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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所系
苏父苏珏琪,乃是倚仗舶来品发的家。那时候洋人的手工艺品,与国内商品大不相同,五花八门,各具精巧,是以价格虽昂贵,却为民众所乐,常以得舶来品为喜,上层阶级的人自是不必言说。待到这苏珏琪跻身富庶阶层,他却并不曾与那达官贵人一般日日沉沦酒色,而是愈加努力地着力与扩展自己的事业。由此,上海几处码头,仓库,也均属在他的名下。美中不足的是,这苏珏琪,为人虽踏实肯干,然死执于事业,与人交往并不甚频繁,是以身侧好友零星。提起他,人人都晓得此人乃是拼命三郎的性子,是以虽敬服,却也未免望而却步,并不做深交的。便是书云之父林承钰下了帖子来请他,也不过是瞧在大家均属商界名士的份上,二人并无攀厚之交。
这一回苏更生到宴,实也是凑巧,只因苏父近来为忙一批货物,耽误不得,在林家下帖之前便以入别国去就事和谈去了,至此时尚未回来。由此,苏母莎芭斯缇安方才就此主张,遣了苏更生代替自家主人,亲自上林家赴宴去。苏更生这几日也是忙着筹备林家赴宴之事,又是量尺做衣,又是预备礼品,此外还写了快信给在国外的父亲,交待了家中近来事宜,其中便也自然包含了此事。至此,他这预备去寻书云赔礼道歉的事,不免就被暂且搁置了。
苏更生素来便知林承钰乃书云生父,此时接下林家的请帖,自是尽心尽力筹备,只盼能予林父一个好的印象。怎知他一入林府,却无端端地听闻这李家小公子同书云的一袭媒妁婚约之言,只一人说道也就罢了——竟是闹得人人都知了。他思来想去,只觉得若是一人成言,倒不足为惧,然而倘若要闹到人人都知的地步,那必然也就离真实不远了——这又颇有点三人成虎的意味了。
他念及书云平常待他种种情意,料想她也不至于这般对待自己,然而人言可畏,一时又深觉沮丧,只感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两股思绪前前后后在脑中往来不断纠缠,只冲的他内心黯然,惊疑不定。他只想此刻寻了书云到面前,同她明明白白问上一顿,痛痛快快了断一番,总是胜于他独个在这里情绪反复,琢磨思量。他在此思虑之中,拨开人群,只待穿行过人群到林家洋房大门里去,却不及他快步走到门前,只在人群里,隔得远远地便瞧见书云,只看得她身侧依稀站着一位男士——那男士不是李逸訢又是谁?就见他二人并肩而行,喁喁而谈,交往甚密的一般模样;又皆穿着锦衣华服,一位西洋绅士,一位中式佳人,倒真登对如金童玉女。再加之,他二人交接之间,两人面上也同样似皆有喜色,如此一来,无疑更是显出他二人的关系匪浅。他立时觉得心中大恸,随即漫过一阵沉沉的悲怆,仿佛被人用钝器重重锤了一记似的,又闷又痛。他只觉得四周这些谈笑的人,这些景,都逐渐离自己越来越远,仿佛慢慢地在自己的眼前旋转起来,谈笑交接之声也随着旋转起来,独独将他残酷地抛在一旁,远离了他们的世界。他见这些人笑,只觉得是在为书云与李家公子的婚约而笑,同时又仿佛是含了一抹鄙夷一般地嘲笑着自己,好像在说,‘嗤,瞧瞧你自己!哪里却是李家小公子的对手呢!”这叫他越发生气,在这生气之中又含着一股伤心,好似整颗心都被蓦地掏空了一般,只剩下一丝一丝模糊的带着血的肉……他愤怒,这愤怒中又似有一种羞耻,这羞耻令他生恨,仿佛自己从头至末只是一个被人玩弄了的小人——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如何叫他不痛?他这会子丧失了一贯的理性,脑里只轰地乱成一片,叫他再无心其他。他力不从心地站在原地,目光灼灼地瞧着他二人,好似要连着血肉带着骨头地一并将他们吞下肚腹中去。在这丝丝缕缕连绵不绝的怒火与恨意之中,他逐渐地竟不自主地连带着将书云也恨上,只恨她为何最初不将这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自己,又恨她此时竟被人与李逸訢牵扯到一块去,仿佛她已经属于了李逸訢似的。他恨,他恨!他恨起自己来了,恨自己这般地天真,恨自己这般地无能为力。这一刻,他心中五味杂陈,悲情伤痛恨意皆一一自胸腔中掠过。
然而,理智最终战胜了这些疯狂的情愫。只一瞬,他忽而将内心这股火焰生生掐熄,仿佛自己是一架机器似的,又回复了一贯的沉稳与镇定。他此刻脑海中只想道:“收起你这荒唐的情感吧。你再这般软弱,莫不是向他们屈膝了吗?”其时,他将林书云与李逸訢化作了「他们」,并未加细虑,只是一时头脑未清,计较出的气话罢了。然而这想法既出,果然颇见成效,只将他浑身一震,复又回复了常态。
他是不惧李逸訢的。这一会子,趁着他一言已毕的空档,鼓掌而出,虽颇有些冒险,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一试之下,虽未触动了李逸訢,却迎上来一个名作钟离枫的少年,不由暗想,‘这倒不失为一个突破口,真是天助我也。’一言之下,竟甚是相投,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二人谈话之中,多多少少都提及了李逸訢,却大多是由对方那少年所起,左一个朋友,又一个知己地絮絮耳语,话语之间,倒颇有亲切之感,而李逸訢闻言,虽面上并未流露出过多表情,然而依稀可见他并无嫌恶之色,可想而知,这少年并非空口白话,他同李逸訢的关系当是真应该不浅才是。
这时二人言论已久,因交谈之间涉及私事甚多,再在此交谈下去,难免误了众人的时间。考虑及此,李逸訢不免轻轻咳了一咳,笑道,“枫兄弟与这位苏公子青眼于逸訢,逸訢却是何德何能!”又道,“若两位便宜,不妨改日我几人再聚,私下交流一番,岂不美事?”
不待那钟离枫回复,苏更生抢先一步,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那姿态神情,却是恰到好处,儒雅绅士,比起台上的李逸訢来,丝毫不逊色半分。
在场众位见得这一位年少的英气少年,碧眼黑发,轮廓深邃,十足一个美丽的混血儿,不由得都是一怔,心内不约而同皆是欢喜。不过此也是人之常情,试问,一个风度翩翩,优雅守礼的人,又有谁会顿起嫌恶之心呢?
李逸訢听得他言,虽立时斩断了他二人的对话,却也不免对其多加侧目,暗暗地瞥了他一眼。见对方面上并无不善,反而垒起笑颜地注视着自己,瞧的他目光之中,却仍不免带了几分思量与考虑。心内已有了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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