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刘婧的病房在住院部三楼，靠窗的位置。十二月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但这温暖的光线，照不亮房间里沉重的气氛。

　　林小雨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手里削着苹果。苹果皮一圈圈垂下来，完整而细长，但她削得很慢，很专注，像是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件简单的事情上。

　　刘婧靠在床头，右腿还打着石膏吊着，额头的纱布已经换成了小块的创可贴。她的脸色比前几天好了一些，但眼神依然有些空洞。她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看了很久，突然开口：

　　“小雨。”

　　“嗯？”林小雨没有抬头，继续削苹果。

　　“我有件事……一直想告诉你。”

　　林小雨的手顿了一下。苹果皮断了，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然后抬起头，看着刘婧：“什么事？”

　　刘婧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她低下头，盯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一年前……我给你看的那张聊天记录截图。”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是假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小雨手里的苹果掉在地上，滚到床底下。但她没有去捡，只是盯着刘婧，眼睛睁得很大，像是没听懂。

　　“你……说什么？”

　　“那张截图，”刘婧抬起头，眼睛里涌出泪水，“是我伪造的。白偌昕从来没有说过那些话。她从来没有在背后骂过你‘贱’。”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砸在林小雨的心上。她感到一阵眩晕，耳朵里嗡嗡作响。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远处护士站的呼叫铃偶尔响起。阳光还在那里，明亮得刺眼。

　　“为什么？”林小雨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刘婧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抬手擦，但擦不干，泪水不断涌出来，划过脸颊，滴在被子上。

　　“我……我嫉妒。”她哽咽着说，“我嫉妒你们那么好。你，白偌昕，你们是同桌，是最好的朋友。你们有说不完的话，分享不完的秘密。而我……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林小雨想起初二时的刘婧。初三的学姐，总是化着精致的妆，穿着时髦的衣服，身边围着一群女生，看起来很风光。但也许，那只是表象。

　　“我爸妈离婚了，我跟奶奶住。”刘婧继续说，声音破碎，“奶奶年纪大了，管不了我。没人关心我成绩怎么样，没人问我开不开心。我抽烟，喝酒，跟社会上的混混玩，只是想有人注意我，想看起来‘酷’一点。”

　　她吸了吸鼻子：“后来我认识了你。你单纯，真诚，把我当姐姐看。我很开心，真的。但我也发现，你心里最重要的朋友是白偌昕。你会跟她分享心事，会因为她开心而开心，因为她难过而难过。而我……我只是你‘酷’的朋友，不是你真正的朋友。”

　　林小雨想起那些日子。她确实把刘婧当成崇拜的对象，觉得她成熟，独立，什么都懂。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刘婧也会孤独，也会需要真正的友谊。

　　“那天……那天我偶然看到白偌昕的□□头像。”刘婧说，“我知道那是她。我一时冲动，用PS做了那张截图。我想……我想如果你和她决裂了，你就会更依赖我，就会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

　　多么荒谬的理由。多么幼稚的念头。但她说出来了，真实得可怕。

　　林小雨感到一阵恶心。不是生理上的恶心，是心理上的。她想起那个雨天的下午，她拿着那张伪造的截图，站在白偌昕家楼下，用最伤人的话指责她。她想起白偌昕苍白的脸，颤抖的声音，那双眼睛里难以置信的受伤。

　　她想起白偌昕说：“这不是我……小雨，这不是我发的。”

　　而她说：“有或者没有，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不再相信你了。”

　　“你……”林小雨的声音在颤抖，“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知道因为你的一句话，我失去了什么吗？”

　　“我知道。”刘婧哭出声来，“后来我看到你们真的决裂了，看到白偌昕越来越沉默，看到你越来越不开心……我就后悔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我害怕告诉你真相，你会恨我。”

　　“所以你就一直瞒着？”林小雨站起来，声音陡然提高，“看着我误会她，看着她难过，看着我们的友谊彻底破碎，你就在旁边看着？”

　　“对不起……对不起……”刘婧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我真的后悔了……每次看到你，我都想说出来，但我没有勇气……”

　　林小雨在病房里来回走了几步。她的心跳得很快，快得让她呼吸困难。愤怒，失望，悔恨，还有对自己的厌恶——所有情绪混合在一起，像一场风暴在她心里肆虐。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她停下来，看着刘婧，“即使后来你带我去抽烟，带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即使我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自己……我心里还是有个地方在怀疑。我怀疑那张截图的真实性，我怀疑白偌昕会不会真的说那些话。”

　　她走到窗边，背对着刘婧：“但我选择相信你。因为我太骄傲了，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可能错了。我不愿意回头去找她，不愿意说‘对不起，我可能误会你了’。所以我继续往前走，继续跟你混，继续假装自己不在乎。”

　　“直到现在。”她转过身，眼睛通红，但没有眼泪，“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错得多么离谱。我因为一张伪造的截图，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因为幼稚的崇拜，毁掉了一段真正珍贵的友谊。”

　　刘婧抬起头，满脸泪痕：“小雨，我真的知道错了……这次车祸，躺在病床上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如果我死了，我最大的遗憾就是这件事。所以我一定要告诉你真相……无论你原不原谅我，我都要说出来。”

　　林小雨看着刘婧，这个曾经她崇拜的“婧姐”，现在像个孩子一样哭着道歉。她应该愤怒，应该骂她，应该转身离开再也不理她。

　　但奇怪的是，当她听到真相的那一刻，最大的愤怒不是对刘婧，而是对自己。

　　她恨自己那么容易就相信了谎言。

　　恨自己那么轻易就放弃了友谊。

　　恨自己在那个雨天，没有给白偌昕一个解释的机会。

　　“那张截图，”她问，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还留着吗？”

　　刘婧摇摇头：“早就删了。但我记得怎么做的……如果你需要证据，我可以再做一次，向你证明……”

　　“不需要了。”林小雨打断她，“我相信你。因为到了这一步，你没有必要再撒谎。”

　　她走到床边，捡起掉在地上的苹果。苹果已经沾了灰，她拿去洗手间洗干净，回来继续削。动作很慢，但很稳。

　　刘婧看着她，不敢说话。

　　苹果削好后，林小雨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插上牙签，递给刘婧。

　　“吃吧。”她说。

　　刘婧接过盘子，手在颤抖：“小雨，你……你原谅我了吗？”

　　林小雨没有回答。她重新坐下，看着窗外。阳光很好，但她的心里在下雪。冰冷的，无声的，覆盖一切的雪。

　　“刘婧，”她终于开口，“我不会原谅你。至少现在不会。因为你做的事情，伤害的不只是我，还有白偌昕。你毁掉的，是两个人之间的信任，是一段两年的友谊。”

　　刘婧的眼泪又流下来：“我知道……我不求你现在原谅我。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能知道真相。希望你不要再误会白偌昕了。”

　　“我会去找她。”林小雨说，“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但之后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她站起身，拿起书包：“你好好休息。医药费的事，我会跟那个司机再谈谈。监控坏了，但周围商铺可能有摄像头。我会想办法找到证据。”

　　“小雨……”刘婧叫住她，“谢谢你……谢谢你即使知道真相，还愿意帮我。”

　　林小雨在门口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做我觉得对的事。就像那天在车祸现场，我挡在你面前，不是因为你是刘婧，而是因为你是受伤的人。”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响。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

　　真相大白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的解脱，只有更沉重的疼痛。因为她知道，有些错误一旦造成，就无法挽回。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无法完全修复。

　　她走到电梯口，按下按钮。电梯门打开时，她走进去，靠在墙壁上。

　　电梯缓缓下降，失重感让她更加眩晕。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白偌昕的脸——初二开学时腼腆的笑容，一起做作业时认真的侧脸，分享秘密时亮晶晶的眼睛，还有那个雨天，苍白的脸上难以置信的受伤。

　　“对不起……”她轻声说，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对不起，白偌昕……对不起……”

　　电梯到达一楼。她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医院门口，阳光刺眼。她眯起眼睛，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车水马龙的世界。

　　世界还在运转，不会因为她的悔恨而停止。

　　但她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必须改变了。

　　她要去找白偌昕。不是去求原谅，不是去挽回友谊——她知道可能已经太晚了。她只是要去说出真相，要去道歉，要去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要去。

　　因为这是她欠白偌昕的。

　　也是她欠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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