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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冢无声血泪凝誓
晨光艰难地穿透秘境上空终年不散的昏黄雾气,为这片死寂的荒原带来一丝稀薄的暖意,却驱不散那沉淀了万载的苍凉与肃杀。
霍江临在云妄衣小心翼翼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经过一夜的艰难调息和云妄衣笨拙却细致的照料,他体内“灵灼”的余波终于平复下去,经脉的剧痛转为绵长的隐痛,左臂伤口的魔气也暂时被压制在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不再像昨夜那样疯狂侵蚀。但失血过多和精力透支带来的虚弱感,依旧如影随形,让他面色苍白,脚步虚浮。
云妄衣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用来支撑霍江临,那双总是藏着阴郁的墨玉眸子,此刻只剩下全神贯注的警惕和小心翼翼,仿佛霍江临是琉璃做的,稍有不慎就会碎裂。他绷紧了身体,努力让自己的步伐稳健,不牵动霍江临的伤口。
“师兄,我们……现在回去吗?”云妄衣低声问,目光扫过周围那些依旧散发着或强或弱气息的上古遗物,以及远处那片曾爆发过宿命交锋的核心区域,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晦暗。这里,是他得到力量的地方,也是他差点害死师兄的地方。
霍江临的目光也落在那片区域,心中复杂难言。砝厄神枪在昨夜异变平息后,便自行收敛了光芒,安静地悬浮在他身侧,只是枪身对着云妄衣(或者说他怀中那被云妄衣用布裹起、气息内敛的“破妄”魔剑)的方向,依旧保持着一种冰冷的、若隐若现的敌意。
而云妄衣在霍江临醒来后,便默默将那柄惹祸的魔剑用布层层包裹,牢牢缚在背后,尽力收敛其气息,仿佛想将那一段惊心动魄和差点铸成的大错彻底掩盖。
宿敌神兵与魔剑,因他们二人,在这秘境中短暂交锋,又因他们二人,暂时偃旗息鼓。但这脆弱的平静之下,涌动着怎样的暗流,霍江临心知肚明。
他摇了摇头,看向秘境出口的方向,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决断:“不,暂时不回宗门。”
云妄衣微微一怔,疑惑地看向他。
霍江临的目光越过秘境的边界,投向远方那片被凡俗尘烟笼罩的天境国疆域,缓缓道:“既然到了此地,离天境国都不远。你父亲……云文轩前辈的墓,应当就在云家祖坟之中吧?”
云妄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父亲……这个称呼,连同那段短暂却温暖的记忆,早已被他深埋在心底最深处,用冰冷和仇恨层层包裹。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主动提及,并且……要带他去拜祭。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让他眼眶微微发热。他低下头,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有些发紧:“……是。在云家祖坟……最偏僻的角落。”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自嘲与恨意。连死后,都只能在那象征着家族地位与荣耀的坟茔群中,占据最不起眼、最荒凉的一隅。
霍江临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了然,更多了几分怜惜。他轻轻拍了拍云妄衣扶着他的手背,温声道:“带师兄去看看。你既已入我云顶天宫门下,作为师兄,于情于理,都该去祭拜一下令尊,告知他一声,让他……安心。”
“安心”二字,他说得格外郑重。他知道,对于云文轩那样一位在绝境中仍拼死维护儿子、只盼他能“挣得一件遮风避雨之衣”的父亲而言,看到儿子如今拜入仙门,有师兄照拂(尽管这照拂如今看来前途未卜),或许,真的是能稍感慰藉的。
云妄衣喉咙哽住,半晌,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他没有拒绝,也无法拒绝。内心深处,那个对着水缸倒影触碰额间符文、在父亲怀中舔舐麦芽糖的孩童,似乎在这一刻,悄悄抬起了头。
两人不再多言,霍江临召来砝厄。这一次,他伤势未愈,灵力运转不畅,驾驭砝厄显得有些吃力。云妄衣见状,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运转魔气相助,但指尖刚动,便想起昨夜可怕的后果,硬生生压了下去,只是更加用力地扶稳霍江临。
砝厄似乎也察觉到主人的虚弱,青银色的光芒收敛得更加温和,飞行的速度也放慢了许多,力求平稳。饶是如此,高空凛冽的罡风,依旧让霍江临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伤口处传来阵阵隐痛。
云妄衣紧紧挨着他,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尽可能为他遮挡风寒,眼神一瞬不瞬地留意着他的状况,那紧张专注的模样,仿佛在守护着世上唯一的珍宝。
他们避开了天境国都喧嚣的城区,在城外无人处落下。霍江临换下了那身破损染血、显眼的云顶天宫弟子服,与云妄衣一样,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普通青布衣衫,又用斗笠稍稍遮掩了过于出色的容貌。毕竟,云家在天境国都势力不小,他们此行只为拜祭,不欲节外生枝。
云家祖坟位于都城西郊的一片风水上佳的山坡之上,背山面水,松柏森森,远远望去,坟冢连绵,碑石林立,气象肃穆,彰显着这个家族曾经的煊赫与积淀。然而,这肃穆与煊赫,与云妄衣记忆中那个破败的小院和冰冷的柴房,形成了何其讽刺的对比。
两人沿着偏僻的小径,绕开了祖坟正面气派的牌坊和守墓人的小屋,向着记忆中最荒凉、最边缘的角落走去。越往里走,路径越发崎岖难行,草木杂乱,显然少有人打理。与前方那些修葺整齐、有专人洒扫的坟冢相比,这里更像是被家族遗忘的荒芜之地。
终于,在一丛几乎将小路完全遮蔽的野生荆棘之后,云妄衣停下了脚步。
霍江临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心头不由得一窒。
那确实是一座坟。
却简陋寒酸得令人心酸。
没有高大的墓碑,只有一块粗糙的、未经仔细打磨的青灰色石头,歪歪斜斜地插在土堆前。石头上,用简陋的刻痕,勉强能辨认出“云文轩”三个字,字迹歪扭,深浅不一,仿佛雕刻之人当时手在颤抖,或是心力交瘁。坟冢很小,上面的泥土已经板结,长满了枯黄的野草和几株顽强的、开着不起眼小花的植株。没有供桌,没有香炉,甚至没有一条像样的通往坟前的小路。它孤零零地蜷缩在这片山坡最偏僻的角落,仿佛连死亡,都无法让它获得家族一丝一毫的认可与尊严。
唯有坟前,似乎比周围其他地方稍微干净一些,野草被拔除过,露出一点新鲜的泥土颜色。那应该是当年年幼的云妄衣,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偷偷来祭拜父亲时,用他稚嫩的小手清理过的痕迹。只是岁月流逝,风雨侵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孝心痕迹,也早已被荒草重新覆盖。
云妄衣静静地站在坟前,一动不动。斗笠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但霍江临能感觉到,他扶着自己的那只手,正在无法抑制地、细微地颤抖着。他周身的气息,变得极其压抑,一种混合着巨大悲伤、滔天恨意和无边孤寂的情绪,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霍江临心中叹息,轻轻挣脱了他的搀扶,忍着伤处的疼痛,上前几步,对着那简陋的坟茔,郑重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
“云前辈,”霍江临开口,声音清晰而恭敬,在这片荒寂的角落轻轻回荡,“晚辈霍江临,云顶天宫弟子,亦是妄衣的师兄。今日冒昧前来拜祭,打扰前辈清静。”
他顿了顿,侧身看了一眼依旧僵立如雕塑的云妄衣,继续道:“前辈当年为护稚子,力排众议,铮铮之言,晚辈钦佩。今妄衣已拜入我云顶天宫宫主座下,为第三亲传弟子。他心性坚韧,勤勉向道,虽前路或有坎坷,但晚辈既为师兄,必当竭尽所能,护他周全,导他向善,不使他孤身漂泊,无人可依。”
这番话,他说得缓慢而坚定,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既是说给地下的云文轩听,也是说给身边的云妄衣听。
“前辈当年,盼妄衣能挣得一件遮风避雨之衣,安稳此生。”霍江临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简陋的坟冢上,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承诺的意味,“此愿,晚辈与师尊,定当助他达成。虽仙路漫漫,世事难料,但只要晚辈一息尚存,便不会让妄衣再受往日之苦,必让他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
话音落下,他再次躬身一礼。
清风拂过坟头的野草,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是无言的回应。
直到霍江临行礼完毕,直起身,云妄衣才像是骤然被解除了定身咒。他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膝盖一软,竟是不由自主地,重重地跪倒在了父亲的坟前!
“爹……”
一声压抑了十几年、混合着无尽思念、委屈、痛苦和歉疚的呼喊,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从他喉间破碎地溢出。他猛地摘下斗笠,扔在一边,露出了那张早已被泪水肆意冲刷的脸庞。
没有嚎啕大哭,他只是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身体却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剧烈地颤抖着。他伸出手,颤抖着抚上那块冰冷粗糙的墓碑,指尖划过那歪斜的“云文轩”三个字,仿佛想要触摸父亲早已消失的温度。
“对不起……爹……妄衣……来看您了……”他声音嘶哑,泪水模糊了视线,“妄衣没用……这么多年……才敢回来……才敢……来见您……”
他想说,他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欺负。
他想说,他遇到了仙人,得到了莲玉。
他想说,他拜入了仙门,有了厉害的师尊和……师兄。
他想说,他找到了力量,虽然那力量……可能并不被世间所容。
他想说,他差点害死了这世上唯一还肯护着他的人……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最终,全都化作了滚烫的、无声的泪水,和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泥土上的闷响。
一下,又一下。
仿佛要将这十几年的缺席、这心底沉重的枷锁、这无法言说的痛苦,都通过这最原始的方式,传递给黄土之下沉眠的父亲。
霍江临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压抑而绝望的祭拜,看着他额头很快磕出了血印,心中酸楚难言。他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守护着这迟来了太久的、属于父子之间的悲恸与倾诉。
许久,云妄衣的额头抵在冰冷的泥土上,不再抬起,只有肩膀还在轻微地耸动。
霍江临这才上前,俯身,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妄衣,够了。令尊……不会怪你。他看到你现在这样,只会心疼。”
云妄衣的身体僵了僵,缓缓抬起头。额头的伤口混着泥土和血,脸颊上泪痕纵横,那双墨玉般的眸子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清澈,却也格外空洞疲惫,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所有心力的跋涉。
他看向霍江临,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脆弱,喃喃道:“师兄……爹他……真的会……不怪我吗?我……我变成了这样……”他下意识地摸向背后那被布包裹的“破妄”魔剑,眼中闪过深深的自我厌恶。
霍江临握住他冰冷的手,将他的手掌从剑柄上拉开,紧紧握在自己温暖的手心里,目光直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妄衣,记住师兄的话。令尊当年拼死护你,要的,从来不是你能有多强大,能为云家挣得多少荣耀。他要的,只是你平安,只是你能好好地活着。”
“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心存善念,不忘本心,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拥有什么样的力量,”霍江临的语气斩钉截铁,“令尊在天之灵,都只会感到欣慰,绝不会有半分责怪!”
他的话,如同破开阴云的阳光,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穿透了云妄衣心中厚重的壁垒。
云妄衣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信任与维护,看着他握着自己手的、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心底那冰封的某个角落,似乎“咔哒”一声,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良久,他反手握紧了霍江临的手,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他再次转头,看向父亲简陋的坟冢,眼神中的迷茫和痛苦渐渐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决绝的情绪所取代。
他松开霍江临的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和额头的血污,然后,在霍江临温和而鼓励的目光注视下,他对着父亲的坟,缓缓地,却无比郑重地,磕下了最后一个头。
这一次,他的脊背挺得笔直。
当他重新抬起头时,脸上的脆弱与泪痕尚未完全干涸,但那双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沉淀、凝固。
他看着墓碑,如同立下最庄严的血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令人心悸的力度:
“爹,您放心。”
“妄衣……会好好活着。”
“那些欠我们的……妄衣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而护我之人……”他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扫过身旁静立的霍江临,那目光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与依恋,“……妄衣,亦会用尽一切……去守护。”
话音落下,他缓缓站起身。山风吹动他青布衣衫的下摆,拂过他背后那被布包裹的、沉寂的魔剑。
荒冢之前,少年独立。
前尘如烟,血泪凝誓。
未来之路,已然在他脚下,铺开了一条既通向光明,也通往深渊的、无法回头的轨迹。
霍江临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心中既感欣慰,又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
但无论如何,这一步,终究是迈出了。
他走上前,与云妄衣并肩而立,最后望了一眼那孤寂的坟茔,轻声道:“我们走吧。”
云妄衣点了点头,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将斗笠重新戴好,遮掩了所有情绪。然后,他伸出手,再次稳稳地扶住了霍江临。
这一次,他的手臂不再颤抖。
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
两人相携,转身,离开了这片被遗忘的角落,身影渐渐消失在蜿蜒荒芜的小径尽头。
只剩下那座简陋的孤坟,依旧沉默地立于荒草斜阳之中,见证着方才那场无声的祭奠,与那少年心中,悄然生根发芽、再难撼动的……执念与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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