。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姐姐既要受我的礼，便得让我作他干娘…”

　　雨晴和一旁的侍女都忍俊不禁，铃铛般地笑声响遍了殿里，”瞧瞧她这没出息的，已经是他姨娘了，还赖着要作干娘，也不害臊！“

　　这时，外间的小太监进来回话，”福晋，傅恒少爷来了，在院儿里候着呢。“

　　”怎么不请进来？“雨晴急道。多日不见傅恒，还真想他了。

　　若妍忙站起身，有些不自在道，“我——我先回去了。”

　　雨晴却不以为然，只不饶地打趣她道，”你从前还常见他呢，如今都嫁人了，怎么反倒不肯见他了？”又对那太监道，“让他进来吧。”

　　若妍还是站着，不知该坐下还是离开。这么一来，傅恒才进屋，只见若妍站在他面前，因一低着头，差点撞到她，才慌忙行礼道，”格格恕罪…给——给福晋请安。“

　　”一向四爷都夸你稳重，怎么今天这般冒冒失失的？“雨晴调笑道，”罢了，快起来看看你外甥吧。“

　　傅恒仍低着头，脸上却有些泛红，走至摇车边，看了片刻向雨晴道，“小阿哥一看就是个有福的，待他大些，我可要亲自教他骑射。“

　　”你倒是先问问四爷肯不肯，“雨晴笑道。”来坐着陪我说说话吧。妹妹，你也回来坐着。“

　　三个人静了片刻，傅恒才说，”姐姐，额娘这几日好生记挂，吩咐我给你带了不少东西，我方才已打发锦瑟她们收着了。“

　　”难为额娘的心意。只是我们宫里如今各样的贺礼、补品都堆成小山了，倒不如再过些日子额娘能入宫团圆来的实在。“

　　”就是知道姐姐想家，我才常来请安，“傅恒带有些邀宠的语气道。

　　”还是小时的性子，一味地爱撒娇，“雨晴向他莞尔一笑，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若妍道，“难得能有你们两个在一处说说话，当真让我念着以前在府上的日子。“

　　却不想，傅恒与若妍都不经意地抬起头，四目相对时，只过了刹那二人便又各自低下头。

　　又说了一会话，小太监从外间进来向雨晴道，”主子，宁格格来了。“

　　”她来做什么？“雨晴狐疑道，毕竟早上刚受了众人的请安。“罢了，若妍、傅恒，你们先回吧，宫门也快落锁了。叫宁格格稍后进来吧。”

　　傅恒与若妍一前一后刚走，锦瑟也从侧殿的库房整理完存货回来，趁哲宁还未进来小声在雨晴身边耳语道，”主子，我刚看苏格格出去眼中含泪，不知是怎么了。“

　　雨晴一怔，只淡淡道，”我也不晓得，难为你心细…“此时，见哲宁已来了，便不好多说。

　　”给福晋请安，“哲宁规规矩矩地蹲身行礼。

　　”妹妹快起来，坐吧，“雨晴笑道，习惯性地又端出了福晋的架子，”今日原已请了安，不知妹妹此时有何事？“这好像是她头一次和哲宁单独谈话，见她有些心虚，便极力摆出一副温和的样子。

　　”妾身想来看看二阿哥，“哲宁说着，便命侍女将一叠小儿用的衣物端到桌上。”妾身没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便只做了些衣物。“

　　雨晴笑道，”难为你心灵手巧。想必妹妹也要为永璜做这些，原不该再劳动妹妹为二阿哥费心。“

　　”永璜命苦，不比二阿哥，生下就得上天百般眷顾。“

　　”妹妹有话不妨直说。“雨晴此时已是皮笑肉不笑，真懒得和她周旋。

　　哲宁忽然跪下了，“福晋，妾身有个不情之请，您求求四爷，也让永璜沾沾二阿哥的光吧。”她还是一贯楚楚可怜的样子，却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坚毅。

　　雨晴大约理解了她的意思，只拿出大道理说，“妹妹先起来说话。你必然知道，这不过是皇上看我生他可怜罢了，按规矩是万万不可的。才让永琏养在乐善堂一段时日，日后且不知如何呢。”

　　“福晋深得圣心，又是永璜的嫡母，若您愿把永璜养在身边，想必皇上、熹贵妃会应允。妾身也定一心为福晋效力，万死不辞。您福泽深厚，怎会理解妾身与永璜骨肉分离之苦！”哲宁说罢，眼中含泪。

　　哲宁的话，虽有些逾矩，但却情真意切，雨晴心里也不由替她惋惜。正犹豫着怎么再次拒绝，只听外面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不看也知道，在乐善堂可如此随意摆出威严的只有弘历。

　　雨晴与哲宁忙起身，刚蹲下身行礼却只听弘历黑着脸道，“富察氏，你方才对福晋说的话，不妨再对爷说一遍。“

　　”妾身——“哲宁眼中的泪直打晃。

　　”不敢说了，是吧？“弘历说罢，转脸向雨晴冷声道，”你这个福晋如今当得是越发好了，明知道爷万万不会答应的，竟敢跟爷反着来。“

　　雨晴、哲宁都低头不敢搭话。

　　弘历又对哲宁斥道，“爷看在你一心为着永璜的份儿上，且饶了你。你若再这般僭越、忘了尊卑，就没那么好说话了。跪安吧，好好闭门思过。“

　　哲宁战战兢兢地行过礼才退下。

　　此时的弘历不好惹，雨晴只得温柔地上前替他解了外衣问道，“你今日怎么这般早就回来了？”

　　弘历如今每晚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正房看雨晴和孩子。这时，却不答她的话，也不去看永琏，只挥退了一屋的奴才，叫把二阿哥抱走，冷冷责问道，“你明知道不行，额娘头一个不会应允，为何还那般迟疑？”

　　”我只是，有些可怜她罢了，并没有想答应，哪有你方才骂地那么难听，“雨晴有些吃味地一嘟嘴。

　　弘历眼里闪过一丝疼惜与愧疚，却即可又转为冷厉，”晴儿，你可怜她便是让自己受苦。你不是软糯之人，只是善良之人。但是你的善良，终究一日就会被旁人当做把柄、至你于死地的要害。到那天我和额娘就都护不住你了！”弘历顿了片刻，见她神色有些许久不见的畏惧，便心下慌了，恹恹道，“话说重了，不许跟我赌气。”

　　”可永璜也是你的孩子。“

　　弘历自嘲地笑了笑，自顾自道，”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皇阿玛为何那般偏心八弟。为了给他治病，皇阿玛曾向朝鲜求良医及生参，甚至因此减免贡赋。福惠去了，以亲王之礼殡葬，而德高望重的三叔只因不够哀恸而被皇阿玛申斥’恶逆。‘从前我不懂、会怨皇阿玛偏心，可如今我却发现，自己是一样的自私。“

　　雨晴的眼神由惊慌转为错愕，又变得纠结。她只隐约知道，八阿哥福惠是雍正幼子，为皇贵妃所生，可惜活了不到七岁就病逝了。因雍正对小儿子的死悲痛万分，成了宫里的忌讳，她以前从未听弘历或宫里任何人提起过。

　　弘历看着她，无力道，”晴儿，你是不是觉得我冷酷无情？“

　　若不去想，雨晴有时也会忘记，弘历骨子里是个一辈子生长在人心难测、阴险重重之地的皇子。即便她富察家这样的大族也有纷争，却远远不及皇宫。原先的她或许会认为他冷酷、无情…那瞬间转化的柔情会使她疑心、惧怕…但此时的她已深知，弘历会如此，是因为从小就没有一个真心爱他的人。他眼底的疼惜，也只是为她与她们的孩子，而正因此，才越发的弥足珍贵，不可辜负…

　　她收起了心绪，眼光变得柔和，走到他跟前动情地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胸前，“不会。我说过，我要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你，怎会食言。”

　　这是他最熟悉的她——一股子醉人的温柔，却字字坚定，令他爱不释手。弘历拿出了极强的自制力才温柔地推开她，又握住她的双手笑道，”等着，我还有笔旧账要跟你算呢。“

　　”哦？我就知道爷这么早过来，准没好事。“

　　“别卖乖，来——”说着，弘历拉着她到后院的凉亭里，那里的桌子上已置了笔墨。

　　雨晴轻笑道，”爷好兴致，不知有何指教？“

　　”永琏的满月宴上，我才得知，是你，居然是你，小时把我害得好苦，竟被皇阿玛取笑了好久，说我不如九岁女童，还罚了好几篇字。这仇，我当日就记下了，只是如今这仇家才自己送上门来了！”

　　听他说得一本假正经，雨晴哭笑不得。“那四爷要怎么罚，妾身悉听尊便就是了。“

　　“罚你替爷把那日在碧桐书院的诗抄写。笔墨都备好了。”

　　“仅此而已？”

　　“再不写，可不只罚你这一篇了。”

　　雨晴盈盈一福身，笑道，“遵命。”说罢，研了磨，执起笔。写着写着，只觉得那双不安分地手已扣在了她腰间。

　　好不容易写完了，才听身后的人心不在焉道，“甚美。”

　　可弘历哪里在看字，而是在看她的纤纤手指，他的目光与指尖划过玉腕、肩窝、脸颊，热热的气息吐在她脖颈后。抬头看看他时，他眼底如潭水般越来越深邃，让她竟感到一丝久违的慌乱。一不留神，自己颈边的扣子已解开了好几颗。见旁边的奴才早已识趣地退下了，天也快近黄昏了，便随他疯去吧…

　　他总是最留恋于她精致的锁骨处，平时百般呵护，此刻却带着几分愤恨地咬了下去。因着身孕都六七个月没让他近身了，如今方可一解相思之苦，怎可不恨。

　　”疼——“

　　听到让人心痒难耐的轻吟，那干涩的薄唇勾起一抹邪笑，又寻至她柔软的唇齿间。这回她却也不甘示弱，啃咬了回去。

　　“起风了，”弘历深沉道，一下含住她的耳垂，趁她身子一软，顺势把她腾空横斜，”抱你回去。“

　　早秋时节，晚间微风舒爽，将满地的红叶吹地腾空旋绕，将菊花的清香吹入寝室中。

　　清风微抚，连亭子里的诗卷也吹到了别院去。而顺手捡到这张娟秀小楷的人，也因九岁就见过同样的字迹，一看便知是谁写成，浅笑着将诗卷收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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