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

　　周末的美术馆，人流比平日稍多，但并未到拥挤的地步。展览的主题是“砖瓦记忆：L市老建筑影像档案（1950-1990）”，入口处巨大的黑白照片墙营造出沉静而怀旧的氛围。沈念按照约定时间到达时，陈屿已经等在门口。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休闲西装，里面是浅蓝色的衬衫，没打领带，看起来比平日多了一分书卷气，少了一些工作时的风尘仆仆。

　　“等很久了？”沈念走过去。她穿了件米白色的羊毛连衣裙，外罩浅驼色的大衣，围了条素色的羊绒围巾，打扮得比平日稍显正式。

　　“刚到。”陈屿看到她，眼睛微微一亮，嘴角自然上扬，“今天人不少，讲座在二号厅，还有十分钟开始。”

　　两人检票入场。展厅内光线经过精心设计，柔和地聚焦在一幅幅或大或小的老照片上。照片内容涵盖了城市各个角落已经消失或改建的老建筑：民国时期的银行大楼、五十年代的工人文化宫、六七十年代的居民楼群、八十年代的百货商场……拍摄者大多是当年的新闻记者或摄影爱好者，有些照片甚至是从家庭相册中征集来的，画面带着岁月侵蚀的痕迹和质朴的生活气息。

　　他们没有立刻去讲座厅，而是先在展厅里慢慢浏览。陈屿对许多照片的背景如数家珍，低声向沈念讲解着建筑的历史、功能，以及照片背后可能的故事。他的讲解专业却不枯燥，偶尔夹杂着从赵师傅、王阿姨那里听来的、与这些建筑相关的趣闻轶事，让静止的画面变得生动起来。

　　沈念安静地听着，目光掠过那些泛黄的影像。照片里的人物穿着过去的服装，在早已不存的街景中行走、交谈、劳作，神情鲜活，仿佛时间在按下快门的瞬间被冻结，又在多年后的此刻被重新解封。她看到一张照片，是七十年代末的“红星照相馆”橱窗，里面陈列着一些着色的人像照片，正是王阿姨提到过的“老板自己用毛笔上色”的那种。这小小的印证，让她心中泛起一丝奇妙的涟漪。

　　“你看这里，”陈屿在一张拍摄于八十年代初、题为“夏日街景”的照片前停下。照片里，一条狭窄的街道两旁是低矮的商铺，自行车铃铛闪亮，人们摇着蒲扇在门口乘凉，一个赤膊的小男孩正仰头喝汽水，阳光把一切都晒得发白。“这地方，很像我们根据赵师傅和王阿姨描述复原出来的那条街鼎盛时期的样子。你看这个茶馆招牌，‘老马茶馆’，赵师傅提过很多次。”

　　沈念仔细看去，照片的细节确实能与记忆和草图对应。那种扑面而来的、燥热而充满生命力的市井气息，透过几十年的时光，依然清晰可感。

　　“时间快到了，我们去讲座厅吧。”陈屿看了眼手表。

　　讲座厅不大，几乎坐满了。主讲人是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正是陈屿提到的那位前辈。讲座题目是“从影像档案看城市肌理的变迁”。老先生没有用太多深奥的理论，而是以一系列精心挑选的照片对比为线索，娓娓道来城市空间如何随着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变化而悄然改变，那些消失的巷道、院落、公共空间如何承载了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与情感。

　　沈念听得很入神。老先生展示了一张九十年代初拆除一片老街区时的照片，瓦砾堆旁，几个老人默默伫立，望着废墟出神。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想起了李文秀老师木箱里的那三封绝笔信，想起王阿姨理发店里那句“有些东西还没完全丢掉”。影像与记忆，拆除与留存，宏大叙事与个体微光，在这个安静的展厅里交织碰撞。

　　讲座结束后，有短暂的交流环节。陈屿上前与老先生打招呼，老先生看到他很是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陈屿向老先生介绍了沈念，老先生和蔼地点头致意，对陈屿玩笑道：“小陈啊，你现在做的口述历史工作，和我们这些老照片一样，都是和时间赛跑，抢救记忆。很好，要坚持。这位沈小姐是你的助手？”

　　陈屿看了沈念一眼，微笑着，很自然地回答：“是我的搭档，也是最重要的顾问和支持者。”

　　他的介绍坦荡而郑重。沈念心头微动，对上老先生了然和赞许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离开美术馆，已是午后。冬日的阳光稀薄地照着，空气清冷。

　　“饿了吧？”陈屿问，“附近有家不错的苏式面馆，汤头很讲究，去尝尝？”

　　“好。”

　　面馆藏在一条安静的辅路旁，门面古雅。他们点了招牌的枫镇大肉面和爆鱼面。面端上来，汤色清亮，香气扑鼻。大肉酥烂入味，爆鱼外酥里嫩。在略感疲惫的观展午后，一碗热汤面下肚，通体舒泰。

　　“今天这个展览，感触挺多的。”沈念慢慢喝着面汤，说道。

　　“嗯，尤其是那些对比照片，还有老先生最后提到‘记忆场所’的概念。”陈屿点点头，“有些地方，即使物理形态消失了，但只要还有人记得，它在情感地图上就依然存在。我们做的口述，某种程度上，就是在绘制这种情感地图。”

　　“就像那条街，”沈念接道，“虽然店铺都没了，路也拓宽了，但只要赵师傅、王阿姨他们还记得，和我们说过，我们记录下来了，那条街在某种意义上，就还在。”

　　“对。”陈屿看着她，眼中闪烁着共鸣的光，“而且，这种记忆的传递，会让它存在得更久一些。也许将来，看到我们记录的人，也会在某个时刻，想起那条想象中的、热闹的老街。”

　　这想法有些理想主义，却温暖而有力。沈念想起他文稿里那些个体的故事，那些试图对抗遗忘的努力。

　　吃完面，两人都不想立刻回去。陈屿提议去附近的公园走走，消消食。公园里树木凋零，但午后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们在一条安静的长椅上坐下，看着不远处几个孩子在结冰的小池塘边试探着滑冰，欢声笑语传来。

　　“下周末，”陈屿望着那群孩子，忽然开口，声音平和，“我父母从老家过来，待两天。”他顿了顿，转过头看向沈念，“他们……一直挺惦记我的个人问题。这次来，估计又会问起。”

　　沈念的心轻轻一跳，面上依旧平静，只是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没有说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陈屿似乎有些紧张，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叩了两下，才继续道：“我想……如果你不觉得太唐突，也不觉得有压力的话，能不能……陪我一起吃顿饭？就见个面，认识一下。当然，完全看你意愿，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或者没准备好，就当我没提过。”

　　他的话速比平时稍快，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一丝怕被拒绝的忐忑。这个请求，显然在他心里酝酿了许久，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邀请都更进一步的、将彼此关系推向更正式阶段的试探。

　　沈念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远处冰面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又被同伴扶住哈哈大笑的孩子，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见父母，这意味着什么，彼此心照不宣。这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将从一个相对私密的、二人之间的默契，走向一个更公开、更带有承诺意味的阶段。也意味着，她需要去面对他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部分，去重新适应一种可能更复杂的人际联结。

　　七年。分离，重逢，谨慎的靠近，共同的经历，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信任与懂得……像溪流汇入深潭，平静而自然。似乎，也到了该去确认一下这潭水的深度，以及它能否承载更广阔天空的时候。

　　她转过头，迎上陈屿等待的、甚至有些屏息的目光。他的紧张是如此真实，反而让她心里最后那点犹疑消散了。

　　“好。”她听见自己清晰地说出这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平稳，“时间地点你定，提前告诉我就行。”

　　陈屿的眼睛，像是被瞬间点亮的星辰，骤然迸发出明亮的光彩。那里面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如此明显，以至于他一时竟忘了言语，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无比舒展、无比真切的笑容。

　　“……谢谢。”过了好几秒，他才低声说出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真的，沈念，谢谢你。”

　　“不用谢。”沈念移开视线，看向又开始飘起几片细雪的天空，“只是吃顿饭。”

　　“嗯，只是吃顿饭。”陈屿重复着，语气却轻柔得仿佛在念一句珍贵的诗。他知道，这绝不只是一顿饭那么简单。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应允，一个愿意和他一起走向更深、更稳关系的明确姿态。

　　细雪无声地飘落在他们肩头，发梢。公园里依旧安静，孩子们的嬉闹声似乎也远了些。长椅上，两人并肩坐着，谁也没有再说话。空气里有清冷的雪意，也有一种无声的、温暖的激流在两人之间静静涌动。

　　有些决定，看似突然，实则已在心底酝酿了千百个日夜。有些门槛，看似高耸，实则只需彼此一个肯定的眼神，便能携手安然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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