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记忆皆成空

　　青的眉宇间，积满愁云，我紧张地看着，没有寄希望于发生什么奇迹，怎会不了解，他并非那种表面亲切的人。

　　“随我去外面。”我还在神游，他却已经推着轮椅转了个弯。难道决定答应了？这是种奇异的感觉，快乐吗？谈不上，但却莫名的兴奋。

　　大团大团的云彩夹杂水汽，仿佛伸手便能触碰。一团团白茫茫模糊着眼睛。空气潮湿，很清新。他回转身，与我面对面。彼此没有言语，但都心知肚明。过分的安静，总令思绪跑到很远的地方。

　　青理了理腰间的衣袍，抬起头看我，深呼吸，开口念出一串基础口诀，声音低沉，吐出的音节分外动听……不知原由，我只听着，内心就痒痒的，直至耳根发烫。

　　他未察觉那些额外的小心思，让我重复念给他时，也没尴尬紧张。又或许，他才不会像我一样。

　　“手肘不要抬高，别压手腕，小指和中指蜷起，无名指不能发抖。”他始终是冷静的，眼光一针见血，提出来的尽是我平日最不到位的地方。不过，要说灵术真有诀窍的话，可以简单概括为领悟和表达。青的厉害之处正在于此，他的领悟能力，近乎不可思议的强大，更别说触类旁通。

　　本着求知态度，将以前修习灵术遭遇的困难一一示人，没不好意思。他找出症结，可惜我资质欠佳，虽有高手指点，实践时，却相当不乐观。青不会责备，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安静看。

　　重复多次机械的动作，结果却一塌糊涂，他终是看不下去，驱着轮椅靠近，抬起左手，将我的左腕压低向内侧轻轻扭转，接着，灵光便闪烁起来。感觉太神奇了，如果是自己的话，恐怕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成功吧……

　　来不及感受喜悦，倒是他指尖的冰凉和掌心的薄茧蹭着皮肤，擦起噼里啪啦的灼热。悄悄看去，只见他眉头微锁，略一回想，也似乎从未露出过开怀的表情。神色里的阴郁哀愁，是发生过不幸后，才会有的。

　　不过分神数秒，便导致没轻没重的灵术在他指尖割出一道口子，顿时惊得叫了起来，连忙想拉住确认，可却被迅捷地躲开。

　　“我不是故意的，要不要紧？”懊悔将心思占得满满当当，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敏感。青不睬我，后退，稳住身形。隔得不远，我能确信伤口不大。

　　糟糕的是，根本没见到血，他的指甲是叶片状，黑色，伤口撕裂的皮肤缝隙就像无底洞，一些细幼，如同触手般的藤蔓蠕动了几下，又从伤处缩了回去。青看我的眼神颇为小心翼翼。

　　记忆回放，当初与他决斗，刀剑没能伤及他分毫。似乎眼下的情形也没什么好好奇的。

　　为避开尴尬，我不再追根究底详问，只颓丧地踢着脚边枯草。他叹了口气，声音轻到融在湿润的空气里。

　　他永远会在我最措手不及的时候开口：“如果，你真的会死在这里……”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我感到不解，但他几乎不会解释，呛咳了几次，然后又吐了血，这是分分钟都不想看到的画面，便催着他回去。

　　空中适时响起滚滚雷声。青坐在窗边读书，我则趴在旁边的地毯上，看外面的狂风摇撼着树林，不远处的传来的唰啦唰啦声，必然不会好听，甚至很吓人。可它们会令我想起西迦，我的故乡，春夏总有数不清的雷阵雨，最讨喜的是彩虹，幼时常单纯地渴望拥有像彩虹一样美丽的衣裳，而不是一身粗布。

　　“青，这才刚刚要入春，就下雨吗？”回过头装作讨喜地问。也许打一开始就不想和他静坐着。

　　“这里只有入夏才会有雨。”他没抬头，却也不排斥回答这种白痴问题，着实令我心情很好。

　　“唔……那这是又要下雪？”

　　“不是。”简短的回应似乎是故意的，我回过头不住地打量，也许真的是我太吵，打扰他看书的兴致，所以此刻，连他也干脆一样，望着窗外出神。

　　这是交谈的好时机，并不在意对方是否也这么认为：“青，你为什么突然不对我坏了？”

　　“不想你死。”每每听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交谈就又要陷入僵局，这家伙总是守口如瓶，我托着下巴，心里却泛起一丝甜蜜，容易令人想入非非的回应，何况他答得毫不犹豫。莫名就有点后悔当初没跟伶牙俐齿的橘子学学，如果对话能再继续下去就好了。

　　“你不该来这里……她们要你来，是取你性命。”温馨果然只可能存在幻想，他这番话，足令我后背一阵寒凉，惊讶，恐惧席卷而来，稳下情绪。

　　瞪着眼睛问：“喔……怎么？”

　　“ 这场战争本就毫无意义……不过是为得到你……”他自顾自地说，垂首端详那串与我缔结契约的脚链，我随着看去，感到震惊，深黑色的链身上，浮起类似血管般鲜红色的网状纹路，他抿紧嘴唇，带着苦味的笑：“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你用生命换取，别傻了。”

　　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心不遗余力提醒着我……保护他，不要让他离开，即使真的会搭上性命也罢……

　　是爱上他了。

　　我一本正经：“青，我……我觉得我想明白了，人都会死的，不打紧。”回过头，见他冷哼，似乎对这没原则的回答很不屑（前一日才与之理论过，要多没原则，有多没原则）。管他呢。

　　没一会儿，吧嗒吧嗒的小冰珠开始敲打水晶窗，身上一阵冷，就赶忙躲炉子边，耳畔响起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如同美妙的音乐。躺在地毯上，忽然想起昨夜他失禁的情形，一个激灵，爬起来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并没找到蛛丝马迹。难道昨晚的事情千真万确是幻觉？不，是有人清理过了。

　　我记得初嫁给他，这里有人服侍，只是自从上次挨过母后惩罚，被确认并非她眼里的红人，就不怎么见有侍者过来，何况，人们都怕青，只有少数几个母后身边的，才敢大呼小叫。所以……大概是不在时，他做的。抬起头看去，少年也正在看我，不知看了多久。

　　真糟糕，我总是在他面前出糗。

　　“我替三皇子送药的……”小宫女打破寂静。等我循声望去，她已跑得没踪影。

　　反正，这里横竖都不可能热闹起来。

　　青好像早已习惯静默，我不喜欢，从小到大都是。以前遭遇太多白眼排斥，最能理解孤独。

　　可他又不同，后来我有了橘子素素，还有小安和八哥哥，尽管这其间的无奈与凄苦，令人备受煎熬，心头还是怀有一丝慰藉和期许。

　　青是没有的，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只有阴谋和恐惧，这种处境，我不敢去想，因为只是想，就已经很痛苦。

　　他滑动轮圈，到门口，捡起地上的罐子，搁在大腿间，有些打滑，动作小心，我没动，盯着看，青也不睬，只是默默退回窗边，将粘稠刺鼻的药汁缓缓注入一只绿陶茶盏，然后把罐子搁于小几，动作柔和优雅，令我不得不承认他骨子里的贵族气质。可联想起多次见他狼狈的模样，心里一阵钝痛。

　　转开视线，耳畔回荡着呜呜的风声，蜷缩，埋头咬破了嘴唇。他修长的手指掐着茶盏边沿，将药吞下。终于还是无法看他再喝这毒药，不会再像当年那么软弱。嚯得站起，一把攥住其手腕：“有我在，这药你别想再喝一口。”

　　他微微侧仰着头，睁大眼睛，视线里充满诧异：“……”

　　“不论什么，要害你的话，我不允许！！”说得如此荡气回肠，压根不像平日里柔弱的样子。

　　他眯起眼睛，发出低沉的冷笑：“你不恨我是不行的……”

　　“什么意思？”

　　他像个蹩脚的演员，动了几次嘴唇，却什么都说不出，双手开始颤抖，茶盏竟脱开手指，滑落地上，摔得粉碎。

　　“青？！”他喘息着，身子一沉，摔下轮椅。我想抱紧他，可是却被推开，他咬着牙：“找……二皇子……你帮……不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求救，第一次。

　　抹掉一瞬间滚落的泪珠，爬起往门外跑。

　　小冰珠砸在皮肤上剧痛，脚下打滑，摔了好几个跟头，已感觉不到冷，只有恐惧一阵一阵涌来。

　　绕过主殿，喉咙里火烧火燎，只往西狂奔，一个小宫女披着斗篷，行色匆匆，我抓住她，吼道：“二皇子殿下在哪里？！！”

　　她挣开，顺势推倒我，还踢了一脚：“滚开！！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找殿下！配吗？”

　　我脱口喊道：“不说？！！三皇子殿下向来不怕多杀你这种人！！” 小宫女神情明显变了。咬咬牙伸手指向右前方：“西殿！”气不过，又在我腹部补了两脚，“那怪物没几天活头了！！饶你苟且几日！！！”

　　罢了，忍着痛爬起身，走了两步，感觉还行，一咬牙继续狂奔。

　　西殿宏伟高大，屋顶笼罩在雪白的水雾之中，四面应该都是有门的，我翻过花圃围栏，摔得像一袋鼓鼓囊囊的土豆，察觉一些绿植已经吐青，也顾不得去看，拼命捶打大门，嘶声呼喊：“二皇子殿下——二皇子殿下——”

　　冷漠的寒风拍碎了我的尊严。

　　“哥哥！！求求你……开门……救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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