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33 章
贺愿的指尖在微凉的空气里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他看着宋敛,看着对方那双映着烛火、执拗得近乎无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要退让的意思,反而像是在说:你越是想赶我走,我便越要留下。
就在宋敛以为贺愿会再次冷声斥责,或是干脆唤人将他“请”出去时,贺愿却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太轻,太短促,以至于宋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并非开怀的笑,也非讥讽的笑,倒像是一片羽毛,无可奈何地落在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上,连涟漪都未曾惊起半分。
“教你弹琴?”贺愿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小侯爷,你连最基本的宫商角徵羽都未必能辨得清。”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被宋敛随手丢在一旁的琴谱,那上面还留着几个模糊的指印:“况且,我的琴,不教无心之人。”
宋敛脸上的笑意淡去了几分,眼底那簇玩世不恭的火苗却跳跃得更甚。他非但没有被这话击退,反而像是被真正挑起了兴致。
“你怎么知道我心不在此?”他直起身,不再懒洋洋地倚着书案,与贺愿之间的距离再次被拉近,那双总是含着几分轻佻的桃花眼里,此刻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认真,“殿下,未曾试过,便妄下断语……这似乎,并非你一贯的作风。”
他的目光落在贺愿微抿的唇上,又缓缓移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还是说,”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磁性,“你只是不敢教?”
“怕我……学得太快?”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气音,轻飘飘地送入贺愿耳中,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明目张胆的挑衅。
贺愿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宋敛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更加逾矩的问题。
然后,他看见贺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贺愿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刚才更轻了一些:“激将法对我无用,小侯爷。”
但他却没有再次下令逐客。
他只是转过身,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了下来。那本《左传》被他放在手边,他却并未再次翻开。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指尖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仿佛在无声地衡量着什么。
最终,他抬起眼,目光越过跳动的烛火,落在宋敛带着几分期待、几分挑衅的脸上。
“去取架上的琴来。”
宋敛眼底倏地亮起一簇光,利落应了声“好”,转身便朝那置于角落的琴架走去。
那是一张七弦古琴,琴身线条流畅,漆色沉静。他小心翼翼地双手捧下,动作间透出几分与他平日散漫截然不同的郑重。
将琴轻置于贺愿面前的案上,宋敛后退半步,目光却始终未离贺愿左右,像是一个等待先生授课的学子,只是那眼神深处,依旧藏着灼人的探询。
贺愿垂眸,目光在琴弦上缓缓扫过。他伸出右手,指尖并未直接触及琴弦,而是悬于其上,虚虚拂过,如同抚过无声的流水。
“琴有七弦,宫、商、角、徵、羽、文、武。”他开口,“心浮气躁者,辨其声尚且不能,更遑论操缦。”
贺愿看向宋敛:“既是要学,便需知规矩。”
“第一,心浮气躁不弹。”
“第二,尘俗未净不弹。”
“第三,”他顿了顿,声音清冷,“心有旁骛不弹。”
“小侯爷自省,可能做到?”
宋敛闻言,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就着书案边缘再次坐下,与贺愿隔着一架琴对视。他唇角弯起,那抹惯常的懒散笑意又浮了上来,眼底却是一片难得的澄澈。
他语气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师父在上,弟子谨记。此刻心中别无他物,唯有……”他目光灼灼地锁住贺愿,“师父和这架琴。”
贺愿似乎并未在意他话语中的僭越,只淡淡道:“坐好。”
他并未示范任何复杂的指法或曲调,只是将右手轻轻虚悬于琴弦之上,手腕沉静,姿态优雅如鹤唳青空。
“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他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真理,“初学非求其声,先求其意。意静,声方净。”
“看仔细。”贺愿说着,食指极轻地向下微微一沉,做了一个极其缓慢的“抹”弦起势动作,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到琴弦,却在空中划出一道凝练而优美的弧线,“手腕需松,发力在指,意贯指尖,而非蛮力。”
他指节修长,每一个细微的关节动作都充满了克制而精准的力量感。
宋敛收敛了所有玩笑的神色,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根在空中缓慢移动的食指,仿佛那指尖牵引着无形的丝线,也悄然拨动了他胸腔里某根从未被触及的弦。
贺愿做完那个示范动作,收回手,抬眼看向宋敛:“看懂了几分?”
宋敛没有立刻回答。他学着贺愿方才的样子,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尝试着模仿那个“抹”的起势。他的动作略显生硬,远不如贺愿那般举重若轻,流畅自然,但神态却异常专注。
他试了几次,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感受其中细微的发力差别。
忽然,他抬起眼,看向贺愿,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意贯指尖……而非蛮力。”他重复着贺愿的话,若有所思,“就像你用白玉蚕丝制住我命门时一样?看似轻柔,实则精准无比,力透一点,不容挣脱。”
他将琴技与武学瞬间贯通了起来。
贺愿闻言,一直没什么波澜的眼眸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了一丝什么。他静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举一反三,悟性尚可。”
“但,”他话音微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琴道非杀伐之术。心若无静气,纵使指法通天,亦不过是……炫技而已。”
宋敛看着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少了些平日的轻佻,多了些别的东西。
“师父教训的是。”他从善如流,再次低下头,更加专注地练习起那个最简单、也最基础的起手动作,一遍,又一遍。
贺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张扬不羁、此刻却因为一个最简单的琴艺动作而眉头微蹙、认真得有些笨拙的小侯爷。
宋敛一遍遍重复着那个起手式,从最初的生硬滞涩,到逐渐流畅,再到刻意放缓,体会着贺愿所说的“意贯指尖”。他学得极快,仿佛方才那一点武学上的顿悟,真的打通了某道关窍。
贺愿静坐一旁,目光落在宋敛的手上,偶尔极轻地吐出一两个字。
“腕沉。”
“指曲。”
“力未发,意先至。”
他的声音平稳清冷,不带丝毫情绪,却总能精准地点出宋敛最细微的偏差。
宋敛依言调整,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将力量控制到如此精微的程度,竟比挥刀纵马更耗心神。
不知过了多久,宋敛感觉手腕已有些发酸,那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有了生命般,在他指尖流转。他忍不住想尝试真正触弦。
就在他指尖即将落下的一瞬——
“止。”
宋敛动作猛地顿住,指尖悬在离琴弦仅一发之处。他抬眼,略带疑惑地看向贺愿。
贺愿并未看他,目光依然停留在那即将触弦的指尖上:“心躁了。”
他缓缓道:“弦未动,心弦已乱。这一声若出,必是败音。”
宋敛怔住。他方才确实心生急切,想听听自己这练习许久的一指,究竟能弹出何种声响。
贺愿终于抬眼看他:“琴为心声。一丝杂念,一丝急切,皆藏不住。”他顿了顿,“今日到此为止。”
宋敛看着贺愿沉静的侧脸,问道:“你初学琴时,练这个动作练了多久?”
贺愿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琴身冰凉的漆面,像拂过一段尘封的岁月。
“三个月。”他淡淡道,“每日辰时起,跪坐于庭前海棠树下,直至日落西山,只练这一式。”
宋敛挑眉,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神色,有钦佩,有了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清冷克制、仿佛生来便精通一切的人,也曾有过那样笨拙执拗的时光。而那“跪坐”二字,更透出一股近乎严苛的修行意味,与他所知的那个被娇宠着长大的贺家独子形象,隐隐有些不同。
“为何……”宋敛下意识开口,却不知该问什么。他忽然不想再追问下去,也不想再比较。他只是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低声道:“我再练练。”
贺愿却似乎明白了他未尽的疑问。
“心不静,则万物皆可为刃,伤己伤人。”他声音很轻,像是对宋敛说,又像是对着很久以前的自己,“琴音……能让人学会控制。”
控制情绪,控制力量,控制那颗或许也曾躁动不安的心。
宋敛沉默地看着他,自己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贺愿。那层冰冷的表象之下,藏着怎样深厚的过往与坚持?
窗外更漏声遥遥传来,已是深夜。
贺愿站起身:“夜深了,小侯爷请回吧。”
这一次,宋敛没有再多做纠缠。他也站起身,目光在贺愿脸上停留片刻,道:“明日我再来。”
不是询问,而是告知。
贺愿并未应声,也未拒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宋敛转身走向门口,手触及门扉时,却忽然回头,唇角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几分挑衅的笑。
“师父,”他唤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明日检查功课,若我练得好了,可有奖励?”
不等贺愿回答,他便大笑着推门而出,身影很快融入廊下的夜色之中。
贺愿独自站在书房内,听着那笑声渐远,最终消失。
他垂眸,看着案上那架沉默的古琴,许久,伸出手指,极轻地、真正地拨动了一下宫弦。
“嗡——”
一声低沉醇厚的琴音在寂静的房间里缓缓荡开,余韵悠长,久久不散。
他静静听着那余韵,直至最后一丝声响也归于沉寂。
窗外,月色正浓。
琴无声,意已远。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