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菩萨

作者:祁月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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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脊背


      过去的一切如潮水般涌现,看似漫长,实则不过一次心跳的间隙。迦蓝所有的情感仍被死死封存着,幸好是这样,否则那些过于炽烈的真相会将他尚未完全苏醒的神魂彻底灼穿。

      但现在,还不是感受的时候。
      焚契仍在继续。

      迦蓝染血的手指并未直接剖开胸膛,而是如执笔般精准地点向自己心口。指尖所及之处,皮肉泛起涟漪般的金光,他竟从佛骨本源中,生生抽汲出一团炽烈如熔金的光球。那不仅是源自魂魄本源的力量,更是他身为佛子的天命与功德。

      【第二条鱼麻木,债契刻入骨缝】
      他将这团蕴含着磅礴佛力的光球,如同烙印般,狠狠拍向佛头的眉心,与那道血契融为一体!

      整个白水镇剧烈一震!天空中流淌的金色佛光瞬间黯淡,如同被泼了浓墨。地面上的裂痕疯狂蔓延,发出不堪重负的叹息。空气中不断传来碎裂的脆响,那长久以来包裹着整个白水镇的、无形的蛋壳正在崩塌,却又因根基深厚,未能彻底瓦解。

      而白水镇的镇民们也出现了变化,所有躯壳的动作瞬间停滞。他们脸上那拓印般的笑容,那伪装的悲悯、甚至是那麻木的癫狂……所有所有的表情都不见了。他们的面孔变成光滑的、却又雕有有五官轮廓的白板,像被抽走灵魂的人形陶俑,又像等待被重新描绘的空白画卷。

      就是不再像人。

      而那些残缺的灵魂,此刻发出了无声的悲鸣。它们环绕着自己曾经的血肉之躯,颤抖着,却无法归位。那是他们的来处,亦是他们的囚笼;是他们的过去,却再无他们的未来。

      迦蓝身形微晃,踉跄一瞬便又挺直。他脸色苍白如纸,偏偏那双眸子黑得骇人,眼底沉淀的血色愈发浓郁,翻涌着一种非神非魔的异色。

      不像神,神没有这般决绝的毁灭欲。
      也不像魔,魔没有这般剔透的孤高,与近乎自毁的纯粹。

      方才强抽佛骨本源,让他胸前浮现一片虚幻的凹陷,并非皮肉之伤,而是直接作用于魂体之上的残缺。剧痛啃噬着四肢百骸,迦蓝却低低笑了一声,抬手随意抹过脸颊,在眼尾拖出一道惊心动魄的血痕。

      他左臂鲜血淋漓,半边衣袖已被浸透。迦蓝却浑不在意,只抬眸冷眼打量着着那尊伪佛泥像,眼神狂傲如视蝼蚁。

      那只浸满鲜血的手按上泥像头顶,狠狠下压。
      他没用什么力气,淡金色的佛力翻涌着。泥塑的冠冕在佛光中迸裂,它被硬生生压下去好几寸,被迫俯首与迦蓝视线平齐。

      他没有说话,他也不必说话。
      那双染血的眼睛里浮动着破碎的星河,左瞳沉淀着弑佛的疯狂,右瞳凝结着度魔的慈悲。当泥像的额头触到他染血的衣摆时,所有镇民空洞的眼眶里突然淌下滚烫的金液。

      即使是伪佛,此刻也要向他低头。
      他疯得邪气,又漂亮的不可思议。

      他以血为墨,以骨为薪,血与金交织的契文在泥像额上燃烧着,发出血肉焦灼的滋滋声响。佛头那永恒慈悲的笑容,在契文的光芒下,竟显得扭曲而痛苦。

      【第三条鱼献媚,债契淌进血脉。】

      “这满池水都成了抵押物,但蛟龙——”迦蓝的声音很轻,字字句句却又像在凌迟着伪佛最后的妄念,“一个也别想吃。”

      迦蓝俯视着泥像,下了最后的判决。
      “现在,我这祭品……把债契,还给你。”

      他不是在祈求,不是在奉献。
      他是在用自身的骨血与魂灵,将那份强加于所有“鱼”身上的债契,逆向书写,强行塞回给制定规则的“蛟龙”。

      你不是要吞噬吗?
      你不是要规则吗?
      那我就把这扭曲的“契”撕开给你看。
      你用佛的皮囊行吞噬之事,我便用佛子的骨血,为你写下这最后一笔祭文!

      迦蓝打算继续,薛长老壮硕的躯壳已裹挟着烈风扑来!却在下一刻,同一道枯瘦的身影狠狠撞上。

      是秦长老。

      他扑得那样决绝,那样不顾一切,仿佛连自身这具空壳都可以一并燃尽。可他太轻了,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尘埃。没有血肉的分量,只有几根硬骨支撑着,内里填满了枯草,被凝固的蜡油勉强黏合。

      那些残缺的魂体本能地畏惧薛长老周身残留的纯正佛力,瑟缩着不敢上前,却又固执地不肯让开这条通往迦蓝的路。

      砰的一声。
      秦长老被轻易地甩飞,又立刻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用尽所有气力再次扑上去,死死抱住薛长老的腿。他抱得那样紧,指骨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筋肉里。薛长老尝试挣脱,那具填满稻草的空壳却爆发出不符合常理的执拗。几次无果后,薛长老索性不再理会,如同拖着一个人形挂件,迈开沉重的步伐继续向前。

      刺啦。
      刺啦。

      秦长老身上那层薄如纸的皮囊在粗粝的地面上磨破,枯黄的草屑簌簌漏出,随着拖行洒了一路。他像一只正在漏气的布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轻,几乎要被那庞大的阴影彻底吞没。

      “老薛……老薛!”他依旧在嘶喊,声音因躯体的破损而变得尖利扭曲。他知道自己早已没有力量,可此刻他不能退,不能眼睁睁看着!
      “老薛啊——!”

      几颗浑圆的蜡珠从他破损的胸腔里滚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薛长老前冲的动作骤然一顿。

      他那双被金光充斥、空洞已久的眼眸,竟真的垂下,落在了脚下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挂件上。

      但是,只有一瞬。

      就在他再次抬腿欲冲的刹那,另一道重量猛地附加在他腿上。

      这次是阿常。

      少年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但在那鸡蛋壳一样的破音中,他想起了许多。他不是有意的,只是某种深植于破碎记忆深处的本能驱使着他,让他扑上来,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成为了阻拦的第二道锁。

      不要过去。
      不要去打扰。
      他的菩萨……在做很重要的事。

      阿常混沌的脑海里,只剩下迦蓝为他医治时低垂的眉眼。他只想着若菩萨真的想走,真的就不想留在白水镇,那就让他走吧,大不了他天天念两分经,干两份活,连菩萨的一起干了。小傻子阿常算不清两份经文的重量,但他可以把所有的苦都背起来,就像之前菩萨为他治愈那些溃烂的伤痛。他会天天给他的菩萨念经祈祷,求菩萨好好的,求菩萨多笑笑。

      他蜷成小小的虾米,用少年单薄的脊背抵着粗粝的石子。疼得牙齿打颤时,忽然感到身上一沉。

      透明得像晨雾的阿明趴在他背上,缺了条腿,胸口塌着大洞,却用剩余的胳膊死死环住他,还向着他憨厚的笑了笑。

      哎,师兄怎么也来了?师兄不是在佛那被点化吗?算了,那不重要的,你看啊,他的菩萨这么好,阿明师兄都来帮忙了。不过师兄怎么不完整了呢?师姐不是都帮他缝好了么?

      还没等他胡思乱想完,就感觉到身上更沉了。残缺的魂灵一个接一个扑上来,像用星光串成的锁链。

      他们不敢碰触两位长老周身残存的佛光,却敢拥抱阿常温热的身体。于是成千上万缕轻得没有重量的执念,汇聚成沉过山岳的锚……

      看啊,那些被伪佛嚼碎又吐出的残魂,正用最后的光辉为他们的小菩萨,也为他们自己,铺出了一条生路。

      那些破碎的,终将会被捧起。
      所有疼痛的,都值得被安抚。

      秦长老在泥泞里笑出了好多咕噜噜的蜡珠。那些他曾经最熟悉的故人,这些他眼睁睁看着变成空壳的故人,此刻正用残存的星光织成最柔软的枷锁。阿常被压得看不见身影,只剩一只小手还死死攥着薛长老的衣角,他把自己变成了桥,单薄的脊梁撑起了背上数也数不清的执念。

      蜡珠混着泥土滚动,秦长老忽然想起某个黄昏,他偷偷把麦芽糖塞进小迦蓝掌心时,那孩子睫毛上跳动着碎金般的光。现在糖化了,做糖的手也枯了,可那份甜却渗进地脉,长成了今日为千百魂灵讨要公平的一声惊雷。

      薛长老深陷在魂灵汇成的海洋里。他能震开这些轻飘飘的执念,却挣不脱那些熟悉的面孔。当阿明残缺的臂膀环住他脚踝又被烫的缩回去时,某道被金漆覆盖的裂痕突然渗出温度。或许……这具空壳里,还冻着最后一捧不敢遗忘的土。

      而远处,玉长老的皮囊在阿朵的呜咽中也裂开细纹。阿朵奇迹般喊出的那声“娘”像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撬开了玉长老那具空壳内,被金汁封死的门。阿朵小兽一般的呜咽着,抱着玉长老身体轻轻蹭着。不是那缕残魂,就只是傻阿朵,她始终记着玉长老会抱着她,给她饭吃给她洗脸,给她梳辫子还会很温柔的跟她说好多好多话。她听不懂,但是那声音暖暖的,好好听。

      而此刻的玉长老,正低头看着怀中呜咽的阿朵。孩子残缺的舌头反复舔舐她颈间那道金色裂痕,像幼兽为母亲舔舐伤口。

      她就愣在了那里,久久的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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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3天前 来自: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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