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别青山

　　一炷香后。

　　肃颐步入春仙楼，昭雪褪去原身劲装，换了身挺括丫鬟装束，双手交叠紧随。她忽而转身，不耐烦嚷嚷起来“回去！别跟着本公子！”

　　“公子！”原本低垂眉眼的昭雪，蓦然抬头，眸底满是惶急，哀求道“……公子不回奴婢不敢回，公子跟我回去吧！”

　　肃颐自鼻尖沉哼一声，怒声道“不做生意了！”随即目光转向春仙楼审视一番，加重语气“本公子在此候了那么久！竟连个上来搭话的都没有！小二呢！掌柜呢！都聋了不成！赶紧出来伺候！”

　　话一落，喧闹声徒然降了声，内堂众食客停了手中碗筷，纷纷侧头回身瞟着门前，眸中带着惊愕、鄙夷将他从头到脚瞧了个遍。

　　掌柜一怔，心想：这怎么来了个祖宗！自台前伸出头张望，随即眼珠子飞快转了几圈打量起来。此人张狂跋扈，头戴着斗笠看着也并非寻常斗笠，虽着素白长袍，衣料却是上好素面锦缎，隐见细腻光泽流动。立即给小二使了个眼神。

　　“砰砰砰！”她用力在门前拍了几下。

　　“来了客官！”小二硬着头皮扯着嗓子应声，到了跟前弓起身子，神色殷情道“公子您消消气，可别伤着手了！”说着目光在主仆两身前瞥了一圈，语气热络“您二位打尖还是住店？小的这就给您安排！”

　　她偏头一瞥身后，不悦道“住店！”

　　“好嘞！客官楼上请”

　　安排妥当后，小二退了下去，还没走上两步，就听身后屋内骤然“哐啷”一声巨响，什么东西摔在门上，而后又“叮铃哐啷”传来砸杯动静。

　　“休要再劝！说不回去就不回去！再多嘴一句立即滚回去！别在这碍眼！”

　　须臾，贴在门后昭雪耳廓动了动，片刻，低声道“主子，走远了”

　　她将茶水送入喉间，指尖在案前叩了三下“寻两个青楼女子来，体面些”

　　暗处身影微微一闪。

　　直到傍晚，春仙楼门前珠翠叮当作响，下一秒，两名女子眉眼之间透着娇媚，款步轻移进了酒楼。

　　衣袂翩翩，身影徐立后，顿时引得满堂哗然。她二人云髻峨峨，眼波流转间一个柔情似水，一个媚态横生，一颦一笑诉尽风月，勾人心弦。

　　三个北朔大汉喝得满面通红，醉醺醺走到门前，眸中透露贼光，其中一个揉搓手掌，出声调侃“真美”

　　“哎哟……这几个臭男人好大酒气！”说着二人，立马捂住口鼻。

　　掌柜闻言立马蹙起眉头，上前准备将她们赶出去，神色轻蔑“你俩来错地方了！”

　　绿衣女子立即噗嗤一乐，指尖在发髻上微微一抚“哎哟，没来错！”话音刚落，又勾了一簇发丝瞥向一旁鹅黄衣裳女子“是吧？”那女子右手捻着团扇，掩唇轻笑。

　　这时，“登登”几声闷响，脚步声从木阶上急促传来。一名丫鬟神色慌张疾奔门前“她们是我家公子要的人！”又听她长叹一声，摇摇头无奈道“跟我来吧”

　　话音刚落，二人手腕轻晃团扇，扭着不堪一握的柳腰跟了上去。

　　不多时，二楼便传出女子唱曲之声，歌声婉转如莺啼美妙，三首曲了，细微轻响人语，屋内几人不知说了什么，引得女子发出银铃般笑声。

　　未几，屋内划起花拳，酒杯碰撞之声，女子巧语媚笑，劝酒之言悄然泄出，酒过三巡，屋内之人兴致不减反倒更浓，换了行酒令。

　　喧闹欢愉自窗棂门缝中不断漏出。

　　肃颐支着下巴，倚窗待月，神色沉静，充耳不闻屋内交织趣响。

　　昭雪低声问“主子，这样能行吗？”

　　闻言，她拢了心神，不动声色回眸瞥一眼身后，正被左右莺燕强拉着灌酒的萧以宁，轻蹙双眉，淡然道“再等等，明日晚一些开始”

　　月儿高悬，屋内掌起了灯。

　　昭雪瞥了眼窗外，又瞥了眼背部挺得笔直，双腿盘坐凉榻上主子，出声提醒“天黑了，主子”

　　“……”

　　“……主子？主子！”昭雪连唤好几声。

　　肃颐忽而惊醒，撑起眼皮，见夜幕低垂，案前三人却无歇停之意。萧以宁双颊泛红，脖上青筋膨胀，面上挂有几分醉色，口中不甘示弱吐着“喝！我就不信了”话音刚落，高举酒壶。

　　肃颐见状，面颊微微抽搐。忽而起身朝三人走去，白帘随之飘动。

　　“两位姑娘回吧，明日，晚一时辰来”话音刚落，递出了钱袋子。忽然眉梢一挑，递出的手猝然抽了回来，漫不经心拉长尾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话还没说完，绿衣女子忙抢话道“公子放心，我们醒得！”

　　“昭雪，送她们下去，盯着她们走出春仙楼”

　　“是！”

　　几人离去后，她斜瞥一眼双目呆滞凝着前方的萧以宁，忽而啧啧两声，失笑道“我适才问你酒量深浅，你可拍胸脯说千杯不醉，怎这幅样子了……这可怨不得我了”

　　“嗝——”萧以宁打了个酒隔儿，抬眸呆愣愣望着主子，口中含糊不清“回……主……主子……嗝，属下……不敢”

　　“明日不必杯杯饮尽”话音刚落，朝门前走去。

　　一连三日，二楼欢声笑语接连不断，整个春仙楼往来宾客、小二、掌柜表面见其客客气气，背地里无一不连连啐骂“好一个纨绔，日日无所事事，每日叫风月女子软语哄得心魂神摇，忘乎所以，莺歌回荡扰人不得安歇！”

　　又见其脾气暴戾，动不动砸杯摔碗，又时不时怒骂婢女。众人闻得一二言辞，便传此人身份不凡，唯恐招致祸端，也只得咽下这口窝囊气，暗自低骂两句全当解气。

　　直至第四日——夜。

　　她一连打了两个哈欠，左手指尖揉揉额角，轻轻摆手示意昭雪给银子。

　　“多谢公子！”两人笑盈盈接过钱，没多做停留，说笑着径直往外走，脚尖刚踏出门，脚跟还没落地，下一瞬，与过道走来的两人行头撞个正着。

　　“哎呀！没长眼啊！”

　　“你瞎啊！”

　　肃颐这头目送以宁翻墙而出，就听那头传来女子激烈吵骂声，见声势逐渐拔高，踩着脚踏就要起身。

　　“吵什么吵！”忽而一道嘶哑嗓音盖过女子争吵声骤然响起。

　　肃颐动作一顿，呼吸随之慢了下来，浑身神经猝然绷起。

　　这声音……刘氏的奸夫！可算等到了！刘氏！她眯着眼，眸中锐利直穿门后。

　　这时，门口又响起女人争辩之声“……”

　　肃颐心跳加速，稳着步子靠近，借着门缝朝外探了探，那北朔人一身锦衣，体阔肚圆，整个腮面，鬓角延伸至下巴，被浓密毛发包裹，脖颈处带着赤晶髓珠。他右侧搂的年轻貌美女子。

　　肃颐一愣，怎不是刘氏？

　　昭雪趋步而来，眉目紧锁望着主子，等着示意，她摇了摇头。

　　忽而，北朔奸夫声若公鸭粗嘎狂躁道“叽叽喳喳吵死了！再吵吵爷砍了你两！赶紧给我滚！”

　　“哼……这哪行啊～”女子娇嗔道。随即口中嘤嘤娇娇，夹着嗓子“鞪爷，她撞着人家还没赔礼呢……”

　　北朔人素来粗旷勇猛，男子个个豪爽刚勇，女子性子亦是不输男儿，最是见不得软声娇嗲，男子当即怒火消了一半，开口逗趣道“哈哈哈……好好好，都听你的”

　　旋即话锋一转，冷笑了声，声音平淡开腔“既然她没长眼，便将两眼挖了，当给你赔罪如何呀？”

　　“来人！”

　　此言一出，外头乍然一片混乱，女子哭天喊地讨饶声混着另一道得意娇笑声骤然响彻春仙楼。

　　肃颐眸子下意识眯起，斜眼瞥向昭雪点头，双掌按上胸口平复怒火。

　　好狂的北朔人！

　　下一秒，昭雪在屋内惊慌大嚷“公子！出人命了！”旋即趋步窗前“公子！我们回去吧！”

　　肃颐沉着脸，回榻盘膝坐定，目光一刻不离门前“外头吵你也跟着吵！与本公子何干！”一语罢，随后颤着指尖拿起杯盏怒不可遏狠狠摔在地上。

　　不多时，自楼下跑上来几个北朔腿子，只听那道粗粝嗓音骤然一声喝令“把这女人拖下去，双眼挖了给爷下酒！哈哈——！”而后搂着美人扬长而去，笑声要多张扬有多张扬。

　　门前顿时沸反盈天，女子哭声逆着方向越来越远。俄倾原本闹声一片的过道安静下来。

　　昭雪急得踱到房门口，双手搭在门外围栏上，左右探头张望着下头人群。

　　肃颐紧拧双眉，紧闭双眼，密长睫毛频频颤动，搭在膝头食指一下一下轻扣，似乎在等什么。

　　蓦地，昭雪放轻脚步，旋身紧关上门。见状，她悬着的心这才沉了下来。

　　少倾，房门“嘭”地一声被一股猛劲踢开，两个官兵进门目光扫视一圈，随即视线紧锁凉榻之人，那人衣摆垂落榻沿，此时正背对着门口，身子悠哉横躺。

　　一名官兵立即出声“起来！”

　　凉榻之人仿若没听见，一动不动。

　　昭雪面容紧张，弯腰晃了晃主子“公子，官爷来了”

　　肃颐嗤了一声，懒洋洋回头，待看清身后横眉竖目的官兵，即刻坐起身子“何事啊，官爷”

　　“接到民怨，你在此日日莺歌燕舞，喧闹扰民好几日了！据律凡不应得为而为之者，笞二十！随我们走一趟！”

　　几人下楼后，官兵对着掌柜厉声口头警告一番，催着肃颐朝外走去。

　　出了春仙楼后，她余光轻瞥右侧，不远处两道倩影站在树下。

　　白帘后的嘴角不自觉弯起。

　　……

　　她背靠着潮冷阴湿的土墙，鼻尖绕着一股淡淡霉气，幽暗月光透过上方的四方铁窗棂映照阴暗的土泥地上。她抬眸望着月光下的尘埃，不由心中自嘲一句：萧宛懿，你也有今天……

　　不知过了多久。

　　忽闻一阵轻缓脚步，牢门外一道身影掠过土泥地，昏暗中狱卒提着油灯及至牢门前，转动铁锁一把推开牢门“你家仆役纳了赎银，赶紧走！”

　　坐在马车里，她心头反复琢磨今夜之事。

　　那日刘氏唤他鞪郎唤得亲昵热络，定是暗地勾连许久，早有那见不得人的羁绊。守了几日却只见此人，没见刘氏，恐怕是回大兴了……

　　北朔奸夫又如此心狠手辣！常言道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今日若不是早将后路想好，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过了半晌，肃颐撩开车帘出声问道“萧以宁，今日那北朔人你可看清了”

　　“看清了！”

　　“找几个脑子活点的乞丐，让他们盯着春仙楼这帮北朔人，摸清他们何时来的，都做什么，每日与什么人交涉碰头”

　　“是！”

　　一连过了两日清闲日子，这日，她正坐在院里听程夫人唠着往事，陈叔火急火燎跑来禀道“……小姐！外头有几个人说要找你”

　　“何人？”

　　“不知道，还拖了口大缸！”

　　肃颐稍一寻思了然，面色一喜“招呼他们去前厅”

　　前厅。

　　她搀着程夫人方露头，就见原本眸中带着惊讶，来回打量一桌一几的几人收了神色，齐刷刷站了起来。

　　巫暮手忙脚乱拢了拢外袍，巫缜掸了掸身上灰尘，巫仁耳根微微一红，面上划过一丝窘迫。

　　气氛霎时凝重。

　　她将程夫人扶到主位上，转过身笑着介绍“大当家，二当家！这位是我干娘，永乐楼真正的东家！”

　　巫暮嘴角笑容半僵着抱拳行一礼“夫人！在下巫暮，这是我二弟巫缜，这是我儿巫仁”

　　话罢，摁着巫仁的头再行一礼，语气带着愧疚“请夫人见谅，这臭小子吵着要见恩人姐姐，我兄弟二人恰好又有要事与小姐商议，去酒楼没碰上小姐，这才上门搅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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