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阳

　　一个人在尘世间踽踽独行，与两人一同游历，是很不相同的。
　　祁阳对这种变化并不陌生，但也很难在飘荡的最初就将“共同”二字和“长久”联系在一起。
　　夏天的炎热日趋焦灼，在轻州的一个特色菜馆子，祁阳难得幽怨地看向黎璃，质问：“大黎，我刚刚筷子分明放得好好的，它怎么就滚地上了；怎么我一起来，这水晶虾就少了这么多？”
　　黎仙人却微微笑：“记性不错，只是悟性太差。”
　　女孩懂他在赖皮，冷笑一声，扭头喊道：“店小二，这桌来十盘水晶虾！”
　　她豪言壮语完，转头恶狠狠地盯住黎璃，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这次筷子掉了我还和方才一样，只看见一颗虾仁。”
　　小孩的喊声不小。菜馆子的老板和店小二们先是震惊，而后是狂喜。这种明明知道吃不完但还是要点的顾客谁不喜欢呢。
　　后厨的师傅火候不小。莫约是以为这两位是太喜欢吃这道菜，心生感动，忍不住精益求精。
　　十盘虾仁上来后，抢着吃虾仁的动静也不小。简直就是“八仙度星海，妙法显长处”。
　　最后，这场对决还是以仙人的胜利告终，毕竟他永远吃不饱也永远不会饿。输的人只有小小年纪的祁阳，她撑得打嗝，勉强离开这菜馆子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想吃虾仁……可虾仁没错……我是一条鲸鱼……能吃完……不行，我不吃了！”
　　黎璃玩得有趣，开怀大笑，付完帐后就飘飘然背着因为撑但又舍不得浪费粮食的小友离开。
　　不得不说，祁阳事后就因为积食发了场高烧，害得仙人忙里忙外照顾她照顾了一夜，也算是天道好轮回。
　　第二天烧退了，小孩依旧生龙活虎，只不过失去了一口气吃五大盘虾仁的勇气。
　　轻州且行且玩的生活是愉快的，祁阳和黎璃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秋日已至，落叶纷飞，秋风干燥。
　　游历久了，他们也会在不错的地方停留，比如风景独秀的明槐城。
　　祁阳有日去放风筝，风停纸鸢落，便把绳子交给黎璃，自己跑去捡，在大街小巷里乱窜找半天，发现风筝掉人间院墙里，翻墙一看，是一处不错的大宅。
　　这宅子后有个漂亮的小菜园，可拿去种花养禽，前面有个大庭院，平日能晒太阳、煮茶、推磨，大槐花树年岁已久，很好乘凉。
　　宅子外，丹桂金黄，香飘十里。
　　这么好的大宅子，竟是闲置的。女孩拉着青年去找到屋主家的人，仔细谈了许久，这户人家家里富，似乎并不在乎这一处宅子，但也一直留着，不过卖掉也不是不行，只是藏在深巷子里，有钱的不买，想买的没钱。
　　除了贵以外都符合需要，祁阳打定主意就选这里。
　　她没这么多钱，不过嘛，望而却步不是她的作风。
　　事情转折得很奇怪，祁阳用她最后的钱财去弄了一批靓丽的石头，匕首雕刻，彩线编织，做了首饰，而后找到当地最厉害的珠宝行，租了个摊位，花了两天功夫忽悠着爱美又觉得金银太俗的富家小姐花了大价钱购买。
　　最后，她用这笔钱又收了家入不敷出的小破茶楼，而黎璃，变成了店小二。
　　用江州一霸的话来说，这叫银子生银子，她得先找个得钱的买卖，然后把买卖坚持一段时间，自然能得到理想中的宅子了。
　　仙尊大人抛开不愿回首的前半生，只剩下闲逛人间、附庸风雅、舞文弄墨等等无所事事的行为。近日，他终究是架不住小友的热情相劝，成了忙里忙外但广受好评的茶馆小厮。
　　祁阳这个茶馆刚开始不赚的，但她茶比别家便宜，还弄出来一个味道不错的茶点，最后还请了个不错的说书先生，名叫今衡。店里还是有了流水。
　　茶水这东西，比别人家便宜并不困难，味道比别人好就很难了。但黎璃作为泡茶百年专业户，经验怎么也比专精此道的凡人多——也就某个没见识的小孩会嫌弃他泡的茶不怎么样。
　　茶点则是祁阳自己弄出来的。她自吹自擂自己能吃一次糕点就猜出来怎么做，鉴于她平日厨艺不差，黎璃是信了；最后的说书先生，这纯靠祁阳精挑细选软磨硬泡，说服了人家来自家茶楼。
　　今衡先生表示他其实是鬼迷心窍，信了某些小孩说要做一个明槐城最大的茶馆，加上许诺的薪饷也不低才来的，看见这小破楼他就想跑，谁知这女孩竟然在小破楼里放了陷阱，将他绑起来，说他不答应干两个月，那就不放他走。他惊恐之余，只好妥协。
　　不过嘛，遭遇恐吓后就拿到第一个月的薪饷了，很利索。出于钱入腰包后建立的道德，说书先生没有告官，而是踏踏实实在这里，试着说一个月看看。
　　地方小，祁阳在楼里不起眼处-的打了些细细的洞，装上喇叭一般的口子；话本老旧，黎璃成了修订话本的老书生，删俗添新。
　　小楼内，盛秋的燥意和热气被气孔轻松散去，淡淡的茶香萦绕，十分舒适；故事有趣，闻所未闻，过路人听见今衡先生的演绎，也不由得驻足。
　　更令人欣慰的是，黎璃的煮茶经验的确厉害，甚至和祁阳一起弄出了凉茶房子。
　　这秋日里，这个茶馆越来越受欢迎了。
　　说实话，这是祁阳赚过最累的钱。她以前是缺钱就去做自己喜欢的玩具卖钱，去街头来个简单表演讨赏钱，去蹴鞠蹭那些小朋友的饭，再不然就啃小块硬饼子睡了明天去打猎。
　　反正都是为了好玩，如今正经做生意，方觉这钱是真的难来。
　　本来是为了冬天买宅子，再继续下去，没几个月冬天都来了，她也买不下来那个宅子。
　　黎璃只是刚开始帮忙，等到有钱真的找店小二了，祁阳就不要他干活了，毕竟她良心还在，大黎不知道多少岁，没必要掺和年轻人的事情。
　　仙人对这个理由表示有趣，却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掺和？”
　　“啊？大黎你看着就是个富贵闲人，我之前没办法找工人才借你急用一回。”
　　“富贵闲人？”
　　祁阳刚刚才抱着汤壶给客人倒了几十杯茶，眼下正要回去茶房添，擦了擦汗，认真道：“你吃个螃蟹你都要我剥了给你，怎么爱干活？”
　　虽然她很高兴他愿意穿短襟马褂，似个乡下汉那般帮自己一段时间，但她之前答应大黎要为他搞一座宅子，因人力不济而累他几次，万万不能再让他多受苦了。
　　这可事关江州一霸的面子。
　　黎璃好笑她的坚持，却没有反对，而是真的找了个阴凉角落懒散坐着，只随便拿着话本，和客人们一起听书了。
　　祁阳很高兴，又去忙。
　　茶馆生意的确很不错，但一杯茶能卖多贵？小孩不知不觉还是为来钱慢而困扰，直到郭东找上了她。
　　郭东自从柳暗花明又一村后一直在打听两位恩人的消息，托在各路生意老友打听清楚了恩人们在明槐城，怎么能不来报答。
　　一般来说，祁阳对于所谓的报答是毫无感想的，毕竟人要是指望靠报答解决问题，那天底下所有人都去日行一善就好。
　　她兢兢业业搞茶楼挣钱的速度完全不如请大黎去给皇亲贵胄们算一回命，或者她自己去大赌场转一圈然后跑路。
　　但祁阳就是不服气，摆明了要和这茶馆嗑到底。青年很显然是支持她这么干的，所以乖乖陪她玩到现在，但……她可能误判了茶水行业的景气程度。
　　郭东拄着拐杖领着傻儿子来到茶楼以后，驼背努力地挺直，四处环顾，尽量细致地了解这楼的情况，心中有了算计。
　　得到茶馆主人接见后，他寒暄着说了些感谢的话，便不客气起来，直接开门见山，“敢问这茶楼是二位恩人的产业？”
　　祁阳答曰：“是啊。我们新买的。”她话音刚落，突然想到什么，问：“你想要和我讨论生意？”
　　郭东愕然，没想到她能这么聪明，却很快道：“老朽的确有些提议来帮衬这座茶楼，只是……需要大恩人他来决断。还请小恩人帮我引荐。”
　　他不清楚祁阳和黎璃是父女还是什么，反正大人的事，小孩子不必细细听。
　　祁阳笑笑，摆手，“你和我说便是了，这茶楼算我的，我可以决断。”
　　“……”郭东觉得自己老糊涂了，没听懂，半晌才道：“小恩人您若是想要学经商，东愿意倾囊相授。只是你现在太小了……”装作大人怎么行呢。
　　祁阳知道自己一个小孩干了这些事匪夷所思，旁人大约是不肯相信的，不过她又不介意把她的东西给大黎，只可惜大黎眼下大概在睡午觉什么的，想来也无暇听。
　　“你和我说，我全记住，没事的。”女孩坚持道。
　　郭东疑惑，但想着到底小恩人如此聪慧，又对自己有恩，实在是不好忤逆，便也迂腐而谨慎地说：“这为商啊，图的只有一个利字，纵然是诚意，也是为了长久之利，断无讲究情义而不图利者。说实话，二位恩人救我于山贼刀下，本就是义字当先，侠义之客其实是不适合经商的。”
　　老人才掰扯了这么几句，又觉得小孩子怕是听不明白，说不下去了。
　　祁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虽然不适合，到底做了商人，那该如何？”
　　郭东吃惊于她还能追问，小心道：“这凡事讲究天地人，这行商也是如此。简要来说，天讲天时与天子，地讲位置和来往，人讲人心和贵人。”
　　“嗯，你继续说。”
　　“茶叶不是都一样好，天年和季节不同，茶的品质就会有差异，所以进货万万不能囫囵了，不同日期产出的茶叶必须区分开来；不仅如此，天热人家爱凉茶，天冷却要喝热茶，冷热适宜方才得益，这叫天时。而天子，也很厉害，天子一旦加了赋税，茶叶成本就会变贵，茶楼经营情况也会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地利呢，车水马龙之地的茶馆更受欢迎，纵然茶水再差，也好于偏僻之地。而来往，是说行人的身份，喝名贵之茶的人往往不再乎茶的价钱，穷乡僻壤到处是把茶当水胡乱解渴的劳苦人，也就相当在意价格了……”
　　女孩听他滔滔江河般谈论，举一反三，“人心是指大家喜不喜欢我的茶馆，风评好不好，那贵人呢？”
　　郭东道：“贵人往往分为两种，一种贵人是东风，是招牌和摇钱树。至于第二种嘛，则是懂行的人……”
　　小姑娘听他又滔滔不绝地说，不由得大受启发，连连和郭东说了许多思路，老人大吃一惊，又和她解答起来。
　　郭东来了不过二十几日，茶楼就面貌一新。黎璃实在是不清楚这茶楼最后是怎么越做越大，甚至传出了明槐只此一家茶的说法的。
　　他只知道这孩子似乎修书给陈王去了一封信，不知写的什么。还莫名其妙借钱盘下了隔壁楼层，直接把屋子打通了，让小茶楼变得豁然开朗。又亲手改装了许多装饰，甚至让人去取来他在江州草庐乱丢的字画，全部挂在走廊上，留款全是——朔望先生。
　　明槐城本来不大，也不算什么交通要塞，然而朔望先生的大才很快被越吹越神，一夜吹出万花开，竟让许多定州学子竞相来此留下诗文追溯先人。有的都快进京赶考了，都还要改道来此处看看。
　　不得不说，仙人作为两百岁的老人家，字是顶顶好的字，画也是顶顶好的画，还真唬住了许多人。
　　有著名才子觉得不过如此，茶楼里就有人怂恿这位才子自己写一副。
　　祁阳觉得好玩，特意给这人递了纸笔，大才子写完相同的诗文后，字迹一比对，顷刻自惭形秽、颜面无存，从此再也不敢大放厥词。
　　陈王府收到信后，星夜兼程派了个厨子过来，人和祁阳这边商量好后，就成了糕点师傅。不过这王爷家的大厨自然不同凡响，光糕点款式就已然让老百姓们闻所未闻，啧啧称奇。
　　至于做糕点食材嘛，有的民间难见，祁阳就找替代的食材让大厨将就将就。尽管味道差了许多，但也足够独树一帜。
　　恰逢金秋送爽，凉茶更是受到欢迎，祁阳找人去打了山泉水下来，和最好的茶叶制成最贵的凉茶，一本万利地卖给有钱人，又找深井水，又和许多便宜药材制成普通的解暑凉茶，不挣多少钱，只是让人家喝得满意，保持人气。
　　待到天气逐渐转凉，秋日的落叶已然除得差不多时，祁阳这买豪宅的巨款是有了，就要抱着银票去找那屋主，却被老郭东拦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