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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羊皮纸·一
1
新家安装的是密码锁,爸知道后说一层锁哪里安全,于是抽了个空就带上工具箱来给圣瑜装插销。电钻拔出来,螺丝扭进去,爸以前在汽修厂就是老师傅,开关的松紧调节得恰到好处。
门是胡桃木烤漆的,背面只贴了一只磁吸小鸟门铃,也是橡木做的,观感整洁而统一。霁洲想粘两个衣服挂钩,圣瑜都不许。何况插销还是厂供销社仓库里的积压品,压得边缘都氧化出一层铁离子的暗红斑块,看起来无比脆弱,但爸还是认为这比密码锁来得安全:“小孩子就信什么新科技,搞不好过两年就淘汰了。锁扣才是祖宗几千年流传下来的,这还有假?”
圣瑜从来没拉过那个插销,也避免视线停留在那里。难看。她心想,可就算不看也是说不出的难受。后来有天她剪指甲又剪得太深,甲盖和皮肉边界浮出一弧淡淡的血痕,她又念起插销的红色铁锈,恍悟自己难受的根源是这样一种不至于叫出口的疼痛,无需用药,也无法愈合。
虽说配了密码锁,然而健忘的惯性很强大,圣瑜出差回到家,门锁语音提示说:“您输错密码已达十次,门即将锁定24小时。”她懊恼不已,想问霁洲,但霁洲正在青岛培训。圣瑜下午才收到他发来的表情,小柴犬疲惫地将肥脸抵在桌面上,他说:“想宝宝了。”喜欢喊别人宝宝的人,自己才像孩子,而孩子是不记事的。上回为了这件事,两人还闹过一点不愉快。碰巧妈来送饭,才知道圣瑜在宾馆凑合了一夜,怪她为什么不回老家,爸也气哄哄的:“第九次输错的时候还不知道停下来!从小你就……”圣瑜直接挂断了电话。
都说父子冤家,父女关系很少有紧张成这样的,何况圣瑜还是独生女。80年代末的盛夏,护士将她从产房抱出,爸觑了一眼,又一眼,才无奈地和奶奶说,您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孙女了。奶奶也叹,孙女就孙女吧,新时代了,我们也不是不开明的人家。
这段对话像一道经典的家常菜,每逢年夜饭都要从酸腐的橱柜里扽出来,在火锅里涮一遍,然后夹到圣瑜的碗里:“快吃,过去家里七个八个的,女孩子哪有这么幸福。”
原来这样的幸福,早在拥有之前就已经欠下了。圣瑜自小明白这点,所以做什么事都更用力,都要和男孩争第一。可是做得好了,爸反倒不高兴,因为这样就失去了训斥她而树立权威的机会。那回圣瑜在省数学竞赛拿了奖,爸请朋友来家里吃饭,烈酒入喉,一通含糊不清的牛皮吹得圣瑜如坐针毡:“你们不要总是夸她,小孩子一得意就翘尾巴。既然叔叔阿姨都看着,怎么说,啧——是吧?将来去什么剑桥牛津,拿个诺贝尔……”
越是小地方的人,越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可爸那么喜欢打牌,圣瑜从没要求他和赌王对标。真不公平。圣瑜冷静地瞥他一眼:“诺贝尔哪来的数学奖?”
“怎、怎么就没有啊?”爸喝得舌头发僵,醉出了凶相,“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你心里明白,少在我面前老三老四的。”
齐眉阿姨连忙劝道:“老刘,别给孩子这么大的压力。”
“没压力哪来的动力啊?上回就看到她躲在书桌下面读什么《哈利波特》,一天到晚心思乱飘,回头我就撕了它!”
圣瑜跑回自己房间,客厅还是爸震耳欲聋的声音。妈也和他吵起来,吵完之后又敲圣瑜的门:“让妈妈进去,宝贝,快开门。”圣瑜不肯开,于是妈也恼了:“刘圣瑜,有什么大不了的啊。爸爸没打你也不算骂你,怎么能这样跟大人置气!”
大人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总说小孩没有腰,渐渐地认为小孩也没有心,更不必说自尊心。爸开了新牌局,妈也若无其事地和朋友散步去了。圣瑜窝在床里,逼迫自己不许哭,脸上却还是沁出闷汗,吸住了窒闷的双层纱被单。有人伴着蝉声在外头学猫叫,圣瑜走过去,一张小浣熊水浒卡从门缝底塞进来。那时孩子们都在收集,圣瑜也不例外,一丈青扈三娘这张卡挺稀罕,只有霁洲抽到过,他平时都不舍得给别人看,今天却要送给圣瑜。
“别难过了。”他贴着门轻声说。
圣瑜爱面子,立即反驳道:“我哪有难过。”
“哦……那下周六琴室见啊。”
“好。”
手机震动了几声,圣瑜才发现已经在家门外发了很久很久的呆。霁洲问:“宝宝怎么不回消息,是不是又忘记密码了?不怕,上回你拍给我的便签条还在,我找来给你啊。”
密码竟是他们一起去考钢琴八级的日期,那么遥远零星的记忆,却清晰得历历在目。圣瑜止不住地抽泣起来,像那年收到水浒卡后哭了一整夜。明明再大的委屈都可以咬牙坚持,受到安慰反而崩溃到流泪。
人就是这么奇怪呀。
2
妈问为什么总要改房屋的密码,圣瑜敷衍几句,说现在隐形摄像头泛滥,也是为了安全着想。爸将报纸翻得乱响,发出沉重的哼气。
圣瑜吞下这股气,便说吃饱了,妈却不许她离桌:“营养没够。”圣瑜二十五岁了,依旧没有饮食自由,妈又给她盛了芡实炖鸡,头、翅、腿横七竖八地挤出小碗,看得圣瑜更反胃了,可妈认为她不爱吃的东西全是对身体有益的,“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怎么让人省心啊?”
爸说:“还不是你给宠的。”
“就一个宝贝,我不宠谁宠?”
可妈的这种关心永远没有边界感,有点自我感动的成分在,孩子是她的衍生物,是她意志的赝品式的延伸。五岁时圣瑜被带去琴室,老师夸她指骨纤长,很适合学钢琴。妈好开心,交了半年学费,圣瑜想拦都拦不住,妈不理解:“你不喜欢?你怎么会不喜欢呢?看那些穿裙子练琴的小姐姐,长大了得多优雅。”
小姐姐后来变成什么样圣瑜不知道,但她的优雅启蒙确实来自琴室,来自齐眉阿姨。阿姨穿萱草黄的稀纺旗袍,襟扣松绿色,举止间有股又枯又荣的安然。霁洲躲在母亲身后,露出的大眼睛也像枯草地里萌生的一点青涩绿意。他朝着圣瑜很羞怯地笑。
幼时的霁洲瘦弱胆小,齐眉阿姨又喜欢打扮他,缎带草帽,海魂衫配及膝白棉袜,小皮鞋亮得很神气,简直像个清秀的女孩。孩子们都排挤他,只有同病相怜的圣瑜和他作伴。
霁洲乐感好,同期生还在被哈农和车尔尼两位指法大师折磨,他已经开始试弹莫扎特了。圣瑜死活也赶不上,那天下了课却是霁洲赶在她身后,慌张得要哭:“你是不是在生气?为什么生气?圣瑜,圣瑜——”
“别总跟着我!你这个……”圣瑜回过头,“娘娘腔”在嘴里含化了,不忍说,因为自己被人说像男孩的时候心里也不好过。她软了神色,有点恨铁不成钢,“翁霁洲,你能不能坚强点呀。”
霁洲破涕为笑,满口答应着,接下来数周却又脆弱地因病旷课。齐眉阿姨给圣瑜送来亲手做的曲奇饼干和芒果奶糕,说霁洲最近都没法摸琴,让圣瑜不要急,慢慢练,习奏会上他俩还要一起四手联弹呢。
圣瑜脸红了,明白霁洲是在装病,才给自己留了追赶的余地。齐眉阿姨也那么好,对自己一丝责备都没有。爸这才问圣瑜:“你要表演?”
“爸爸来看吗?”圣瑜有些激动。
“又不是什么大比赛,看情况吧。”
习奏会当天爸妈都来了,表演服又贵又不常穿,大家都是租来的,齐眉阿姨却为圣瑜买下。剪掉吊牌的挂绳,尼龙纤维像割断的马尾辫一样崩开,阿姨夸圣瑜美,但今天她心里更美。聚光灯的高曝光度让孩子的面孔红红白白地失了真,只有霁洲和圣瑜干干净净地亮相。可惜霁洲太紧张,和弦弹错好几次,惹得下头一阵阵惊嘘。圣瑜再看观众席,爸已经离场了。
最后他们只得了安慰奖,合影时圣瑜心中空荡荡的,而霁洲一味地哭,老师怎么哄都没用,摄影师不耐烦地喊:“谁给他吓一下?我抓个镜头就行。”
齐眉阿姨从后台小跑过来,推开人群将霁洲抱走。她亲吻男孩泪哗哗的小脸,不停地安慰。家长们都发出不屑的嘲笑,这样娇养,哪像男孩?做妈妈的也是拎不清楚,早晚把孩子养废了。
多奇怪,最权威的医生都无法通过几项表征给病人确诊,他们却用区区外在打扮就断定人的一生。圣瑜那时也小,还没想那么深,由衷的只是羡慕。妈牵着她,很不以为然:“羡慕齐眉阿姨疼爱霁洲?难道妈妈对你不好呀?小没良心的。”
可圣瑜羡慕的是那种不轻视、不贬低,毫无保留又不讲条件的爱。不是家长自以为想给的,而是孩子真正想要的。
她从未得到,得不到。
3
十四五岁,圣瑜忽然弯腰驼背,妈好久才察觉她到了发育期。去商场买内衣,圣瑜要套头式的不要细吊带,不要金属扣,海绵也不能太厚……夏季校服薄薄一层,很容易看出来里头穿了什么,这可是天大的难为情。妈只是怪她挑剔,每款都买了一件,说她穿着就会习惯。
妈毕竟是过来人,小小的背心渐渐束不住少女的身体,当圣瑜手忙脚乱地背对镜子学着系扣,妈没有敲门就进来了。她被圣瑜的尖叫吓到,也捂着心口叫出来:“是妈妈!”
“可我没穿衣服呢。”
“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呀?”
妈总说孩子是一张白纸,需要大人费心涂抹修正,方能成型。仿佛孩子的解释权全在大人。于是这样保护隐私的正常行为,妈却认定是圣瑜不够大方,所以才没什么人缘——女生们都是一簇簇地聚成花团,只有圣瑜孤芳自赏。妈偶然听到别人说圣瑜不合群,遂要求她务必随和。霁洲也在场,随口附和道:“对,圣瑜就是清高。”圣瑜瞪他,霁洲又笑,他笑起来耳朵会比嘴巴先动,特别有感染力,“但是议论她的人,有本事也清一个给我看看?”
圣瑜胸口一暖,齐眉阿姨也正好端上热腾腾的佛跳墙。高汤是用整鸡熬的,少女开始注重身材,所以特意将鸡皮也揭掉。忽然又想起圣瑜在奶奶家被家禽啄过,害怕鸡头,齐眉阿姨一时腾不开手,便吩咐翁伯伯:“拿花菇遮一下,圣瑜看到会不舒服。”
妈很诧异:“这有什么好怕的啊?”爸也出言阻止:“不用,不要惯她这些臭毛病。”
翁伯伯不明就里地放下筷子,霁洲抢先将鸡头夹走丢了。爸妈叹了声可惜,圣瑜也觉得可惜,为什么爸妈就不能哪怕一次体谅自己。
但是父母可以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孩子却鲜少拿父母去做对比,因为孩子爱得更纯粹,爱得没有选择,而爸妈似乎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爱圣瑜。尤其是爸,圣瑜想让他笑一笑有多难!那次因为省数学竞赛获奖的争吵,父女俩好长时间不讲话。直到圣瑜以市前十的成绩被建瓯一中录取,爸才在妈的催促下带圣瑜买礼物。出门前爸挺和气,让圣瑜随便挑,小城刚开了大超市,圣瑜挑得很小心,拐弯抹角地磨蹭很久,其实是享受难得和爸相处的时光。脚步停在德芙巧克力礼盒的货架前,圣瑜看到价标犹豫了,念叨两句又放回去,爸又毫无征兆地大发雷霆:“要就要,不要就不要,啰里八嗦干什么!”
圣瑜的数学从来学得很好,因为在她看来再复杂的试题都是因果的游戏,不是从等号右边推导到左边,就是左边推右边。但她永远算不出爸的心情。
那盒巧克力放到了保质期,散出若有似无的酸,还能吃,却不好吃,如同圣瑜和爸爸。过年回乡走亲戚,堂叔喜获麟儿,流水席摆到第五天,爸才被奶奶拖来。男婴的名字最后定下来叫圣珑,姑婆挨着圣瑜坐,说女孩是不能从字辈的,爸当初为了你还和家族起冲突。你看爸爸多爱你呀。
圣瑜和爸相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转开了。
堂叔已有两个优秀的女儿,因此对小儿子的期许只是不要生病,不要闯祸,长大平安娶到媳妇,做父母的就知足了。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分明就因为男婴生来多出一样东西,便允许他日后缺少许多东西,连圣瑜的班主任都偏爱男生更多,女孩们成绩更好?别得意,男孩都是后程发力。整个社会无时无刻不在赋予他们自信,女孩却要通过一次次的挫折和证明才能馈赠给自己。
散席当夜爸坐在客厅喝闷酒,圣瑜也没睡,像是很早以前、也像头一次这么明确地知道爸的遗憾,自己永远也无法使他满意。
孩子都是白纸,可她一开始就生错了材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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