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七十亿分之一16
桑拿馆门口分别后,兰独自走了很久。夜风将皮肤上最后一点温热潮气吹散,却吹不散心头那股黏着的燥意。
回到酒店房间,她感到一阵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乏。
不仅是今天,像是累积了几个世纪的倦怠,终于在此刻找到了突破口。她草草冲了澡,头发都没吹干,就陷进了床里。
睡着睡着觉得冷。空调开得不低,她却蜷缩起来,拉紧被子。然后,喉咙干得发痛,太阳穴突突地跳,关节开始酸痛。
“糟了。”兰迷迷糊糊地想。太久没生病,几乎忘了身体还有这种抗议方式。
大概是高铁密闭空间、分享会长时间的耗神、桑拿冷热交替,再加上情绪剧烈震荡的连锁反应。身体远比意识诚实,也远比意识记仇。
她给慧发了条消息:「发烧了,今天原定的见面得取消。」
慧的电话立刻追了过来:“怎么回事?严不严重?我过去看你!”
“不用。”兰的声音哑得厉害,“我外卖了退烧药,一会吃完药睡一觉就好。你忙你的。”
“你这声音......不行,我得过去。”慧那边传来翻纸张的声音,“我下午还有个会,开完就过去。你先躺着,我让酒店送点粥上去。”
“好。”兰弱弱地应道。
放下手机,兰重新陷进被窝里。
身体像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块骨头都在抗议。头脑昏沉,却异常清醒。
太清醒了,以至于昨晚桑拿房里的每一帧画面,每一滴汗水,崔脸上那抹红晕的深浅,都在高烧带来的颅内嗡鸣中反复播放。
她闭上眼,试图用睡眠逃避这种清醒的折磨。
……
下午四点,慧的电话又来了。
“兰,对不起。”慧的声音里满是歉意,“我这边项目出了点紧急状况,客户突然要改方案,整个团队都在加班,我今晚恐怕走不开了。”
“没事。”兰的声音比上午更哑,“我吃过退烧药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慧似乎在权衡什么,最后,她像下了某种决心:“崔......今天应该有空。我问问她能不能过去看看你。”
“别。”兰浑身无力道。
“为什么?”慧问,语气里有种刻意的无辜,“你们不是认识吗?而且昨晚还一起蒸桑拿……”
“慧。”兰的声音沉下来,“别做多余的事。”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更长。
“好吧。”慧最后说,“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我尽量早点结束过去看你。药吃了吗?”
“嗯。”
“多喝水。”
“知道了。”
半小时后,敲门声响起。
兰勉强撑起身子起身开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不是服务员。
崔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隐约可见药盒和水果。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有些犹豫。
两人对视。空气里飘浮着灰尘和药味。
“慧姐说你病得很重。”崔先开口,声音平静,“她不放心,让我来看看。”
兰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末了,她放弃了似的,头重脚轻地走回床上。
崔赶紧关上门,上前扶住她,同时感受到从兰的皮肤辐射出来的温度烫得吓人。
“你烧得很厉害。”崔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量过体温了吗?”
“量了。39度多。”兰说。
崔从塑料袋里拿出电子体温计:“再量一次。”
兰下意识拒绝:“不用。”
“量。”崔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
兰有些意外她的强势,不由得看了崔一眼。最终还是接过了体温计。
体温计发出提示音:39.5度。
崔看了一眼数字,眉头蹙起来。“退烧药吃了吗?”
“吃了。”
“什么时候?”
“......早上。”
崔从袋子里翻出新买的退烧药,又倒了一杯温水,“再吃一次。”
兰接过,吞下药片。温水滑过干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崔在床边坐下,不是靠近,而是一个礼貌的距离。她看着兰,目光很专注。
“谢谢。”兰说。
崔点点头。她没有玩手机,也没有找话题,就那么安静地坐着,目光时而看向窗外,时而看向兰。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但不像昨晚在桑拿房里那样紧绷。
兰闭上眼,药效开始上来,困意裹挟着高烧的昏沉席卷而来。
她睡着了。
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在房间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兰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些,身体也开始不安地扭动,嘴里发出含糊的音节。
崔倾身靠近,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冷......”兰声音有些抖。
崔摸了摸兰的手,冰凉冰凉。她起身,从柜子里又拿出一床薄被,小心地给兰盖上,掖好被角。
兰却似乎更不安了,眉头紧锁,头在枕上无意识地摆动,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梦魇。
“不,不要......”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极其微弱,却让崔的心猛地一揪。
“兰?”崔试探着轻声唤她。
兰没有回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幻境中。
“走......快走......”她急促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身下的床单,“别回来......对不起......对不起......”
崔听清了。是埃特兰蒂斯。她在对那只蓝鸟说话。
一股巨大的酸楚猝不及防地击中崔的胸腔,喉咙瞬间哽住。
她看着兰在梦魇中反复道歉,看着她强韧的灵魂此刻被愧疚和无力感撕扯得支离破碎。
原来,那道伤疤从未愈合。它只是被兰用强大的意志力掩埋,在每一个她独自面对的黑夜,依旧鲜血淋漓。
崔的手在身侧握紧,又慢慢松开。她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
她不再只是坐在那里。她轻轻握住了兰那只紧抓床单的手。
那只手滚烫,掌心潮湿,却在被握住的瞬间,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猛地收紧,几乎用尽了残存的力气,死死攥住了崔的手指。
崔任由她攥着,甚至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兰握得更舒服些。然后,她用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抚上兰紧蹙的眉心,试图将那深刻的纹路抚平。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耐心和温柔。
“没事了。”崔低声说,像怕惊扰了什么,“都过去了。”
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兰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兰紧绷的身体,竟真的慢慢松弛了一些。紧抓的手力道稍减,但依旧没有放开。急促的呼吸也逐渐平缓下来。
崔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她的手被兰握着,另一只手偶尔轻抚她的头发或额头。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又过了一段时间,兰的体温似乎开始下降,出汗更多了。
崔轻轻抽出手,这次兰没有抓紧。
她用一条干爽的毛巾,仔细帮兰擦拭脖颈、后背的汗。
又倒了温水,小心地扶起兰的上半身,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一点点喂她喝下。
兰昏沉中本能地吞咽着。温水浸润了干裂的嘴唇和喉咙,她无意识地往崔肩头更温暖的地方靠了靠。
崔的身体僵了一瞬。这个依赖的姿势,太过亲密,也太过熟悉。属于兰的气息混合着药味和汗味,萦绕在鼻尖。但她没有推开。崔稳稳地托着兰,直到喂完水,才慢慢将她放回枕头上,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崔才感觉到自己后背也出了一层薄汗。不是热的,更像紧绷后的释放。
她坐回椅子上,看着兰的睡颜。此刻的兰,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似乎终于挣脱了梦魇,陷入了真正的深度睡眠。
兰醒来时,窗外天色已暗。房间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崔坐在灯下的椅子上。
听到动静,崔抬起头:“醒了?感觉怎么样?”
兰动了动,发现身上的睡衣被换过了,从湿透的那套,换成了干净的。
她僵住了,有些尴尬。
“你出汗太多,衣服湿了,容易着凉。”崔解释道,语气依然平静,“我让服务员送了一套干净的浴袍上来,帮你换了。”
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问:“几点了?”
“晚上七点。你睡了三个小时。体温降了一点,38.7度。”崔说。
她站起来,走到床边,很自然地伸手探兰的额头。这次兰没有躲。
“还是烧,但比下午好点了。”崔收回手,“饿吗?粥应该送到了,我让酒店温着。”
“不太饿。”
“不饿也得吃点。”崔坚持,“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她打电话让服务员送粥上来,然后走回床边,看着兰:“要不要坐起来?一直躺着也不舒服。”
兰点点头。崔俯身,一手托住她的背,一手扶着她慢慢坐起,在她身后垫好枕头。
兰静静看着她,一瞬不瞬地。
“怎么了?”崔问。
“我想你了。”——话一说出口,兰自己都笑了。
那种笑里带着极度快意的解脱,无可奈何的自嘲,以及,自暴自弃的挫败。
很快,她自言自语起来。“就当我烧糊涂了吧。你当做没听到好了。”
她收回扶着兰背的手,缓缓直起身,站在床边的阴影里。
许久,崔才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我听到了。”
不是我当做没听到,也不是你烧糊涂了。
是我听到了。一个简单直接,不带评判的确认。
兰没接话。
好像先前那句话一说出口,已耗尽她所剩无几的体力和勇气。
“兰。”崔忽然叫她的名字。
兰的睫毛颤了一下。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崔说,“在埃特兰蒂斯最后,你让我走的时候,除了愧疚和保护,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是希望我留下的?”
兰闭上眼,高烧让她的思维有些迟滞,但那个问题的答案,仿佛刻在灵魂深处,不需要思考。
“有。”她哑声说,“不止一瞬间。是每一刻。看着你飞走的时候,我心里喊了一万遍别走。但我的嘴,我的责任,让我只能喊快走。”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每晚都会梦见你飞回来。梦见你问我为什么要推开你。”
崔的肩膀绷紧了。
“所以,”崔的声音很平静,“你推开我,不是因为我不够重要,而是因为我在你心里太重要了。重要到你宁愿亲手伤害我,也要给我一条你以为的生路。”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
兰没有否认。
“那时候的我,是祭司。”兰的声音带着高烧特有的虚弱,“祭司的第一条誓言,是守护。当整个大陆都在沉没,守护的方式,只剩下一种。”
“那是你以为的守护。”崔轻声纠正。
“对。”兰苦笑,“我以为的守护。”
空气再次沉默下来。
这次沉默里,没有对抗,没有试探,只有两个灵魂在时隔千万年后,第一次如此赤裸地检视那道最初的伤口。
崔终于转过身。
她的眼眶有些红,但目光清明,没有泪。
崔重新坐下。这次的距离比刚才近了一些。
“兰,”她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你知道吗?在埃特兰蒂斯之后,我恨了你很久。不是恨你推开我,是恨你擅自替我做了选择。”
“是。”兰艰难地承认,“那时候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现在呢?”崔看着她,“现在如果再有同样的情况,你会怎么做?”
兰也看着崔,看着这个曾经是蓝鸟,曾经是恋人,现在坐在她病床前平静质问她的女人。
“我不会再用伤害你的方式,来表达我的爱。”
“如果真的再有那样绝望的时刻,我会问你。”
“问你要不要一起走,或者,问你要不要一起留下。”
“然后把选择权,交给你。”
说完,兰像是累极了。她闭上眼缓了口气,才再次看向崔。
“我说这些,只是因为我想说。希望你不要有负担,不要因此而怎么样。”
“我知道,我们上一次分手,就是你总认为自己必须处处回应我——回应我的未竟的梦想,回应我被责任差点压垮的孤独,回应我总想要做点什么来弥补愧疚和遗憾的强迫症行为。对不起,你其实不必要为我做这些,那是我自己选择要面对的功课,那就该我自己承担。我怎么可以,又怎么能够,去要求身处重度抑郁的你和我同行呢?”
“我知道。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一直都知道。我的理想过于宏大,宏大到对于每个靠近我的人来说,都是排山倒海而来的阴影。对不起,崔。我说这些,也只是因为我想说。你可以不必原谅我。”
崔没有立刻回应。
她垂下眼,目光落在兰因高烧而虚弱的脸上。
那上面没有祈求原谅的哀怜,只有坦陈后的倦容。
原来,兰一直都知道。知道自己的宏大是一种压迫,知道她的靠近对抑郁中的崔而言,不是救赎而是负担。知道她自私,且为这份自私感到抱歉。
这让崔长久以来构筑的“我是受害者”的叙事,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她忽然意识到,在那段关系里,她并非全然被动。她同样选择了靠近那个灼热的光源,选择了承受那份灼热,甚至,在潜意识里,也利用了那份被压迫感来回避自身更深层的课题。
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并建立真正心理边界的课题。
崔缓缓道,“你不用道歉。至少,不用为这个道歉。”
兰神情有些意外。
“你说得对,那都是你自己的功课。”崔继续说,“而我靠近你,被你吸引,又被你的光灼伤,那也是我的选择,我的功课。”
“那时候,我被你的光吸引,却又无法承受那光的全部。我没有能力建立健康的边界,只知道要么全盘接受,要么用测试和逃离来保护自己。我把自己的恐惧和不安全感,包装成对你的审判。说到底,我和你一样自私。我希望你能为我改变,为我变得安全,来迁就我的恐惧。”
这番自我剖白,让兰怔住了。她没想到崔会以这样的角度,看待她们共同的过去。
崔抬起眼,直视兰,“所以,我们扯平了。你用你的方式自私,我也用我的方式自私。我们都在用自己会的方式,去爱,去伤害。谁也不必原谅谁,因为那本就是一场两个都不够完整、清醒的人,注定会失败的共舞。”
“共舞。”兰重复这个词,嘴角泛起苦涩的笑,“这个词很贴切。我们都想领舞,却老是踩到对方的脚。”
崔点头,“而现在,我学着自己站稳。学着建立边界,不是为了推开谁,而是为了让自己能清晰地知道:我能接受什么,不能接受什么。我能给予什么,不能给予什么。”
崔看向兰的目光,带着距离感清晰的温和。
“比如现在,我能坐在这里,照顾一个生病的前任,是因为我愿意,并且我有能力这么做。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旧情,更不是因为需要回应你的期待或道歉。”
她走回床边,但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完成探望任务的朋友。
“一会儿你吃点东西,然后继续休息。”崔顿了顿,“我今晚可以留下,睡沙发。如果你需要的话。如果不需要,我等你吃完药,确认你体温不再反复,我就走。”
她把选择权,清清楚楚地交还给了兰。
不是我必须留下,也不是我要走了,而是“你需要我怎么做?我会根据你的需要和我自己的能力,做出我的选择”。
这是一种健康的边界感。没有牺牲,没有绑架,只有清晰的意愿与能力的衡量。
兰看着面前这个有些陌生的崔。
“留下吧。”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平稳,“沙发不舒服,你去另一张床睡。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她坦承了自己的脆弱,没有用任何理智来包装。
崔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点了点头:“好。”
兰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她们没有和解,没有拥抱,没有泪流满面的忏悔。
她们只是终于看懂了那场共舞的舞谱,看清了彼此曾经的笨拙与自私,然后,平静地接受了那段共舞的失败。
并在失败的基础上,尝试以一种更简单清晰的方式,重新定义彼此在对方生命中的位置。
也许,这就够了。
粥到了,兰已经重新坐了起来。她接过碗,小口小口地认真吃着。
崔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安静地陪着。
等兰吃完,崔递过水和药。看着她吞下,又接过空碗。
崔说:“睡吧。我就在这儿。”
兰躺下,这一次,她没有再陷入充满愧疚的梦魇。
在药物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她很快沉沉睡去。
崔关了灯,只留一盏小夜灯。她走到另一张床边,和衣躺下。
房间里的寂静让她感到安心。
她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
这一场持续了千万年的暴风雨,终于停歇。天空依然阴霾,但雨已经停了。大地泥泞,但空气清新。
她们还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但已不再是那场暴风雨中的彼此。
她们是雨后的幸存者,浑身湿透,筋疲力尽,却终于能看清对方的脸,和脚下的路。
崔闭上眼,在兰均匀的呼吸声中,也慢慢睡着了。
这一夜,无梦。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