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为霜

　　（第一人称：傅砚视角）

　　疼。

　　不是那种尖锐的、撕裂皮肉的疼。楚垣注入的毒素像冰冷的、粘稠的石油，顺着被食鸟蛛獠牙刺穿的伤口，蛮横地涌入我的血管。它们所过之处，先是带来一种诡异的麻木，仿佛肢体不再属于自己。紧接着，是更深沉的、来自骨髓深处的钝痛，伴随着一种可怕的沉重感，迅速拖拽着我的意识，向着无光的深渊沉沦。

　　视野在晃动、旋转，像一部失焦的老旧电影。楚垣那张带着狰狞笑意的脏橘色面孔，陆老板那双总是洞悉一切、此刻却盛满前所未有惊骇的琥珀色眼眸……还有，被我狠狠推开、正踉跄着试图重新平衡身体的黎梦泽，他那双银灰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我下坠的身影，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几乎要撕裂他眼尾那朵妖异的蜀葵。

　　‘梦泽哥……小心啊……’

　　这句话卡在喉咙里，被涌上的腥甜铁锈味死死堵住，最终只化作唇边一缕破碎的气音。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风声在耳边呼啸，带着雨林特有的、腐烂与生机交织的潮湿腥气。这失重的感觉，熟悉得让人心悸。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在“清晏堂”孤儿院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被一群大孩子推搡着，从高高的土坡上滚落。一样的无助，一样的，天旋地转。

　　只是这一次，没有那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笑容像冬日暖阳的少年，逆着光，及时伸出手拉住我。

　　陆淮……

　　意识在毒素的侵蚀下开始涣散，眼前炸开一片片迷离的、破碎的彩色光斑，像有人打翻了我梳妆台上所有的眼影盘。是我那标志性的粉蓝紫彩虹挑染吗？还是……金刚鹦鹉那身华丽到炫目、却也脆弱无比的羽毛？

　　金刚鹦鹉……呵。系统给我的角色。多讽刺啊。空有一身最耀眼的皮囊，能在天空自由翱翔，鸣叫声响彻雨林，却终究只是别人眼中美丽的玩物，是食鸟蛛最渴望的盘中餐。

　　就像我，傅砚。

　　画皮……我的天赋是画皮。多么贴切，又多么可悲。我的一生，不就是在一层又一层地、战战兢兢地描画着别人可能会喜欢的模样吗？在孤儿院，为了不被领养人嫌弃“太过漂亮，是个麻烦”，我画上乖巧听话、活泼开朗的皮；被傅之源先生带走，为了报答那份知遇之恩和悉心栽培，我画上努力上进、未来可期的明日之星皮囊；遇到陆淮……陆总……

　　心口猛地一缩，那猝然的绞痛，比毒素带来的冰冷麻木更清晰，更彻骨。

　　陆总。我的金主，我的投资人，我小心翼翼仰望、拼尽全力也想取悦的、唯一的光。他喜欢什么样子？哦，他说过，他不喜欢严肃无趣。于是他身边的我，就必须是甜美柔软的，是脆弱易碎的，是能激起他保护欲的，像橱窗里那个最精致、最需要被妥善保管的瓷娃娃。

　　好，我都画给他看。

　　用我全部的演技，粉饰我所有的敏感和不安。我以为，只要我画得足够好，足够像，足够“有趣”，他就会一直看着我，一直……需要我。哪怕那种需要，仅仅是对一件美丽艺术品的占有和欣赏。

　　可画皮终究是假的。剥开那层精心描绘、甜腻诱人的糖衣，里面是什么？一个战战兢兢，害怕被抛弃，害怕寂寞，连偶尔的哮喘发作都怕给人添麻烦的……空壳子罢了。黎梦泽那些带着刺的“小妖精”、“绿茶”的骂声，其实骂得对，我就是个小骗子，一个连自己都骗过去的、可悲的骗子。

　　身体重重摔在铺满腐叶和湿泥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奇怪，并不太疼，或许是因为麻木感已经贪婪地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温热的血液，从肩膀上那个可怖的伤口里汩汩流出，带走我本就稀薄的温度，也带走我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

　　视线彻底模糊了，像蒙上了一层血色的纱。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在疯狂地搏斗、嘶吼。是陆总在不顾一切地攻击楚垣吗？动作那么狠厉，那么狂暴，全然不似他平日里的冷静自持，甚至不顾那些带着精神麻痹的剧毒蛛丝缠绕上他华美的皮毛……

　　他看到了吧？看到我这样狼狈地、像块破布一样坠落？

　　他……会难过吗？会有一点点，为我这个失败的“作品”感到心痛吗？

　　还是……只是像不小心打碎了一件心爱的、价值连城的收藏品那样，有些遗憾，有些恼怒，然后，很快就会有新的、更完美的替代品被摆上那个位置？

　　‘小砚！！！！’

　　是黎梦泽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浓重哭腔。他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带着一股劲风，把我从冰冷粘腻的泥地上用力抱起来。他银灰色的长发凌乱地沾着泥土和暗沉的血迹，脸上那道火焰般的纹身此刻红得像是要烧起来，灼伤我的眼睛。他抱着我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极致的恐惧，还是他那该死的、无法控制的躁郁症又在这样残酷的刺激下彻底爆发。

　　真稀奇。这个总是用最刻薄的字眼做盔甲，看我就如同看一个赝品，动不动就骂我“小妖精”、“只会装可怜”的家伙，居然也会为我掉眼泪？是因为我……下意识地、替他挡了那一下吗？

　　不值得的，梦泽哥。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你那么真实，那么鲜活，像一团不管不顾燃烧自己的火焰，或者一阵自由不羁、敢爱敢恨的狂风。你痛了就骂，怒了就打，爱了就抛开所有尊严去疯狂追逐，哪怕被陆老板一次次推开，也梗着脖子不肯真正低头。你活得那么用力，那么鲜血淋漓……那么，不像我。

　　你值得在更广阔的天空飞得更高更远，而不是为了救我这种连真面目都不敢露出来的人，把自己也拖进这片绝望的泥沼里。

　　温热的液体，一滴，两滴，接连不断地砸在我冰冷失温的脸上，带着灼人的温度。是他的眼泪吗？还是这该死的雨林终于落下的、迟来的雨水？分不清了。他似乎在对我吼着什么，嘴唇疯狂地开合，那张总是带着讥诮或暴躁表情的脸，此刻扭曲被巨大的痛苦占据。他的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重无比的、正在不断结冰的水幕，嗡嗡作响，听不真切。

　　只能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收得很紧，很紧，勒得我残破的身体骨骼都在发出细微的呻吟，仿佛只要一松手，我就会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我惯用的、那甜腻的水蜜桃味香水气息，此刻早已被浓重的血腥味和泥土深处翻涌上来的腐败气息彻底掩盖、吞噬。

　　视线越来越暗，那些曾短暂出现过的、回光返照般的彩色光斑也终于恋恋不舍地褪去，世界被一片沉滞的、令人安息的灰色温柔地覆盖。身体轻飘飘的，仿佛终于要挣脱这具沉重皮囊的束缚，获得片刻虚假的自在。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向着黑暗的、无声的深渊，义无反顾地飘去。

　　陆总……对不起。这次，好像真的……演砸了。又给你添麻烦了。

　　还有梦泽哥……对不起，弄脏了你的手……

　　最后的念头，盘旋在彻底湮灭的寂静之前，带着一丝近乎解脱的疲惫，和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的平静。

　　‘下一次……’

　　‘如果……还有下一次……’

　　‘我不要再做那只……关在金笼子里……连歌唱都带着讨好颤音的……金丝雀了……’

　　黑暗终于温柔地、彻底地拥抱了我。所有的疼痛，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伪装，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对寂寞和被抛弃的无边恐惧……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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