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33】
妮薇德颤抖着从梦中醒来,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虚空与恐惧,心底空落和动荡的感觉久散不去,她甚至在睡梦中流泪了,而醒来察觉之时,泪痕已经干燥发紧了。
她仔细辨认着周围的时间,以期能从正常的时间中寻回些字面意义上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屋内景象大抵恢复了远近适宜的空间感,但仍充斥着滴水声都能辨别的静谧,窗外阳光斜照,并不是她平时清醒的时间。
要说没有一丝晕眩感定然是不可能的,但妮薇德至少还能把握平衡,紧接着,她便感受到了糟糕的饥饿。她从家中随意找了些吃的暂时填饱肚子,发现桌子上的书籍稿件还大摇大摆地零散摆放着,她睡前又在翻看阿黛尔女士的问题小说了。《温和的女性》,作为她最特殊的一部作品,讲述了一位极具传统底色的温婉女性与一位旧贵族子弟相恋,在其中遭遇欺骗、背叛与操控,并最终死亡的故事,她以这位悲惨女性的视角重新讲述了旧贵族在新时期的发家史,剥开了在传统教化与现实打压之下温和而残忍的悲剧。而那位主人公的死亡原因,至今仍不明晰。这并非什么新的或好的故事,这甚至是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故事,作者无疑对主人公寄予了最深切的怜爱与同情,以及旧思想中血的困境与沉痛,但阿黛尔女士曾说过,她讲述的只是真实,以及她对这种真实痛苦的忍受之完全不可能性。
妮薇德从窗台望下去,老妇人依旧仰靠在那里。她醒了醒精神之后走下楼去,静坐在老妇人身边,那位老妇人眯着眼睛睡着了,妮薇德发觉她的身体在这般日头下竟然冷得发寒,她便也轻缩起身体,像她们脚下的猫咪一般,贪恋地享受着日光的温暖。
妮薇德无数次地想着她为何会与一只瘸腿的猫咪产生联系,这种怪异就像其他人在说起理性之时,绝不会将其与灵魂联系在一起。可以肯定,妮薇德并非无知无觉,她当然知道自己所坚信的理性在世人口中的可笑性,也判断得出自己的灵魂同那些高呼的口号之间的差异,因为她的理性和她的灵魂可以在加希亚口中被人摒弃的为理念而死中得到合一,并非因为她有多高尚,而是她从无意义的相反方向出发陷入了与生活的困顿或宰制几乎同样的困境——它们同样令人无法忍受。
埃蕾娜最早对她说过“万物皆有灵”,那是在人与自然仍和谐相处的时代人类灵魂所能享有的平静。然后,人类用所谓的理性为一切自然命名,声称他们是自然的主人。
那是距今几百年前的事了,万物有灵的时代则更为久远,远到如今理性和灵魂似乎已经完全分离了。
她当然也能见到如眼前场景一般的人与动物间的相依相偎,就像是二者联起手来,选择迎回与自然共在的灵魂,而远离了如今的人群——这是一项危机,压根不用妮薇德来下判定,但它也是一项拯救,妮薇德就感觉自己在被救赎,被一只不属于自己的,同一位老妇人紧紧维系的瘸腿猫咪所救赎。
然而这关系注定只能维系两者,与其说她被一只猫咪救赎,不如说她明见到一种至情的关系,于是不停躁动的灵魂被这种极具抽象意味而又具体圆融的关系所安抚——她的灵魂既无法消受眼前的理性,又无法融入这层关系,这便是她的困境。
老妇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她见着妮薇德,慈祥地说起许久未见的见面语,妮薇德微笑着回应她,并关切地问道:“您好像很疲累。”
“人老了,神志不清是常理。”
妮薇德并不认为眼前的老人有丝毫神志不清,她一直保持着那样安然的清静,挺直身体,双手放在双膝,微微凝视,或是仰靠椅背,抱着那只与她形影不离的猫咪。
“您比我见到的所有人都清醒。”妮薇德并非刻意讨人欢心,这话也并非依照此前那般紧密思索的产物,只是觉得放在这里最能表达现在的感情。
老妇人和蔼地望着她,带着如沐春风的调子对她说到:“小姑娘,这世上除了这只猫,我也极少与人有这样的亲近,你呢?你不累吗?”
“不累。”妮薇德没有任何思索便立马回应,老妇人则意味深长的继续望着她。仔细想想,她不累吗?那些思维的极致撕扯在她身上展现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当年她从浪漫主义转向慰藉的理性,又决意向理性内部展开誓不罢休的探寻,难道不都因现实无力窒息感与不停向更深处求解这两极中无处不在的极致撕裂吗?不,她不觉得累,假若她的灵魂与这项撕裂像螺旋结构一样必然排列交互在一起,哪怕这是一项困境,她也将甘之如饴。
妮薇德的神情转入柔和的笑容,老妇人没有继续询问,她想伸手去抱那只猫,先是轻轻抚过它身上的绒毛,当个有些扫兴之人将它叫醒。
那只瘸腿的猫咪没有动,更没有睁开眼睛,妮薇德急忙俯下身去查看它的情况,老妇人却在上方开口:“看来,它就这样死了。”
妮薇德瞬间跪倒在地上,她不知道应该先是安慰老妇人,还是应该先安顿就在她们眼前死去的猫咪,她抬头见老妇人的神情中布满了厚重的哀伤,哀伤中又清晰得见悲悯,而她一定不晓得她此刻在老妇人眼中的样子——妮薇德双眼止不住地涌出泪水,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哭了,她只是深觉喘不上气,却拼命地想要将那只瘸腿猫咪抱起身,它的前腿刚被抱起脑袋便耷拉下去,妮薇德想要将其一并抱起却发觉怎么也用不上力。
“别太伤心,孩子,它也老了,它是在温和的阳光下,由我们一起陪同着离去的。”老妇人对她劝慰到,妮薇德在无论如何抱不动它的情况下终于有些恢复了平静。然后她将猫咪摆放成它最喜爱的姿势——慵懒地打开四肢,尽享日光的样子。随即妮薇德迅速擦干了眼泪,头也不回地朝街上跑去。
她开始找寻自己仍在梦中的线索,但不论怎样放弃思索漫无目的地行进,眼前的空间也没有任何扭曲,街上的人们也不再傻傻地按照类别做不同的事,唯一让她欣慰的便是那一点熟悉的晕眩感,尤其在别人以异样的眼光对准她时更甚。
妮薇德不知怎的走进了一条狭窄的通道,里面充满了与现下的阳光极尽不匹配的灰暗与沉闷,她当然会走进去,这般诡异的场景最能解释成梦境。她走过此处,目光所及尽是疲累黯淡的神情,还有孩提的哭嚎,愤怒与哀叹并行。
她从一位妇人口中得知他们竟然是此前在政府安排下从法米勒县来到赛诺伏特的贫民,本来说是帮政府修路获取工资维持生计,但工程事紧,他们每日都要投入大量时间劳作,工薪的事更是从来没有提过,只是每日发放一些必需的食品。妮薇德问她是否有办法找些外面的工作,但她说他们都从别处来,这个地方本来便有许多失业流浪的人,他们出去也见不得有什么机会。政府至少还让他们住在这里,这地方虽破旧却也能遮些风挡些雨,他们从法米勒县来到赛诺伏特,一路上陆续有人饿死,能来到这个地方甚至已经算是幸运,给的餐食虽然有限但毕竟不像此前在法米勒县的遭际。现实,现实正是如此,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是我们苦命。
现实在人们眼中成了必然之重,于是他们便也逐渐丧失了对它的敏感度,人们相信眼前的生活便是唯一的真理。妮薇德只是感慨,这样穷困潦倒、备受饥寒之苦的贫民和满嘴金钱利益、不顾恶性竞争的资本家,甚至和高居政府要位、言必国家大局的官员说出了一样的道理。她重新感受到了这样的现实将在下一个人的口中重重留下印记,却又在历史当中被轻飘飘地掠过,然后人们又会辩解,这便是向来如此之事。
妮薇德想到了此前柯茵报上报导过的抱着《安娜·卡列尼娜》坠楼的学生,以及伊迪欧一位也曾自残但被救回的同学,那时他只道无意义,而她只道感谢,难道阅读过大量书籍的他们会不晓得生命之珍惜吗?
难道现实一定是重?而思想一直是轻?
他们不在意,一种极致地向内出走但苦于没有出路的复杂泥潭彻底围困住了他们,他们思考得越深,越是充满愤慨,现实的泥沼便越是逼紧,意气冲动外显为萎靡不振的少年少女们的围猎必将走向鲜血。
身处这两种困境之人在这个时代同时存在,前者之重被以现实之名束之高阁,在历史中逐步变轻,后者则向来被认为思想虚无荒谬轻之无存,却因实在的鲜血变成了当下之重。
在这样的极致撕裂与翻转之下,妮薇德感到了空前未有的晕眩,以及恶心。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