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时酒满

　　酒楼分别，柳菘蓝被周芫华留下的护卫送回柳宅，方和护送太子回东宫。
　　回去路上，太子已有些醉意，干脆闭上眼睛睡着了。直到醒来，太子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卧榻之上，方和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守着。
　　太子感觉有些头晕，慢慢起身，方和端着一碗汤水来到太子身边。太子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方和说：“丑时。你还是和往常一样，这个点就醒了。把解酒汤喝了，这样不会那么难受。”
　　太子苦笑，把碗接过，喝了一口汤就把碗递回给方和。他皱着眉头，捂着嘴，表情十分嫌弃，问：“你确定这是解酒汤？”
　　方和神色严肃，说：“喝完它，有奖励。”
　　太子一听有奖励，瞬间有了兴趣。他捏着鼻子，一口闷。方和转身把碗放在桌上，站在原地，背对着太子。过了一会儿，太子迟迟不见方和有所动作，有些不耐烦，埋怨道：“说到底，没有奖励，对吧？”
　　方和依旧背对着，悄悄从怀里拿出一个人形木偶，神似太子，但又看起来有些少年般的稚嫩。他的神色也不似刚刚那么严肃，眼神温柔似水。木雕被攥紧在手心里，方和的另一手轻轻抚摸着它的脸。
　　太子已经下床来到方和身后两步距离的地方，他伸了手，在要触碰到方和的肩膀时，又缩回去垂在身侧。他说：“方和，你可以转过来看看我吗？”
　　方和拿着木偶，慢慢转身，看着太子，脑海中想起初见的画面。
　　沦为奴籍的自己从小被去除姓名，但他永远记得自己姓方。一次秋猎让他有了新的名字。当时，奴籍出身的人被挑选为皇亲贵族秋猎的猎物，和鸟兽一样躲避弓箭、捕猎器。出于求生本能，几番躲避下他身上只是沾了泥土，翻滚时擦破了皮肤。他那时只想活下去，他想，只要能活下去，哪怕，要杀人。
　　“阿晏，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画面吗？”方和走近一步。
　　“你是想说，第一次见面，你就想杀了我吗？”太子佯装生气，双手抱在胸前，却悄悄地往前挪了一步。
　　方和站在原地不动，说：“第一次，我因为想逃离秋猎场确实对你有过杀意。但后来，我确实是想救你。”
　　太子一脸诧异地看着方和，问：“你当时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
　　方和无奈地说：“那时我在躲避过程中，发现瑞王想对你不利，刚好我又到了你身边，情急之下，只能是假装挟持你的样子。这样可以引起禁卫军注意，瑞王也不好下手。但是，那时你……”
　　太子埋怨说；“你是怪我那时候自己乱动才把脖子划伤了？”
　　方和慢慢地往前走一步，伸手摸着当年划伤太子脖子的位置，说：“那时你们给奴隶取代号，你唤我为‘方和’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就算，你贵为王爷，如今贵为太子，在我心中，你依旧那样善良，纯粹”
　　周晏和，从那时候起，我就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守护你。
　　“以我之名，唤你之名。”太子再往前一步，伸手把方和拉进跟前。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周晏和先打开了那扇跨越世俗的大门。他双手牵着方和的手，盯着方和的眼睛，就好像小孩子害怕手里的糖化了一样，小心翼翼地问：
　　“方和，今晚不要走了，留下来陪我，可以吗？”
　　方和始终是清醒的。但在决定送出木偶的那一刻，他很想，很想在这一片反叛世俗的沼泽中沉沦。但跨越世俗界限的代价太过惨痛，方和想着，这些痛苦，他一人承受就足够。
　　方和抬手一挥，灯火通明的房间瞬间变暗。黑暗中，周晏和牵着方和的手变得更紧。
　　“方和？你……”
　　“阿晏，对不起。”
　　下一秒，周晏和感到手中落空，心跳也漏了一拍。他本来就怕黑。他忍住心中的恐惧尝试着往前伸手，却扑了个空。他紧张喊道：
　　“方和，你在哪儿？”
　　无人应答。周晏和站在原地，双手抱在胸前，身子仿佛置于寒风之中，冰冷刺骨。他浑身发抖，无尽的黑暗让他开始有些喘不过来气。但他渐渐想明白了，刚刚，是方和同自己告别。
　　他感到有些绝望，眼泪开始从眼眶中流下。自从周宜苏失踪，他被推上太子之位开始，就已经失去哭泣的权利。他已经习惯了默默忍受，就连现在，他知道房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很害怕，但也只是无声的哭泣。他慢慢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怀里，像枝头上避雨的小鸟，孤零零的。
　　这时，一丝烛光透了进来。周晏和抬头，韩初正拿着烛火依次点亮房间里的烛火。太子看着一个个被点亮的烛台，心却寒了一大半。
　　“他真的走了。”太子自言自语道，眼睛无神地看着前面的烛火。
　　韩初把手里的蜡烛放在烛台上，来到太子身边，将太子扶到卧榻上坐着。他拿来一件外披，轻轻盖在太子的身上，说：“殿下，方和已经离开了。”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木偶，递给太子，“这是方和托我给殿下的。他说，殿下，珍重。”
　　太子接过木偶，轻轻抚摸着木偶的头发、脸，眼睛、鼻子、嘴巴。终究是忍不住哭出声。周晏和，至少此刻，他只想做自己的周晏和，是方和的知己，周晏和。
　　韩初看着，内心五味杂陈。
　　周京墨醒来时，周芫华和凌远志早已离开。刚刚因为打斗而凌乱的房间也都收拾好。他感到浑身无力，不适，仿佛刚和别人打完架一样，损耗了许多力量。他回想着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这是，怎么了？”
　　周京墨正疑惑着，驿站人员端着一碗药进门。他问：“这是什么？”
　　驿站人员说：“这是一位公子吩咐小官准备的解酒汤。公子，可以喝了。”
　　“多谢。你先去忙吧。”
　　驿站人员离开，周京墨看着满满一碗的解酒汤，一幅幅画面浮现在脑海。他神色痛苦，双手抱着头，又拍打他自己的头，懊恼地说：
　　“是我太自负了，千算万算，没想到大哥为了我不涉险，都宁愿给我下药。”
　　周京墨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匆匆离开驿站，继续往青鸾山出发，追赶周芫华和凌远志。
　　此时芫、凌二人已来到青鸾山脚下，二人牵着马并肩而行。走到流火湖时，凌远志发现了一棵树上的抓痕。他凑近一看，又看树的周围，回头和周芫华说：“这里应该是最初小九遇到苏木的地方，这个痕迹有些时日了。”
　　周芫华牵着马来到湖边，他看着湖水，又看着湖对面，说：“听风崖大概在哪个位置？”
　　凌远志说：“按地图标识，大概就在流火湖的东面吧。对，就是你现在看的方向。”
　　周芫华牵着马往回走，走到路中间，看着蜿蜒向上的山路，说；“远志，我们往西走。”
　　凌远志不解，疑惑问道；“为什么？往西是西寨，离听风崖还很远。你去哪儿做什么？”
　　周芫华往前走，凌远志跟上，只听他说：“西边有个青檀园，宜苏就在那儿。”
　　二人一同往青鸾山西边走。周京墨赶到时，只看到山路上的马蹄印。他看到了马蹄印是往西边走的，准备追赶时，韩夕带着队伍来到他的面前。
　　众人下马，单跪行礼，说：“拜见小侯爷。”
　　“都先起来吧。”周京墨问韩夕，“韩夕，伤口恢复得怎么样？”
　　韩夕起身，说；“多谢小侯爷挂念，属下已无大碍。”
　　周京墨点头，说：“是我大哥派你们来拦我的？”
　　韩夕一脸错愕，说：“小侯爷，大公子不是叫我们来保护你的吗？”
　　周京墨诧异，问道：“我大哥到底在做什么？”
　　韩夕反倒有些犹豫起来，说：“小侯爷，请原谅属下不能说。但请您相信，大公子是不会伤害你的。”
　　周京墨脸上有些愠色，语气有些低沉，说；“我不需要他的保护，你们走吧。”说完，周京墨牵着马往前走。韩夕和其他人不再阻拦，但是跟在周京墨身后一段距离。周京墨仿佛当他们不存在一样，自顾自往前走。
　　到青檀园，院子里的一片狼藉已被周宜苏收拾清理。厨房炊烟袅袅升起，一锅热腾腾的粥和几样家常小菜已上桌。但因为小九和慕荷都有不同程度的伤，不便到院子里吃饭。周宜苏分别把饭菜端到两个房间。
　　“我熬了点粥，先喝点吧。”周宜苏把粥放到楚陵游手边，“楚公子，小荷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现在在休息。等下吃完饭，你再过去看看她。”
　　楚陵游摸着碗，拿起，颔首道谢。周宜苏把另外一碗端到床边，他扶起小九，想着要喂他吃时，小九连忙把碗拿过，说：“宜苏公子，我自己来就好了。多谢！”
　　周宜苏笑了笑，说：“那行，你们先吃着，我过去看看小荷。吃完把碗放着就好，我过来收拾。”
　　“劳烦公子了。”楚陵游说。
　　周芫华和凌远志在青檀园门口，将马栓好后一同进入到院子里。恰好周宜苏走出房间，三人碰面。
　　“二位请稍坐片刻，我随后就来。”
　　周宜苏进入慕荷房间，过了一刻，他把碗端出来。就只见到周芫华，不见凌远志。他把碗放到水盆里，把碗洗干净后擦干放在竹篮里。周芫华在一边看着，说：“看来殿下这些年过得还算适应。”
　　周宜苏洗干净手，用手帕擦干，来到周芫华对面位置坐下，给自己和周芫华各自倒了茶，说：“这是小荷上山采摘的新茶，可以尝尝。”
　　周芫华颔首道谢，拿起茶杯，先闻茶香，再抿一口，最后慢慢将茶水咽下去。他点头，说；“是好茶。”
　　周宜苏冲茶的动作未停，说：“可惜，你们来晚了。”
　　周芫华听出周宜苏的话中有些愤怒和抱怨，温言道：“抱歉，是我们来晚了。慕姑娘现在怎么样？”
　　周宜苏放下茶壶，抬眼看着周芫华，说：“她的伤已经进行缝制处理，只是，会留疤了。我答应她，会永远陪着她。”
　　周芫华喝下第二杯茶，说：“理解。”
　　凌远志扶着楚陵游走出房门，二人明显刚刚哭过，眼角尚有红痕。周芫华深叹口气，说：“这对阿陵来说，是不小的打击。”
　　周宜苏问：“这次对于整个空山阁来说，都是无妄之灾。你们那位柳公子当真心狠手辣，连兄弟都利用。”
　　“不许你说他！”
　　循声望去，是周京墨到了。他径直走到周宜苏面前，冷冷地说：“你们筹谋了这么久的计划，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什么可挑剔的？你远在青鸾山，很多事情都是我大哥和菘蓝在做。要说心狠手辣，你也差不了哪里去。”
　　周宜苏也没想到周京墨的反应这么大，心里了然。他轻轻一笑，说：“是在下唐突了。抱歉。”
　　“小侯爷？你怎么也来了？”
　　听到楚陵游叫自己，周京墨不再去看周宜苏。走到楚陵游面前。看到他的眼睛蒙着轻纱，周京墨担忧问道：“眼睛怎么样了？”
　　楚陵游摇摇头，说：“还是看不见。”他故作不在意，说，“没事儿。从崖顶掉下来还能活下来，我已经得到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周芫华也走了过来，说：“阿陵，你和远志一起，先到侯府住下。空山阁其他弟子有月见楼主在，暂时安全。”
　　凌远志说：“这和当初我和你商量的不一样。”
　　周芫华说：“远志，如今阿陵眼睛受伤不便，住侯府，多一个人照顾你们也好。”
　　周京墨也开口：“我……我大哥说得对，我们一起回侯府。”
　　“苏木还好吗？我听师兄说，他……”楚陵游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周京墨说；“他身上的伤都处理得很好，就是，又受了刺激，恐怕……”
　　周芫华拍了拍楚陵游的肩膀，说：“楚公子，眼下暗影可能还在青鸾山徘徊。既然风羽涅可以找到这里，就怕日后这里不能长留了。”说着，他回头吩咐韩夕，说，“韩夕，先把小九带出来。我们等下就出发回上璃城。”
　　周宜苏说：“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是，我要带上小荷。”
　　周芫华说：“自然。只是，路途遥远，慕姑娘的伤……”
　　“无碍。我们一起走。”一声银铃响起，惹得众人望去，是慕荷靠在门板上，手里还抱着慕空青的牌位。她虚弱得感觉下一秒就要倒下。周宜苏跑到慕荷身边，将她抱起，抬到其他人身边。他对着凌远志说：
　　“屋子后面放有马车，我先去收拾东西，远志，你去把马车牵出来。我们坐马车走。”
　　半个时辰后，众人离开青鸾山。一路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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