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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
展眼便到元夕,这夜晋阳城内不设宵禁。
冬季日短,傍晚时街市已华灯点点,百姓成群结伴嬉戏游玩,热闹非凡。
今年皇帝到此,慕舆轨便策划城中庆贺。
城门楼上扯幡挂灯,一番大肆装点。城门前又围出平坦开阔的空地,先放烟火,再接鱼龙戏漫衍,足足热闹了一个时辰,引得全城百姓围观,叫好声不断。
邻近尾声,元澈率一干官吏将帅登临城楼,百姓听闻,山呼万岁之声绵延迭起,震耳欲聋。
元澈目睹此景,痛快笑着命宫人大赏。便有十来个宦官,怀抱簸箕,将大把五铢铜钱朝下抛洒,换来下头百姓雷霆般的喝彩与呐喊,引得楼上众人又开怀大笑。
过了片刻,大家簇拥皇帝下楼返回行宫。
元颂音和元悦相视一看,动了心思,都想去街市看热闹,便拱火对方去请旨。
元颂音只怕皇帝还嫌着他摔杯的事,没说几句,也就兀自前去了。
元澈兴头正酣,自然答应,吩咐同行侍卫谨慎跟随。
慕舆轨也伸手招呼家人,命好生照顾。
慕舆知忙道:“慢着,我带他们便是。”转身望一眼父亲,又向皇帝恭敬道:“启禀陛下,再过几日我便要启程,正也想看看城里,不如由我带三皇子和郡主尽兴逛逛。”
元颂音循声转头,慕舆知站直了身,正静静听候吩咐。
她倩笑望去,他身后是亮如白昼的街道。她眨了眨眼,才将视线聚焦。这晚他穿宝蓝地金线绣团花锦袍,腰间皮革轻束,挂着一柄鎏金嵌绿松石与猫眼石刀鞘的宝剑。脚上踩着羊皮小靴,外披蓝缎织金面貂鼠里子的斗篷。
蓝似夜空,金灿如星。
稍一动作,幽暗处闪闪亮光。
他背后的烟火簇簇冲天,如星尘绽放,鱼龙灯舞,似祥云流散。
她心中不住起起伏伏。
慕舆轨诶一声,嗔道:“几时又要你逞这个能了?”
元澈听罢,朝他笑道:“你儿子说得倒是,年轻人才能玩到一处,再说他熟门熟路的,正好!”
慕舆轨又嗔怪两句,被他弟弟好不容易截住,这才应允,又朝儿子嘱咐一番,慕舆知不住点头应答。
砰砰砰砰又听得烟花响。大人们退场,留下的青年正如飞鸟出笼,嘻嘻哈哈起来。
“之前同你说过的,这是我亲妹子,阿宁。”慕舆知拉一个与元颂音一般大小的姑娘上前,她眉眼和慕舆知生得一般,里头穿胡服,脚上皮靴,外头披大氅,英气十足。
慕舆宁忙近前参拜,元颂音一把将她扶住,又瞧向闻雀,她呵笑着递来一枚黄金嵌红宝石的戒指。
“初次相见,此乃我一点心意,姐姐收好。”近前说话,元颂音瞧见她腰间还挂着一柄剑,不由得心生喜欢。
“多谢郡主。”慕舆宁看她瞧得认真,便解下宝剑递给她,道:“此剑比兄长的小些,我拿着趁手。”
元颂音拔出一看,冷光忽现,忙道:“果然好剑。几时能见你舞给我看才好呢。”
说罢,元悦也递上一块碧绿玉牌来,道:“姐姐好生英气,等你舞时,也叫上我。此乃上用的玉料雕成,配得上妹妹为人。”
说得阿宁脸一红。
元颂音瞥了一眼,笑打趣道:“竟是我大俗了,惯用金子珠宝,不及你这个巧。”
元悦笑指了指她,并没说话。
慕舆知忙推妹妹谢恩,随之又道:“今夜二位贵人且随我逛逛,晋阳虽不比京畿繁盛,可胜在民情淳朴,亦有乡土风情之处。”
众人点点头,便被簇拥着往街市而去。
一路上,他们兴奋极了,不是伸长脑袋打量街市,便是听慕舆知讲各处底里,又或者与他兄妹二人分享一路的见闻。
元颂音四处张望,生怕错过这个,又怕漏看了那个,又怕俏皮话没有及时派上用场,兴奋得像个烧开的锅子。
此时满街房檐和树枝上挂有各色灯笼,远远近近挤成一条金龙。
荷花灯、芙蓉灯、绣球灯、雪花灯,颜色各异,明亮皎洁。
虎头灯、猿猴灯、鲤鱼灯,摇头晃脑,活灵活现。
微风一吹,灯火忽闪,如星光明明灭灭。
又见百姓来往如织,迎面所来女子,头上并不戴金银,却插腊梅或雪柳,黑鬓上浮着点点白花,如缀珠玉,稍一动静,暗香袭来。
元颂音忽然想起沿路所见的百姓,也不知有没机会庆贺元夕。
她一转身,身边正站着慕舆知。她抿抿嘴,忍不住朝他感叹:“这里未受战乱侵扰,百姓合家团圆过节,可真好啊。”
慕舆知朝她道:“等打完仗,外患解除,边境安宁,大家都能过上这样安逸日子。”
她没有接话,只是不住点头。
一行人不知不觉走至一处寺院,此时山门大开,行人不绝。
慕舆宁道:“今晚占卜的人真多!”
众人不解,互相望了望,慕舆知解释道:“逢年节时,百姓惯例往佛寺掣签占卜以求来年好运,一般为高中、良缘,又或者家安、来财。晋阳城内,此处香火最胜。”
元悦听完,忙道:“想来必是极灵的,不如我们也去试试,求个好彩头。”
昙朗法师不信这个,紫宫寺向来没有掣签之说。
元颂音陡然狐疑,笑道:“我瞧这里头也不分道与僧,只要烧香,便能念经,竟还能占卜了,不知是大商还是周文王那套?”
慕舆知道:“穷时算命富烧香,合在一起倒有它的道理。”
元颂音忍不住敛袖而笑。
元悦啧一声,道:“瞧你俩一唱一和,比这寺里还热闹。”
元颂音还不依不饶,朝慕舆知道:“天底下尽是这样便宜买卖。”
元悦道:“还去不去了?”
慕舆知望向元颂音,她笑点了点头。
护卫开道,很快清出一条路。
听闻是广陵王府的人,主持慌忙来迎。元颂音见百姓俱被驱赶,周身热闹霎时安静下去,心有不安,又瞧瞧慕舆知。
他亦看她,像是懂了她的意思,抬了抬眉毛。
元颂音小声道:“也太霸道了些。”
慕舆知道:“小事。”
他一手伸出斗篷,朝护卫招呼,众人忙上前听吩咐。
“里头留几个得力的,其余人到外头候着,不许跟百姓争抢。”
又近前与老僧谈过几句,回来朝他们道:“让打扫了后头大殿专给我们用,不许旁人进,里头一应礼佛、掣签陈设亦是全的。咱们在这儿走马观花看看,去后头就是了,不碍着旁人。”
元颂音点点头,边瞧他边不由得自忖:“我自己不过半壶水晃荡,常自负膨胀,惯爱起意来事,真正料理时,方觉其中千钧之重,滞殆之苦,不由得心生烦闷。几番瞧他,总是四两拨千斤,真教人羡慕——”
她出神想着,没注意慕舆知走到自己跟前。他低头望去,见她眼波流转,心突突狂跳。
元颂音只还发呆,忽听到他温柔的声音:“妹妹可想好,一会儿预备求个什么?”
元颂音忙抬头,望见慕舆知的双眼,心里不住敲鼓,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可仿佛有千万人正亲眼见证她心里的巨浪呼啸,慌忙又垂下头去。
正巧元悦催他们快行,回头听得慕舆知这一问,忙打趣道:“姝华郡主才出嫁,下个该轮到阿音姐姐,自然该求良缘啦。”
元颂音脸上更加绯红,嗔他道:“你少管我!我瞧着,你求个无忧才好呢!”
众人不解,元悦笑道:“自然是无忧,姐姐倒还记得我混起的名号。”
元颂音却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此无忧非彼无忧。”便伸手指向元悦,对众人道:“三皇子过去曾号无忧王爷,想来既然已有个王爷,自然得求个无忧王妃,配成一对,才叫好呢!”
说得元悦也笑,忍不住朝她横了一眼。
元颂音见他半喜半怒,嘴上虽没停,身子却不自觉躲到慕舆知后头。
慕舆知笑着咳嗽两声,站直身子,假装无事,牢牢将她挡住,元颂音见无人说话,忽然伸出脑袋朝元悦赔罪,众人见状又纷纷笑起来。
寺院主持已命几个伶俐弟子先进殿内清扫铺陈,待打扫完又静静立在边上,以待吩咐。
菩萨座前,铺满了长明灯,照得殿内明亮异常。
四位富贵的公子小姐轻巧步入,俱是穿金戴银,生得不凡,举止潇洒。殿中近前伺候的僧人无不侧目,心中暗暗感慨。
寺院的主持先带着他们在殿内转了一圈,将各处供奉的塑像,并墙上的壁画,一一与他们道明。
之后又引着他们往佛像前参拜,命人恭敬地端出一个干净托盘,上盛着一把耆草,递到跟前来。
元悦先嘱咐道:“心诚则灵。如今是佛祖跟前,姐姐可别再打趣,这要万一呢?”
元颂音听见,只不说话,眼睛望向道人的手指。
一把耆草摊开,元悦忙凑近看一眼,道:“你们说话淘气,菩萨倒是厚道。”
慕舆宁也凑近看了看,道:“这是什么意思?”
元悦先道:“乾卦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听听师父怎么说。”
元颂音双手捏起一根算筹,笑得几乎合不拢嘴,道:“不解也罢,已然说中!”
元悦白她一眼,道:“这会儿又不是便宜买卖了!”
道人口中自然尽是吉祥遂意的话。几人边听边笑,元颂音、慕舆宁相互打趣,元悦也从旁调侃,又说这个早得贵婿,那个富贵前程,说得尽兴,佛堂清净也顾不上了。
待解完签,慕舆知命家下人供奉了许多香火,便引他们往外行来。
离了寺院,又转回街市。
一行人听得酒肆里高歌声,被吸引过去,听得豪迈歌声道来: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歌者朝天而唱,声音雄浑厚重,时而又拉得辽远绵长,像阴山连绵的轮廓,又像疾风掠过草间。那牛和羊,仿佛原野上散布的白色石头。元颂音听得血液沸腾。
——若刘师傅听到不知该怎么高兴。
慕舆知道:“听说朝中大猎之际,营地亦有篝火歌舞助兴,可是这般?”
元悦点了点头,笑道:“你是个好手,明年大蒐,尽管叫你父王带你来看看才是!”
慕舆知低头瞧元颂音听曲,见她入神,方低垂头,在她耳边小声道:“听说妹妹已经会骑马?几时我们也痛快策马一趟?”
元颂音听罢,忙垂了头,离得这样近,教人羞得耳朵发烫。
他眼神却不闪躲,仍还盯着,似等她答复。
她眨了眨眼,低声道:“等你平安归来,自然要去!”
慕舆知点头笑道:“那说定了。”
此时正有一条耍龙灯的队伍往这边,看热闹的百姓挤在一处,全都仰着脑袋朝上看,轻易是穿不过去了,他们几个索性也跟着队伍嬉闹。
除这一条长数十米的龙灯,身旁又有孩童乱窜,手里举着灯,或扎成飞燕、青鸟,或扎成兔子、金鱼,跟着龙灯嘻耍同舞。
队伍时快时慢,或疏或密,元颂音小心行着,生怕跌跤。
不想这时,迎面飞出一个莽撞幼童,踉跄朝她冲来,元颂音退步闪躲,却因人潮挤得无处下脚,双手乱抓,身子一歪。
她正着急,肩膀忽然被人扶牢。
慕舆知又扶着她的手肘一侧身,轻巧避开那小孩。
在他怀里一霎那,似有一生长。元颂音心咚咚狂跳,待有空隙慌忙转圜过来。
慕舆知扬头四处看了几眼,道:“好像同他们走散了。妹妹别怕,只管看戏,我拉你就是。”
果真被他牵住手。
她头先玩得不亦乐乎,皮筒手炉叫下人拿去,这会儿手指冻得冰凉。
慕舆知的手大而温暖,被他牢牢握着,好像雏鸟找回巢。
两人心中俱是忐忐忑忑,并不在意风景如何,只是随意乱转,拉手走过几处街口。
待行至街市外围,烛火渐渐熄灭,人群慢慢散开,举灯的人也陆续收捡,准备归家。
好戏散场,街道复归平静,元颂音心中十分眷恋,好像看了一万次日落那么高兴,又有些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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