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埃尔多安

　　清晨，起床的号角声刺破营地稀薄的空气。卢卡斯第一个冲出宿舍，在微凉的晨风中开始了雷打不动的个人操练。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帝国军事学院特有的严谨烙印。

　　操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与昨日稀稀拉拉的场面不同，今天前来出操的士兵明显增加了。各小队开始例行训练，但不少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瞥向正在单独进行高强度训练的卢卡斯。

　　就在卢卡斯专注于一套连贯的战术闪避动作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队人马从操场边缘快步奔来。他稳住气息，完成最后一个动作，才缓缓收势望去。为首的正是霍克，脸上已不见昨日的嚣张，取而代之的是混杂着惶恐和讨好的复杂神情。

　　“特使大人！昨天的事……“霍克抢上前，语气急切。

　　“你是来赔礼道歉的？“卢卡斯甚至没有完全转过身，只是侧头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喜怒。“霍克队长，你听好。我来乌鸦营地，是来整训部队，对付德贺兰的流寇，不是来掺和你们那些地方上的蝇营狗苟。“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霍克和他身后那群忐忑不安的士兵：“按帝国军制，我这个'特使'，能直接指挥的，不过是营地的亲卫队。至于其他队伍，我也只能'过问'而已。“他的声音突然转冷，“但你私自调兵、干预地方事务的罪责，按军法该如何处置，你比我更清楚。“

　　这番话，与其说是说给霍克听，不如说是敲打给所有仍在观望的人听。他并非不领情，而是深谙治军之道——恩威并施，需先立威，而后施恩。他需要这些人从心底里知错、畏威，然后才能谈效忠。

　　霍克一行人僵在原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卢卡斯不再理会，自顾自继续训练，直到额角渗汗，才长呼一口气，仿佛刚想起他们的存在。

　　他皱着眉，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催促：“还愣着干什么？全军操练时间，你们打算一直站在这里观摩？不想当乌鸦营地的兵了？“

　　霍克浑身一激灵，瞬间反应了过来！卢卡斯没有当场法办，而是催促他们归队训练——这意味着他给了自己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是！长官！“霍克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他猛地转身吼道：“都聋了吗？例行训练！立刻！马上！“

　　在随后的全体晨会上，卢卡斯言简意赅地通报了昨日事件，定性为“驻地军官违规调兵“。接着，他下令：“当事人霍克，出列检讨。“

　　在台下数百双眼睛注视下，霍克硬着头皮走上台。他的检讨书倒是出乎意料地诚恳，不仅承认了错误，还提到了“违背军纪“、“玷污帝国军人荣誉“，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台下的士兵们内心震撼。他们太了解霍克了，这个在营地里颇有势力的骑兵队长，竟然向特使低头了？特使职位看似很高，实际权力却只能管辖营地亲卫队，对其他队伍也只能进行“干涉“。正因如此，像霍克这样的地头蛇才会如此猖狂。可如今这般光景，深耕多年的霍克却向这位权力有限的特使低头，这让人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新来的长官。

　　半晌，卢卡斯独坐办公室，正伏案疾书，向陛下陈情申请新式武器的信件。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中，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沉闷、短促，不似指节，倒像某种硬物的叩击。

　　“请进。“

　　门被推开，一位老者缓步而入。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但眉眼间沉淀着经年累月的威仪与深不见底的城府，仅一眼便知绝非寻常人物。

　　卢卡斯并未立刻抬头，而是从容写完正在书写的那句话，才淡声问道：“来此有何贵干？“他的注意力似乎仍集中在信件的逻辑上。

　　“无事。“老者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闲逛般的随意，“只是随便走走，看看。“

　　无事？在戒备森严的军营里随便走走？卢卡斯握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他终于抬起眼，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来人，语气也随之转冷：“你是军营的人？谁放你进来的？“

　　“无人放行。“老者负手而立，坦然迎着他的审视，“是老夫自己走进来的。至于守门的士兵……他们，还不敢拦我。“

　　“哦？“卢卡斯缓缓放下笔，将写好的信纸轻轻挪到一旁，顺势站直了身体。这个动作让他脱离了伏案的姿态，恢复了军人的挺拔，也悄然拉近了与墙上佩剑的距离。“好大的面子。不知阁下究竟是何人，能在这乌鸦营地如此……通行无阻？“

　　老者将他细微的戒备姿态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见了长辈也不知行礼，这就是帝国军事学院教出来的高才？哼，依老夫看，那里也别叫什么军事学院了，改叫'野蛮人学堂'，倒更贴切些。“

　　这已是公然的羞辱。卢卡斯眼底寒意骤生，但愤怒被更深的警惕压下。此人不仅能直入他的办公室，更一口道破他的出身……其身份和来意，绝不简单。他强压下怒火，声音反而变得更加平静，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到底是谁？“

　　老者向前踱了一步，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脸上每一条刻满岁月与权势的皱纹。他凝视着卢卡斯，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老夫，是当今天子的皇叔。也是你昨天教训的那个废物——贾尔斯——的主人。“

　　卢卡斯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的波澜，依言坐回原位。他意识到，在这种级别的人物面前，硬碰硬并非上策。

　　“纵使您是皇叔之尊，入了军营，也当遵守军营的规矩。“他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不卑不亢，“规矩立了，总是要守的。至于行礼……若长辈以德服人，晚辈自然心怀敬意。“

　　老者闻言，非但不怒，反而用一种近乎欣赏的目光将卢卡斯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轻笑：“嘿嘿……像，真像。你这副倔强又自以为掌控全局的样子，跟年轻时的老迈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说话时那股子藏在骨子里的傲气都分毫不差。“

　　“您认识我父亲？“卢卡斯的心猛地一紧。

　　“认识？“老者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咳嗽了两声，才慢悠悠地说：“何止是认识。当年在战场，要不是我替他挡下那一箭，他早就成了荒原上的白骨，哪还有你们迈耶家后来的风光？“他用指尖敲了敲桌面，语气不容置疑，“说了这许多，口也干了。小子，还不给长辈备茶？“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卢卡斯的心上。父亲从未细提过的战场往事，竟由此人轻描淡写地道出。他之前构筑的心理防线瞬间动摇，只得依言起身，默默地为老者沏上一杯热茶。

　　老者接过茶杯，并不急着喝，目光却如鹰隼般锁定在卢卡斯脸上。“你昨日在街上那出'路见不平'，我知道。你这性子，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遇见这等事必然会出手。“他呷了口茶，语气出乎意料地平和，“但我并不生气，反而……要谢谢你。“

　　“谢我？“卢卡斯直起身，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不解与疑惑，“我当众惩戒了您的人，您反而要谢我？这感谢从何而来？“

　　老者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昏黄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压低了声音，仿佛在透露一个天大的秘密：“有些话，本不该说得太明白。但看在你诚心发问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提示——“

　　他顿了顿，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卢卡斯的脑海里：

　　“你且好好想想，陛下派你到这乌鸦营地来，真正的用意究竟是什么？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全部吗？你真的……明白你那位皇帝陛下的心思吗？“

　　卢卡斯眉头紧蹙，试图从这片迷雾中抓住一丝线索：“陛下的意思……难道不只是让我在此抗击德贺兰流寇？“

　　王爷轻笑一声，指尖在茶杯边缘缓缓画着圈，仿佛在勾勒某种无形的棋局：“一柄剑能否成为传世神兵，不仅要看它是否锋利，更要看它饮过谁的血，斩断过多少命运的脉络。“

　　“所以陛下是要借此地磨练我，让我建立军功，打出名声？“卢卡斯若有所悟。

　　“接近了，但还差一层。“王爷的目光突然变得幽深，“这盘棋的深意，恐怕连老迈耶也未必完全参透。“他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让整个房间的气氛更加凝重。

　　卢卡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每个线索都指向更深的迷雾。眼前的老人看似随意，每句话却都暗藏机锋。

　　“岁月不饶人啊。“王爷忽然长叹一声，望向窗外，“若再不出去走走，只怕这辈子都要困在这方寸之地了。今日就当结个善缘——“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卢卡斯一眼，“等我离开后，这乌鸦营地总要有个真正的主人。“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轻轻推至桌案中央：“阿尔文此人，可堪一用。他在营地八面玲珑，各个圈子都吃得开。这封信交给他，不必拆看，他自会明白该如何做你的耳目和手脚。“

　　不等卢卡斯回应，王爷已负手走向门口。在门槛处略作停顿，仰头望了望天色，似是自语又似是警示：

　　“西边的云层暗流涌动，这场风雨，怕是不远了。“

　　待卢卡斯回过神，门前只余一缕若有若无的茶香，和手中那封沉甸甸的信。

　　皇宫深处，烛火摇曳。雅各布二世将手中那份来自乌鸦营地的密报轻轻搁在案上，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身后，一名全身笼罩在阴影中的暗探垂首而立，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

　　“卢卡斯来信了。“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信上说，朕那位好皇叔，在封地纵情声色，荒淫无度，甚至到了搜刮民脂民膏的地步。你怎么看？“

　　暗探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却带着一丝急于表忠心的锐利：“此乃天赐良机！陛下正可借此严惩此獠，以儆效尤。他当年竟敢与先帝争夺……“

　　“蠢货！“雅各布猛地打断，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威压，让暗探瞬间噤声。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暗探颤抖的身形，“他这样'自污'，朕才安心。你以为他是第一个在朕的特使面前演戏的？每一次，他都演得如此卖力，如此……恰到好处。“

　　皇帝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近乎欣赏的冷笑：“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他知道朕想要看到什么，就演给朕看。一个沉迷享乐、自毁名声的皇叔，比一个洁身自好、深得民心的皇叔，让朕睡得安稳得多。“

　　暗探壮着胆子，声音带着不解：“可陛下既知他是伪装，为何还要留此隐患？难道不怕他包藏祸心，威胁……“

　　“威胁朕的统治？！“

　　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已狠狠抽在暗探脸上！雅各布二世缓缓收回手，眼神里翻涌着被冒犯的暴怒和极度自负的寒光，他一字一顿地逼问，声音低沉得可怕：

　　“你的意思是，朕……会惧怕一个行将就木、只会用这种拙劣伎俩苟延残喘的老废物？你是觉得，朕的江山，如此不堪一击吗？！“

　　暗探捂着脸，跪伏在地，不敢再发一言。大殿内，只剩下皇帝因愤怒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中回荡。

　　雅各布二世的手指重重敲打着王座的鎏金扶手，那空洞的回响仿佛是他内心怒火的余音。他俯视着脚下瑟瑟发抖的暗探，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冰碴，砸在空旷的大殿里：

　　“记住，在这奥利多的土地上，没有人——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能违抗朕的意志。朕的统治，如同太阳东升，是这世间的定律。挑战朕，便是挑战天道本身。“

　　“奴才该死！奴才愚钝！陛下息怒！“暗探几乎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抖如筛糠。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片刻。突然，雅各布脸上的暴戾如同潮水般退去，换上了一副近乎和蔼的神情。他缓缓起身，竟亲手扶起了瘫软的暗探。

　　“起来吧。“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温和，“朕不怪你。忠言逆耳，你能说出心中的疑虑，恰恰证明你的用处。“

　　他托着暗探手臂的手微微用力，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宫殿的穹顶，望向不可知的未来：“你的命，朕另有大用，岂会因区区口舌之失而舍弃？好好留着你的有用之身。明日，“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朕的加冕大典，你需随侍在侧，亲眼见证……历史。“

　　暗探惊魂未定，只能连连称是。

　　雅各布松开手，转身走向巨大的窗边，眺望着他即将完全掌控的帝国。夜幕下的城市灯火零星，却仿佛都已在他掌心。

　　“政教一体……千古一帝……“他低声吟诵着明日加冕礼上的颂词，随即，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潮，爆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一个政教一体！好一个千古一帝！“

　　那笑声在空旷的金色大殿中冲撞、回荡，充满了无上的权力欲和即将达成终极目标的狂喜，经久不息，仿佛要穿透宫墙，传遍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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