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君今日又打脸了吗

　　两人慢悠悠在月下慢行，影子忽深忽浅，时现时断。

　　李祈双手负于身后，脚步沉稳，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旁人的事：“不过是被人兜头泼了盆污水罢了。同僚争功，我自不屑与他们计较，于公而言，我问心无愧。记过一事，若不是关乎我们的赌约，我必不会……在意。”

　　他偏过头，目光落在柳栖梧脸上，语气添了些认真和不易察觉的执拗：“也就一点点在意。”

　　柳栖梧抬眼，就着朦淡的月光，撞进他如无边夜色般幽暗的眸子。

　　他其实在意得要死吧。自幼便是人人称颂的完美储君，即便化名“齐礼”在户署历练，也事事力争上游，容不得半点差池。如今被人构陷记过，剥夺考评资格，这打击怕是深入骨髓，只是他素来习惯用冷淡伪装罢了。

　　她脚步微顿，脑海中闪过今日的种种：周瑾的刻意刁难，义学被封，齐礼的记过……这一切真的是巧合吗？

　　若不是巧合，背后定有人蓄意为之。想让他们搞砸这场赌约的，会是谁？

　　柳栖梧暗自思忖：先不管是谁，此人定不会是娘娘或国君。要是这两位不愿让他们解除婚约，只需置之不理便是，何必费尽心机设下这一年之约？若只是想增加考验，又怎会用这般见不得光的手段？

　　思至此处，两人恰好走到一棵老银杏树下。树旁立着一石桌二石凳，据隔壁张婶说，它们早在百年前就被放这里了，见证了巷中一座座老屋塌败，一座座新屋落起。

　　如今，仔细一看，这一桌两凳浑然如野生，且形态雕刻得极为粗糙，粗糙到似乎是未经雕凿过的三块石头。或许是一代又一代的人把它们磨平了棱角，成了边缘圆润的桌凳模样供人使用。

　　柳栖梧知道，这是邻里们下棋的好地方。只不过在这个时辰，没人对弈，更没围观者绕桌一圈看棋局，只有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石面上，泛着斑驳的清辉。

　　“齐礼，咱们在这里歇一歇吧。”

　　“嗯。”

　　“我帮你擦！”柳栖梧抬手用衣袖仔细擦拭离他最近的石凳，反复擦了好几遍，末了还对着石面吹了口气。

　　她只是想找点事做，比如替他清理掉可能并不存在的灰。

　　李祈看着她略显幼稚的举动，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待她擦完便径直坐下。

　　两人面对面坐定，石桌隔开的距离不远不近，空气中又陷入短暂的安静。

　　“干坐着挺无聊的，要不咱们玩个民间游戏吧。”柳栖梧率先打破沉默。

　　“什么游戏。”李祈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斗草，”怕他不懂，她细说规则，“很简单的！我们各自找一根草茎，对折后绕在一起，同时往自己这边拉，谁的草茎断了就算输。”

　　李祈眉峰微挑，压了压嘴角：“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

　　“……难不成你玩过？”柳栖梧讶然，没想到这位养尊处优的王世子，竟会知晓这种民间小游戏。

　　“废话，”李祈瞥了她一眼，“谁小时候没玩过。”

　　柳栖梧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那今日的新玩法，你肯定没试过，要不要赌一把？”

　　“什么。”

　　“赢者可以向输者提一个问题。”柳栖梧竖起一根手指，认真道。

　　“若是不想回答呢。”

　　“输者挨一个‘脑瓜崩’。”柳栖梧说着，抬手比划了一下，指尖虚虚对着他的额头点了点。

　　他嘴唇微张，就在她以为会听到“放肆”两字的时候，他说出来的却是“幼稚”。

　　“所以，玩不玩？”柳栖梧追问。

　　李祈叹了口气：“可以，就六局吧。”

　　“好啊。”柳栖梧立刻来了精神，弯腰从脚边的草丛里点了点，选了根最粗壮的狗尾巴草。

　　李祈看了眼，似乎并不把这个对手放在心上，漫不经心地弯腰，抽了一根就近的狗尾巴草茎，甚至没仔细挑选。

　　两人将草茎对折，相互缠绕结实。柳栖梧屏住呼吸，李祈则明显从容许多。

　　“一、二、三，拉！”柳栖梧喊完，立刻往自己这边用力一扯。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李祈手中的草茎应声而断。

　　“我赢了！”柳栖梧得意地笑了。她也不拖沓，开门见山问道：“我要问了，你平时在户署和其他人是怎么相处的？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不是普通的同僚，至少是品阶高些的，比如正四品的户令，或是正三品的户正？”

　　“你不识数么，这是三个问题。”

　　“你不会做阅读理解吗？”柳栖梧理直气壮地反驳，“这其实是一个问题：我们今日的遭遇会不会是被人设计的。”

　　“你觉得我是被报复，这才被泼了污水，甚至连累你的义学被国画院封禁？你能想到的，我自然也想到了。”

　　“那你到底得罪过谁？”

　　“我一向公事公办，从不徇私，”李祈扔掉手中断裂的草茎，“若是因此得罪了人，那也是他们自身行不正。我会去查究竟是何人悄悄给我设下圈套，你大可放心，义学被封的事，我会一并让人暗中彻查。”

　　他说着，再次弯腰拔草，这次却不再随意，目光在草丛中仔细扫视片刻，选中一根轻轻捏了捏，随后径直拔起。

　　柳栖梧见状，也不敢大意，认真挑选了一根草茎，小心翼翼地与他的缠绕在一起。

　　“拉！”

　　两根草茎紧绷着，发出轻微的拉扯声。僵持片刻后，柳栖梧手里的没能顶住，断成两截。

　　她坦然认输。

　　李祈问了一个她从来没想过的问题：“义学被封之后，你有想过谁么。”

　　“什么谁？”柳栖梧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就是，最能帮到你的人是谁。”他语速很快，她几乎没听清楚。

　　柳栖梧心中疑惑，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的确有一个人。”

　　李祈的喉结隐约动了下。

　　柳栖梧弯下腰仔细选了一根草：“继续！”

　　“你还没回答我。”李祈眼睛微睁。

　　“回答了啊，”柳栖梧理直气壮，“你问的是‘你有想过谁么’，我的回答‘的确有一个人’，多明显的答案啊。你肯定是识数的，要是想知道这个人是谁，那它就是第二个问题。”

　　他双唇微张，不可置信地瞪着她，然后冷笑出声，恢复成她熟悉的模样：“好，继续。”

　　柳栖梧哼了一声，专心挑选草茎。这次她选了一根看起来韧性十足的茅草，仔细整理干净，才与李祈的草茎缠绕。

　　或许是运气加持，这一局她赢了，立刻问道：“如果查到真的有人在背后设计我们，你会怎么做？”

　　李祈眼睛微眯，语气又如寒冬的风，带着冷冽与张扬：“那我就陪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换我来做猫，玩死他。”

　　“我可以提一个小小的建议吗？”柳栖梧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干涉他人因果，无非三种动机：无意为之，善意的有意，或是恶意的有意。不同的动机，我们回应的方式也该有所不同，没必要一概而论。”

　　“你在教我做事？”

　　柳栖梧莫名打了个寒颤，识趣地闭了嘴，默默选中一根草茎，示意继续。

　　第四局，他赢了。

　　“那个人是谁？”李祈抱起双臂，微抬下巴，应是在看她背后的月亮。

　　“杨狗子。”柳栖梧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似乎早已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

　　果真，李祈愣了一瞬，随即压下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杨狗子？那个义学里最调皮的孩童？”

　　“是啊，先想的就是他，只有他最能帮到我。义学被贴封条后，我一心想着去国画院，可薛释又不在，我找到杨狗子，他骑驴带着我去的，这小孩虽然年纪不大，驴骑得倒挺好。”

　　李祈的鼻息微微加重，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些莫名的情绪，只淡淡道：“很好。”

　　柳栖梧看着他略显古怪的神色，疑惑道：“杨狗子年纪这么小，我们同乘一驴，见到的只会以为我们是姐弟，不会说闲话的。”

　　“我没这么以为。”李祈立刻反驳。

　　“那不然呢？鼻子出气就是不满的意思啊。”

　　“罢了，”李祈作势就要起身，“回去吧。”

　　“别急，还有两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么能违反方才的约定呢？”

　　“你还玩上瘾了。”李祈无奈，又静坐回去。

　　这次斗草，谁都不肯让步，两人都格外较真，不仅选草时反复斟酌，缠绕时也格外用心。僵持许久后，最终还是李祈略胜一筹，柳栖梧的草茎再次断裂。

　　他问了一个柳栖梧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如果今日之事都并未发生，你会开心吗？”

　　不然呢？谁会希望自己想做的事接二连三出现问题啊？有病吧。

　　“如果顺顺利利解除婚约，我自然是开心的。毕竟，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李祈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拿起一根草茎：“最后一局。”

　　或许是李祈故意放水，这一局柳栖梧赢得格外顺利，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那又如何呢？他赢了三次，她也是赢了三次呢！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她拖长了声音，“离赌约结束，只剩下不足两月了，如果在此之前，‘齐礼’恢复考评但没有得到甲上，你会怎么做？”

　　李祈没有立刻回答，指尖轻轻敲击着石面，发出清脆的轻响。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我的答案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多想无用，唯有全力弥补，让我们的赌约顺利结束。”

　　“很好！我也是这么想的，”柳栖梧握拳，轻轻敲了下石桌，“我也是不肯认命的人！义学之事，未必只能按国画院的规矩来，你的事也并非毫无转机。”

　　晚风拂过，几瓣油绿的银杏叶恰好落在石桌上。

　　李祈缓缓看向她，看着她亮得惊人的眼睛。

　　巷子里的风似乎渐渐柔和了些，柳栖梧有些热，或许是她突然热血沸腾的缘故：“那我们接下来就各自努力吧！”

　　“如果，最后还是输了呢。”李祈突然问，带着罕见的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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