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

作者:琴枫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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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假前的告别



      粉笔灰在冬日下午稀薄的阳光里做着最后的舞蹈,像一场微型雪崩,无声地覆盖在讲台边缘、第一排课桌的凹槽里,以及班主任周老师那件深蓝色羽绒服的肩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刚刚拖过的地面蒸发出的水腥气,一摞摞新打印出来的寒假作业本散发的油墨清香以及几十个少年身上散发出的、被期末考试的紧张压榨过后又骤然松弛下来的、带着点疲惫与亢奋的复杂气息。

      林未雪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摊开的物理练习册封面,那冰冷的塑封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的青春,仿佛被装订成了一本过于仓促的书,还没来得及细细品读第一章“懵懂入学”,就被命运之手粗暴地翻到了“高一上学期终结”这一页,而这一页,还带着期末考试墨迹未干的潮气,以及一种近乎真空的、等待宣判般的寂静。

      “同学们,安静一下。”周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是被粉笔灰浸润过,却又努力维持着平日里那种温和的权威。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缓慢而有力地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心不在焉的脸。那些脸上,有压抑不住的兴奋,有对长假的本能憧憬,也有像林未雪这样,掺杂着几分成绩未卜的迷茫和面对沉重作业的无奈。

      “寒假作业,各科课代表已经发下去了。”周老师指了指讲台上那几座由不同颜色封皮区分开的“纸山”,“量,嗯,不算小。”他顿了顿,似乎想从那一片低垂或游移的脑袋里找到几双认真聆听的眼睛,“希望大家合理安排时间,不要临到开学前才熬夜赶工,那样没有效果,纯粹是应付差事,骗得了老师,骗不了自己,更骗不了未来高考。”

      台下响起一阵参差不齐的、带着明显敷衍意味的“知道了——”。那声音拖得很长,像一群被关久了的小兽,终于嗅到了笼外自由的气息,哪怕只有短短几十天,也足以让它们的爪子不安分地刨抓着地面的泥土,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有人已经开始偷偷收拾书包,拉链的细碎声响此起彼伏;有人用笔帽轻轻敲打着桌面,演奏着不成调的期待;后排的周浩甚至已经将一本篮球杂志塞进了半开的书包里,眼神早已飞向了窗外那片可以肆意奔跑的操场。

      林未雪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手指用力,几乎要嵌进那本厚厚的数学寒假作业的纸张里。胃里像塞了一团湿冷的棉花,沉甸甸,凉飕飕。期末考试的数学最后一道大题,那个该死的、刁钻的解析几何,她盯着它直到交卷铃响,大脑依旧是一片空白。辅助线该画在哪里?坐标系该如何建立?那些数字和符号像一群嘲弄她的黑色蝌蚪,在她眼前游弋,却始终无法捕捉到正确的轨迹。那道题像一道冰冷的、生锈的铁门,将她与更高的分数、更靠前的排名无情地隔开。虽然总成绩凭借文科的拉抬还算差强人意,稳在了中上游,但那种“本可以更好”、“就差那么一点点”的尖锐遗憾,像一根细小的、却无比坚韧的木刺,扎在心头软肉上,不深,但总是在不经意间,随着呼吸或心跳,带来一阵阵细微而清晰的刺痛。

      她的同桌周晓婉则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刚才周老师口中那“不小”的作业量不过是清风拂面。她正用一支极细的黑色水笔,在崭新的语文作业本扉页上,一丝不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班级。她的字迹工整娟秀,横平竖直,结构匀称,一如她这个人,永远条理清晰,目标明确,像一台精密运行的仪器,精准地分配着时间、精力和情感。周晓婉的期末成绩,毫无悬念地再次稳居班级前三,年级前十。林未雪有时候会带着点近乎崇拜的嫉妒偷偷地想,周晓婉的脑子里是不是真的装着一台内置的CPU和高效散热系统,能够自动过滤掉所有与学习无关的情绪波动和外界干扰,永远保持恒定的冷静与高效。

      “寒假,不是彻底的放松,”周老师还在继续着他的谆谆教诲,声音在因为人声渐起而显得有些空旷的教室里产生轻微的回响,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带着点空洞的意味,“它是查漏补缺的最好时机,也是实现弯道超车的绝佳机会。高一下学期马上就要面临文理分科,这个寒假的选择和努力,至关重要……”

      文理分科。

      这四个字像一颗被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不是小石子,而是一块棱角分明、分量不轻的巨石,在林未雪的心湖里猛地砸下,瞬间漾开一圈圈迷茫而混乱的涟漪。她喜欢文字,喜欢在历史的烟云里感受时代的脉搏与个体的悲欢,喜欢在地理的版图上想象远方的风土与人情,喜欢在政治经济的论述中试图理解这个复杂世界的运行逻辑。那些方块字组合成的世界,对她有着天然的、巨大的吸引力。可是,父亲在长途电话那头的声音,总是混合着滋滋的电流杂音,遥远,坚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像一块被反复锻打的、冰冷的铁胚:“学理!未雪,你必须听爸爸的,理科好就业,将来考公务员、进大企业,选择面广!文科?那都是读不好书、数理化学不下去的人去的!能有什么大出息?”父亲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对现实生存法则的笃信,以及对女儿那点“不切实际”爱好的、隐晦的轻蔑。

      她下意识地、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侧过头,目光越过几排杂乱摆放的课桌和攒动的人头,落在了那个靠窗的、此刻正沐浴在淡金色冬日阳光里的位置。

      顾屿。

      他正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那几棵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枝桠伸向灰色天空的梧桐树。一只灰雀扑棱着翅膀落在枝头,晃悠了两下,又像是被教室里的喧嚣惊扰,惊慌地振翅飞走,消失在视野尽头。冬日的阳光是吝啬的,缺乏温度,斜斜地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在高挺的鼻梁一侧投下一小片深邃的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被定格的、带着忧郁色调的剪影。他似乎永远是这样,置身于人群的喧嚣与躁动顽固的疏离和……落寞?林未雪找不到更准确的词来形容。期末考试的物理和化学,他几乎拿了之外,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无可挑剔的满分,数学更是恐怖地只因为步骤不够规范而被象征性地扣了一分,可语文和英语却惨不忍睹,尤其是那篇要求写“我的理想”的命题作文,据说他只写了不到两百字,字迹潦草,内容空洞,被阅卷老师用红笔狠狠划了几个叉,旁边批了触目惊心的三个字:“不知所云”。

      他就是周老师口中那种“聪明绝顶但心思没完全用在正道上”的典型。可他的“正道”,又是什么呢?是像周晓婉那样,朝着公认的优秀标准一路高歌猛进?还是……他心底深处,其实有着另一条不为人知、也不被理解的路径?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那过于专注的、带着探究意味的注视,顾屿忽然毫无征兆地转回了头。目光,就在这弥漫着粉笔灰和离别气息的空气里,不期而遇。

      林未雪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无形地烫了一下,慌乱地、几乎是狼狈地垂下眼睑,假装专注于整理桌上那摞已然高耸的、象征着未来一个月“刑期”的作业本。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耳根也漫上一片绯红。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平静,深邃,像秋日深潭,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大概有一两秒,淡淡的,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然后,又像它出现时那样毫无征兆地移开了。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那一瞬间悄然绷紧,又随着他目光的移开而缓缓地松弛下来,只留下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余韵。

      “好了,要交代的就是这些。”周老师终于结束了他的讲话,象征性地拍了拍手,粉笔灰再次飞扬起来,“祝大家度过一个愉快、充实、安全的寒假!我们,下学期见!”

      “老—师—再—见—”

      拉长了音调的、参差不齐的告别声轰然响起,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狂放的欢快。瞬间,教室像一块被投入滚烫沸水的巨大冰块,彻底炸开了锅。桌椅板凳刺耳的摩擦碰撞声、迫不及待的欢呼声、响亮的口哨声、以及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兴奋地商量着假期去哪里玩、打什么游戏、看什么电影的讨论声,交织混杂成一片独属于青春的、嘈杂而充满生命力的喧响。

      林未雪慢吞吞地、几乎是磨蹭地收拾着书包,把那一大摞分量十足的、封面色彩各异的寒假作业本,一本一本地、小心翼翼地塞进那个已经有些磨损的蓝色书包里。书包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变得沉甸甸、鼓囊囊,像一只吃撑了的怪兽,也像装下了整个冬天看不见的重量和压力。

      “未雪,寒假有什么具体计划?”周晓婉已经利落地收拾好了东西,拉上了书包拉链,背上她那个永远保持干净整洁款式的米白色双肩包,随口问道,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明天早餐吃什么。

      “还能有什么计划?”林未雪抬起脸,扯出一个无奈的苦笑,用手指拍了拍那鼓胀的书包侧面,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大概……就是与它们相依为命了吧。”她的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也是。题海战术虽然笨,但有时候确实有效。”周晓婉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理性地分析着,“我报了市图书馆的自习室,那里环境比较安静,效率高。你要不要一起?我们可以互相监督。”她发出邀请,眼神清澈,不含杂质,纯粹是从提升学习效率的角度出发。

      “我……我再看看情况吧。家里……可能有点事。”林未雪有些含糊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了。她并非不感激周晓婉的好意,但她内心深处,似乎总有点抗拒那种过于规律、过于高效、仿佛一切都被精确计算好的生活方式。那会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仿佛自己是一颗即将被嵌入巨大学习机器中的、不合格的齿轮。

      “那随你。反正电话联系,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周晓婉也不强求,干脆地挥了挥手,像一尾早已规划好航线的、灵巧而坚定的鱼,毫不犹豫地转身,汇入了涌向教室门口的那片嘈杂的人流。

      林未雪继续磨蹭着,动作缓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的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制地、带着点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偷偷瞟向那个靠窗的、此刻阳光已经移开的角落。

      顾屿也还没走。他收拾东西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特有的、漫不经心的慵懒,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周浩,那个总是活力四射、像有多动症一样的体育委员,正亲昵地勾着他的肩膀,身体随着兴奋的语调整幅度晃动着,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约他假期一起去新开的那家网吧打《英雄联盟》,或者去哪个球场挥霍多余的精力。顾屿没什么表情,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算是回应。

      就在这时,沈墨像一只精心打扮过的、翩跹的白色蝴蝶,轻盈地、带着点刻意练习过的优雅,落在了顾屿的课桌旁。她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蓬松的白色羽绒服,帽子上有一圈看上去就很柔软的、蓬松的毛领,衬得她那张本就小巧玲珑的脸蛋更加精致动人,像橱窗里摆放的瓷娃娃。

      “顾屿,”沈墨的声音刻意放柔了几分,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娇嗔,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和期待,“寒假……你会上线打游戏吗?就是……我们上次玩的那个。我们可以一起组队啊,我最近练了新英雄。”她微微歪着头,眨着那双涂了淡淡睫毛膏的大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又可爱。

      顾屿抬起眼皮,没什么温度地看了她一眼,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看情况。”

      沈墨脸上那精心维持的、充满期待的光芒,因为这两个字而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一瞬,仿佛被乌云遮住的星星。但很快,那光芒又重新亮起,甚至更加执拗。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装得很精美、系着漂亮银色丝带的方形盒子,双手递到顾屿面前,脸上堆起甜甜的笑容:“这个……送给你。祝你寒假快乐。”她的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殷切。

      是那种进口的巧克力。林未雪认得那个牌子,很贵。上次沈墨过生日,她父母特意从国外带回来的,她也曾大方地分给过宿舍里每个人一小块,那醇厚丝滑的口感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顾屿的目光落在那盒与他周身疏离气质格格不入的、过于精致的巧克力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他没有伸手去接,甚至连身体都没有前倾一分。“谢谢,不用了。”他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气氛瞬间像是被冻结了,尴尬如同实质的冰层,在几人之间迅速蔓延开来。周浩在一旁看得分明,忍不住挤眉弄眼,发出几声暧昧的、拉长了音调的“哦——”,试图用起哄来打破这僵局,却只让气氛更加微妙。

      沈墨举着盒子的手僵硬地停留在半空中,递出去不是,收回来也不是。脸上那甜美的笑容像是凝固的糖浆,变得极其勉强,嘴角微微抽搐着,眼底闪过一丝受伤和难堪。“就……就是一盒巧克力而已……不值什么钱的……”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不吃甜食。”顾屿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但拒绝的意味却比刚才更加明确和冰冷。他不再看那盒巧克力,也不再看沈墨瞬间失血的脸色,只是略微侧身,巧妙地绕过了僵立在原地的她,拎起自己那个看起来空荡荡的、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单肩书包,随意地甩在肩上,对还在挤眉弄眼的周浩简短地说:“走了。”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停留,径直朝着教室后门的方向走去,步伐平稳,背影挺拔却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漠。他没有再看那盒被主人紧紧攥住、指节发白的巧克力,也没有看沈墨那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表情。

      周浩愣了一下,赶紧跟了上去,临走前还对僵在原地的沈墨投去一个混杂着同情和“爱莫能助”的复杂眼神。

      沈墨像一尊被遗弃的、虽然漂亮却毫无生气的洋娃娃,独自站在原地,手里还捧着那盒被毫不留情拒绝的、仿佛带着嘲讽意味的巧克力。周围还有一些没来得及离开的同学,投来好奇的、探究的、或是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她敏感的神经上。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猛地将巧克力用力塞进自己那个名牌包包里,然后低下头,用手背快速擦了一下眼角,几乎是逃跑般,快步冲出了教室。

      林未雪默默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滋味。有点为沈墨感到难堪和同情,那样放低姿态的示好,却换来如此干脆的冷遇;但内心深处,又有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卑劣和不敢深想的释然。看,顾屿对谁都这样,冷漠,疏远,像一座终年覆盖着厚重冰雪、拒绝一切生灵靠近的孤岛。沈墨不是第一个试图攀登而被冻伤的人,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那么,自己之前那些因为他偶尔流露的、不同于常人的关注而产生的微小悸动,是否也……只是自作多情?

      她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纷乱复杂的思绪甩出去。背起那沉重得几乎让她肩膀一沉的书包,也随着逐渐稀疏的人流,走出了喧闹过后渐渐归于沉寂的教室。

      教学楼外的冷空气如同冰水般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却也使得有些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许多。天空是那种冬季特有的、高远而寂寥的灰蓝色,几缕薄云像被顽童撕扯过的、失去弹性的旧棉絮,懒洋洋地挂在天边,无所依凭。夕阳在云层后挣扎着,透出些许有气无力的、昏黄的光线。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兴奋地讨论着寒假的宏伟计划,声音在寒冷而干燥的空气里碰撞,显得格外清脆响亮,带着一种感染人的活力。谁要去外地的亲戚家过年,谁要和父母去温暖的南方旅游,谁已经约好了死党要去新开的商业街逛街、看最新上映的大片、唱通宵的KTV……那些充满了烟火气、自由与欢笑的计划,像一个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飘荡在校园的上空,折射出短暂而迷人的光彩。

      与之相比,林未雪独自一人走在通往校门的主干道上,影子在身后被冬日吝啬的斜阳拉扯得细长、扭曲,更显得形单影只。她的寒假计划,苍白得只剩下那一书包仿佛永远也写不完的作业,和父亲在电话那头反复强调、不容置疑地下达的“必须利用这个假期把数学和物理成绩提上来,否则文科想都别想!”的死命令。青春啊,有时候并不总是阳光明媚、欢声笑语,更多的时候,是像现在这样,被沉重的期望、自身的迷茫、以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年愁绪紧紧包裹着,在寒冷的空气里,艰难地呵出一口白色的、转瞬即逝的雾气,然后看着它迅速消散,不留痕迹。

      就在她走到锈迹斑斑的校门口,准备拐向回家那条熟悉而陈旧的小巷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如同鬼魅般,从旁边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后闪出,稳稳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顾屿。

      他似乎是特意等在这里的,双手插在黑色外套那看似单薄的口袋里,身形挺拔如松,像一棵即使落光了叶子也依旧倔强地挺直躯干、对抗着寒冬的白杨。周浩不见踪影,不知道是被他支开了,还是已经先行离开。

      林未雪的心跳,在这一刻,又一次不争气地、完全失控地加快了节奏,如同密集的鼓点,重重敲击着她的耳膜。她猛地停下脚步,有些愕然地、几乎是惊慌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那双深潭似的、望不见底的眼睛里。

      周围是喧闹的人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家长们呼唤孩子的声音,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可这一切喧嚣的背景音,仿佛都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调低了音量,最终被彻底隔绝在了一层透明的、无形的屏障之外。世界突然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像两座孤岛,默然对峙在冬日傍晚清冷而稀薄的光线里,像舞台中央唯二的、被聚光灯单独照亮的演员。

      顾屿看着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目光不像平时那样全然淡漠,似乎多了一点什么难以言喻的、复杂的东西——是探究?是犹豫?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温度?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概有三四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他薄薄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动了一下,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清晰地、一字不落地传入她的耳中,撞进她的心里:

      “下学期见。”

      说完,不等林未雪从这巨大的冲击和茫然中回过神,不等她的大脑处理完这简单四个字所蕴含的无数种可能意味,甚至不等她脸上惊愕的表情完全展开,他便倏然转过身,迈开那双包裹在修身牛仔裤里的长腿,步伐依旧平稳,头也不回地,径直汇入了校门外那熙熙攘攘、仿佛永不停歇的人流与车流之中。那黑色的、略显单薄的背影,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很快就被汹涌的人潮所淹没,消失不见,仿佛他出现,真的就只是为了说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林未雪彻底愣在了原地,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四肢百骸一片冰凉,唯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鼓。

      下学期见。

      只是四个再平常不过的字。从任何其他同学口中说出来,比如周晓婉,比如渊晨,甚至比如周浩,都只是一句普通的、礼貌的、甚至带着点敷衍的告别。可是从他,从那个对谁都冷淡疏离、惜字如金的顾屿的嘴里说出来……尤其是在刚刚目睹了他对沈墨那般毫不留情的拒绝之后……

      那简单的四个字,像一颗被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不,不是石子,而是一块被点燃的、裹挟着巨大能量的陨石,在她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引发了剧烈的爆炸和海啸!一股滚烫的、陌生的热流,毫无征兆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汹涌着冲向四肢百骸,让她原本冰凉的手指都抑制不住地微微发起抖来。脸颊像被傍晚最后的天光点燃,烧得厉害,不用看也知道一定红得不像话。耳边所有的喧嚣都彻底褪去,万籁俱寂,只剩下他那句低沉而清晰的、仿佛带着回音的“下学期见”,在脑海里、在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间,反复地、不知疲倦地回响,盘旋,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近乎霸道的力量。

      他为什么要特意等在这里?就为了跟她说这句话?

      他是不是……也有一点……在意她?像她在无数个深夜,对着他那个灰色□□头像发呆时,所偷偷期盼的那样?

      这个念头像一簇被泼了油的、疯狂窜起的火苗,猛地灼烧着她的理智和羞耻心。她赶紧用力摇了摇头,像是要驱散什么不该有的幻象,试图把这个过于大胆、过于“自作多情”的猜想狠狠地甩出去。不要胡思乱想,林未雪,清醒一点!他可能只是……只是恰好也走这条路,碰见了,随口一说而已。他对谁都这样……吗?可是,他明明没有对亦步亦趋的沈墨说,没有对勾肩搭背的周浩说,他甚至没有对班里任何其他人说。他好像是……算准了她会走这条路,特意等在这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只为对她一个人说。

      各种纷乱的、矛盾的、甜蜜又酸涩的念头,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纠缠不清的毛线,杂乱地充斥在她的脑海里,剪不断,理还乱。那种期末考数学失利带来的阴霾,那种对文理分科前途未卜的迷茫,那种寒假即将被无尽题海填满的压抑和窒息感,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句突如其来的、没头没脑的“下学期见”奇异地冲淡了,稀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巨大惊喜、深深困惑、强烈的不真实感、以及一丝隐秘而甜蜜悸动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在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黑暗旷野里独行了太久,突然看到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点微光,虽然渺茫,虽然不确定那是否是幻觉,却足以让一个疲惫的旅人,重新鼓起那么一点点、继续向前走下去的勇气。

      她站在原地,仿佛脚下生了根,过了好久好久,直到校门口的人流渐渐稀疏,直到那点昏黄的夕阳也彻底被远处的地平线吞没,天空换上深蓝色的幕布,才像是终于从一场漫长的、光怪陆离的梦中缓缓苏醒过来。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带着手套却依然能感觉到冰凉的手指,轻轻摸了摸自己依旧滚烫得吓人的脸颊,然后,像是要确认什么,又像是要回应那个早已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对着顾屿离开的方向,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微若蚊蚋的声音,喃喃地、带着不确定的颤音,回应了一句:

      “嗯……下学期见。”

      声音轻飘飘的,出口的瞬间,就消散在愈发寒冷的夜风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就在那个瞬间,已经不一样了。某些坚固的东西裂开了缝隙,某些冰封的东西开始悄然融化。

      这个原本预计会灰暗而沉重的寒假,或许……不会那么难熬了。因为有了一个明确的、可以悄悄藏在心底反复咀嚼的、带着微光的日期——

      下学期。

      她用力背紧了肩上那沉重得几乎让她直不起腰的书包,像是从那四个字里汲取到了某种神秘的力量,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而清新的空气,混合着烟火气和希望的空气,然后迈开脚步,踏着渐浓的暮色,坚定地走向那条通往家的、熟悉的小巷。

      青春这本书,这一页的结尾,似乎被命运那只顽皮的手,偷偷添上了一个带着巨大问号、却又闪烁着诱人微光的省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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