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蝶金蕊谟

　　他们直到下午也没回来，那时沈蓝葵已经醒了。翠翘在家里面百无聊赖，自己学会了一点针织活，正在厅里的沙发上织一条红橙色的围巾。

　　沈蓝葵突然从楼上下来，叫了声“表姐”，梁翠翘本能地先道：“嗳。”应完才反应过来，抬头道：“怎么了？”

　　沈蓝葵站在楼梯口道：“妈刚才给我来电话，让我们饿了就自己吃点，他们要回来很晚，坐车到大商场去了，不用等他们。”

　　梁翠翘道：“噢，好。”

　　她把两根长针放到茶几上，上面连着的围巾已经织了一半，上面毛线松散地也落在上面。她向阳台上望去，外面雪化了不少，树顶都是催枯了的，几枝歪歪扭扭的干，聚在树根底下一圈雪，旁边的黑土地已经露出来了，但还是有结了冰的层很难化，这一看大体是白茫茫的。

　　梁翠翘笑道：“要出去吃吗？”

　　沈蓝葵道：“在家里做一点好。”

　　梁翠翘也就没再坚持。她道：“唔，那么看看吧。”

　　去到厨房里面，靠在角落有一个架子，共四个筐挂在那，顶筐里面装一些胡萝卜和西红柿。头上的橱柜里面，还有两捆挂面，梁翠翘踮脚拿了一捆下来，一看，脸上便不悦起来，自言自语道：“也真是的。”

　　这挂面已开了一个口，之前拿出来煮过一些，隔着半透明的包装袋子，她就看到有一些小的黑虫子在干硬的面上爬，不过是能吃的，这种虫子一进热水就死了。

　　沈蓝葵已经到厨房门口站着，梁翠翘把包装再撕开一些，捏着几只虫子丢进垃圾桶里，看见了她表妹，便道：“嗳，吃面吧？”

　　沈蓝葵还没有表示，她又自顾自尴尬地笑道：“这地方我待会收拾收拾，不能把面搁在忽然，不然人还没吃到，全让这些臭虫吃了。”

　　沈蓝葵道：“没事，就吃面吧，在水里淘淘，虫子自己浮上来了。”

　　梁翠翘道：“行。”

　　她拿了一个大一点的盆来，是旧时候那种亮红亮蓝色的瓷盆，放在水池子里接了半盆水，挂面么，两个人吃，抓一把再多一点估计够了，梁翠翘把挂面放进去，头尾不容易接触到水，她轻轻地按了一下。

　　沈蓝葵从她身后走过去，到筐里拿一颗西红柿，道：“西红柿鸡蛋面？”

　　梁翠翘当即转头道：“行啊。”

　　沈蓝葵到旁边拿墙上挂的菜刀，梁翠翘提醒她道：“鸡蛋在最下面的柜子里，一个塑料筐里。”沈蓝葵说好。

　　翠翘低头把面捞出来，那盆水面上已经浮了好多个黑点子，她捧着面，有点黏糊糊，看了看，决定先放在大铁锅的玻璃盖子上面，她刚走一步，不知怎么着偏有点反胃，太过于强烈了，使她狠“呕”了声，沈蓝葵听到声音，道：“表姐，怎么了？”

　　梁翠翘说不出话来，直把那捧面撂在案板上，捂着嘴跑出了厨房，抢到厕所里面，扒在马桶上朝里吐，因为没吃什么东西，吐出的无非是水，惹得口腔里面充斥着一股极苦涩的酸味。

　　梁翠翘她听到一阵脚步声，是她表妹到厕所门口来了，看到她这样子，忙问是怎么了，梁翠翘摇摇头，她自己也不知道，只好归结到自己肠胃不大好了，因为先前于鹤润就陪她去过医院检查过的。他……

　　梁翠翘弱声道：“没什么事，我估计是吃坏肚子了。”

　　她撑着马桶圈就要站起来，忽然又站不起来，就觉得身上很乏力，小腹一侧隐隐地痛起来，身子便弯下来，是沈蓝葵和亟跑过来抱住她，梁翠翘头强抬着，这么不舒服，都没关系，她只想：千万别让我爸妈知道。

　　这话她在出租车上面跟沈蓝葵说：“你陪我去医院，先别跟我爸妈说，我舅舅舅妈，那也等一等，先别说。”

　　沈蓝葵点点头，也不做声。

　　翠翘仰着头搁在椅背上面，出租车穿过一个隧道里面，所有的光都隐去了，快要出隧道口，迎面穿来一支阳光箭，在她眼前一晃，仿佛是金锋似的穿刺，又譬如一个繁复华丽的万花筒，弄得她眼睛很痛，借着这块光，梁翠翘扫了一眼蓝葵，只看见对方的侧脸，她是一直绷着的。

　　到医院了，她们先去做了一个检查。给梁翠翘看检查结果的是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医生，她问她：“你月经还好吧？上次是几号来的？”

　　梁翠翘认为这问题很难答，她之前因为工作缘故，睡眠一直不足，吃饭也是拖拖拉拉，有好几次延迟，不然就是只有几天的经期。

　　她不愿意在这里说，因为蓝葵就在旁边，作为她的家属。

　　于是办公室里一度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梁翠翘道：“唔，大概好的，我没有仔细算过。上一次么，上月十二号吧？”

　　医生道：“你自己觉得你身体怎么样啊？”

　　她仿佛是以一种教训小辈的无所谓的口吻问的，后音拉得很长，梁翠翘听了有许多不舒服。

　　“那我是有一个，肠胃不好，之前去看的医生说的。”

　　虽然已经在家里吃了止痛药，但是到这来后，腹侧还是有点痛，连带她语气也不太好。

　　其实她觉得这医生没什么道德。

　　那医生又问她，就这一个问题？梁翠翘没回答。医生戴着一副眼镜，向翠翘身上看看，视线又转移到旁边站着的沈蓝葵身上，慢悠悠地道：“这个是你什么人，你朋友？”

　　沈蓝葵道：“她是我姐。”

　　医生道：“噢。”

　　她重新把注意力放到梁翠翘身上，就问她□□肿不肿胀，梁翠翘气道：“不知道。”

　　医生用电脑开了一张单子，打印出来了在桌上给沈蓝葵推过去，让她去一楼找药房，看看还有没有单子上面写的这种药。沈蓝葵出去了。那医生才道：“你男朋友呢？怎么不陪你来？”

　　梁翠翘一怔，道：“我没对象。”

　　医生道：“前男友。”

　　梁翠翘道：“没有。”

　　医生道：“没谈过啊？”

　　梁翠翘道：“没有。”

　　医生道：“你不要瞒我啊。你没男朋友，你有性.生活啊。”

　　梁翠翘简直说不出话来，脸上很难看。那医生下巴一低，眼镜也低下来一点，然而她的眼睛向上看，对着翠翘的脸，手就指着她的肚子，道：“你让你那个人……”

　　话到这又顿住了，把一张大的黑色检查单拿来，就是她们刚到医院做的那个透视检查。那上面是她的肚子，白花花的一个轮廓，一堆机械性的血肉，噻啦啦地炸开了，把她自己搞得头晕目眩，恨不得现在就去死。

　　沈蓝葵回来了，说药房里面没有那个药，医生又开了两张单子，要她们做检查，检查回来就等一小时后去取，最后是凭其中一张确定的，说她的确是怀了孕。

　　她并没有瞒沈蓝葵，这是瞒不过的，单子出来了要一块看，这是她的家属。

　　医院是一个银色的天地，凝冻的一片雪蓝，走到哪皆是清洁的味道，进了医院，也就譬如半死了，梁翠翘害怕这个，她太少去医院，假若自己一个人，根本没有这个时机去，她自己都不认同。

　　是知道这些人多么坏，变着法要你投钱，没有病也说你有病——她看到那单子的时候，想这老太太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这种事也敢拿出来骗人，真丧尽天良。

　　她们在过道的椅子上坐着，那椅子没坐垫，摸着都是凉凉的。她自己的手也是凉的。

　　蓝葵接了一个电话回来，还是老人的事，她道：“我妈他们提早回来，说外面又下雪了。”

　　梁翠翘一声不吭。蓝葵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面坐下，也不说话。虽然谁都没表达，不过心情都是向着一个方向走的，在那坐了许久许久，梁翠翘终于从嗓子里面拽出一句话，只道：“我去一下厕所。”便站起来径直走了。

　　她在厕所的一个隔间里面，去翻电话号码，直到这时候，梁翠翘也没想要她父母知道，他们知道就糟糕了！他们都是极其保守的人，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事发生？她待了一会，好发现好像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说的，至少扯些瞎话也好，也没有一个人。

　　她表妹是个例外，梁翠翘无意让她知道，不过当时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腹痛，这样一来，可就让沈蓝葵钻了个大空子了。

　　一急起来，翠翘就觉得她表妹是一个威胁，很可能会把这个消息泄露给自己的父母亲，她父母是期盼她结婚的，现在是未婚先孕，真是不知道怎么办，因为她自己也是一个尚年轻的女孩子，她宁愿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只有那一个，那一个——她翻到于鹤润的电话号码，大拇指在屏幕上按着，弄得屏幕上有一个阴影。

　　她大可以把所有的错误归咎给于鹤润，这是他欠自己的。

　　以前可以这么想，但现在又不是那么回事。

　　他到底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她是母亲……她真觉得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自己连自己都没有照顾好，就有了一个生命寄存在躯体里面，她能不让于鹤润知道么？这也是一个机会，终于有理由打给他——号码按下去，“噔噔噔”有节奏的律，这还没有拉黑她。那“噔噔噔”响了很久，像有人上楼梯，无穷尽的楼，看不到一点到顶的希望，是云朵绵绵绕着她。

　　最终梁翠翘放弃了。

　　先前以为现实还有补救，还心存侥幸，现在现实也到了阴沟的边缘。

　　梁翠翘心里总有这种想法，这孩子生弃问题如何，都会给她自己造成一辈子的损伤。生了，她一辈子也就到头了，若是离婚留子，说出去也倒还好，是个二婚女人。但她可是未婚先孕，带一个孩子奔波，太可恨；弃了，那医生跟她说，因为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了，做人流很大概率会引起些重问题，她或许之后都不会有孩子。

　　无论哪个，她已经贬值了，自身和名誉通通下坠，当真要滚到地狱里面去？

　　这一时，倒还平静下来，梁翠翘走出洗手间，面色如常。

　　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彻底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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