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御山河

作者:皮不笑就个乐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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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回民谣惊殿揭苛吏影诗笺藏讽触龙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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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钟催驾入金銮,朝服斑斓列玉墀。
      一曲民谣掀浪起,半笺讽诗露奸疑。
      权僚巧辩遮贪迹,亲王执证叩天威。
      待唤罪臣归对质,谁怜黔首泪沾衣?

      自向昚进宫已达半年,可面对每日清晨即起的习惯,总是多有怨怼,却也无可奈何。贴身太监早候在寝殿外,捧着叠得齐整的玄色龙袍,指尖捏着玉带边角,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向昚任人替自己系好盘扣,冰凉的龙纹刺绣贴在后背,像一层卸不下的沉物。

      銮辇碾过青砖的声响沉闷而规律,窗外掠过的宫灯还沾着晨露,晕开一团团朦胧的暖光。向昚掀着帘角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承光殿翘起的飞檐上——那里的琉璃瓦正被初升的朝阳染成金红,却半点没驱散他心底的倦意,只觉得这每日必走的路,又长了几分。文武百官早已按品阶分列殿中两侧,紫袍、绯袍、绿袍、青袍自上而下铺开,如同被晨光晕染的彩练,腰间金鱼袋、银鱼袋随站姿轻轻晃动,连垂落的蹀躞带都透着规整。向昚踩着金砖,靴底碾过地面的声响在空旷的承光殿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规尺上。

      待他在龙椅上落座,殿内瞬间静得能听见香炉里青烟盘旋的微响,下一秒,满殿官员齐齐俯身,各色朝服下摆扫过地面,三声“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喝震得梁上积尘似要飘落。大太监张贵祥立在殿阶旁,素日里总是微垂的眼尾此刻抬了抬,尖细却沉稳的嗓音穿透殿内的寂静:“众卿平身。”话音落时,官员们才按着次序缓缓起身,垂首侍立,等候早朝奏事。紫袍丞相立于殿中,手中玉笏轻叩掌心,将各州奏疏按“民生”“军务”“吏治”分作三叠,每念及一事便附上年俸、粮草等处置建议,条理清晰得与往日分毫不差。向昚指尖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缠枝纹,目光扫过殿内垂首的官员,只觉得连窗外掠过的雀鸣,都和前几日的调子别无二致。

      待最后一份关于江南漕运的奏疏议完,丞相上前一步,朝龙椅躬身:“陛下,今日既定奏事已毕,诸位臣工若还有急务,可即刻上奏。”话音落时,殿内静了片刻,只有殿外廊下的铜铃,被风拂得轻轻晃了晃。话音刚落,殿侧便传来一阵沉稳的靴声——齐王向荣身着亲王规制的紫袍,腰间系着镶嵌白玉的蹀躞带,迈着方步出班,双手拢在袖中,脸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臣出班并非奏报军政要务,只是近来京城街巷间,有句歌谣传得沸沸扬扬,想着诸位同僚或许未曾听闻,特来念与陛下和众人听听。”

      “放肆!”紫袍丞相猛地抬头,玉笏在手中攥得发白,“朝堂乃议事重地,岂容你在此说些街巷俚语?若只是无关紧要的歌谣,便不必在此耽搁陛下与百官的时辰!”他话音刚落,殿内官员们便悄悄交换眼神,有人面露赞同,也有人好奇地看向齐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朝服下摆,想知道这能让亲王特意在朝会上提及的歌谣,究竟藏着什么门道。向昚原本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微微一抬,眼底的倦意瞬间散了大半,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歌谣?什么歌谣?京城里近来竟还有这般动静,朕倒真不知情。”他往前倾了倾身,目光落在齐王身上,“既然你听到了,便唱来听听,不必拘谨。”

      “遵陛下意。”齐王躬身应下,直起身时声调放缓,清朗的嗓音在承光殿里缓缓散开:“城阳郡里有桩奇,白银堆成小山齐。一只雀儿往南飞,落在侯爷暖阁西。田埂草枯盼雨露,暖阁笙歌日头低——”歌声落时,殿内瞬间鸦雀无声。向昚脸上的好奇渐渐褪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沉声道:“这歌谣里说的‘侯爷’,诸位觉得会是谁?”齐王话音刚落,便向前半步,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沉声道:“陛下,这首歌谣源头就在城阳郡。先前任城阳太守的是杜之贵,如今他虽已调任扬州,但歌谣里说的事,分明是他在任时留下的首尾。若不查清缘由、给百姓一个说法,这歌谣传得越广,越会损朝廷声望,臣以为,此事断不可置之不理。”

      他话锋一转,看向一旁的丞相:“丞相大人久掌朝政,深谙舆情利弊,不知对此事可有高见?”

      此时丞相脸色微沉,手指在玉笏上轻轻摩挲,似在斟酌措辞。丞相握着玉笏的手紧了紧,上前一步躬身回话,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喙:“陛下,民间歌谣多是百姓随口编排的怨声之言,捕风捉影、不足为凭。我等朝臣行事,依的是大周体制,断案凭的是大周律法,岂能因一句街巷传唱的俚曲,就贸然追责前任官员?若开了这个头,日后百姓稍有不满便编歌谣传谣,朝堂岂非要被流言裹挟,失了章法?”

      他话音刚落,殿中几位老臣便微微点头,显然赞同丞相“以律法为准、不被歌谣左右”的说法。向昚坐在龙椅上,眉头轻轻蹙起,目光在齐王与丞相之间来回扫过,似在权衡两方的说法。吏部尚书紧跟着出班,朝龙椅躬身时,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陛下,臣附议丞相!民间歌谣本就无凭无据,多是闲人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编出来的。城阳郡之事若仅凭一首歌谣便追责前太守,一来无实证支撑,恐落人口实;二来传出去,倒显得我朝律法可因流言动摇,岂不让天下官员心寒?还望陛下三思!”

      他话里话外都在反驳齐王的提议,甚至悄悄抬眼瞥了齐王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可轻信流言”的规劝。殿内瞬间分成两派,支持丞相与吏部尚书的官员微微颔首,而少数偏向齐王的官员则面露犹豫,目光都落在向昚身上,等着皇帝定夺。

      齐王唇边的笑意淡了些,却仍保持着从容姿态,目光扫过丞相与吏部尚书:“二位大人不必急于辩驳。此事虽起于民间歌谣,可‘无风不起浪’,《礼记》有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百姓歌谣往往藏着民心所向,岂容全然视作无稽之谈?”

      他上前半步,声音愈发沉稳:“昔年汉文皇帝闻关东民谣,察知官吏苛政,随即遣使巡查,终解百姓之困;我朝太宗皇帝亦曾因坊间歌谣,彻查地方贪腐,方保吏治清明。如今城阳歌谣传遍京城,若只以‘无凭无据’驳回,万一真有官吏贪腐、漠视民生,岂不是寒了百姓的心?又如何对得起‘以民为本’的祖训?”

      这番话引经据典,说得殿内不少官员悄然点头,连先前附和丞相的几位老臣,也面露迟疑。绯色官服的老臣拄着玉笏出班,花白的胡须随躬身动作轻晃,声音带着几分老成持重:“陛下,臣近日亦闻城阳歌谣,可‘耳听为虚’,至今无半分实证能佐证歌谣所言。再者,官员任免自有吏部铨选之制,需核治绩、查履历、议缺额,层层按章办理,岂能因一句无凭无据的街巷传唱,便轻易质疑前任官员?若这般行事,恐寒了天下官吏之心啊!”

      他话音刚落,殿中几位穿青绿官服的中层官员便悄悄颔首,显然认同这“循程序、重实证”的说法。向昚指尖仍抵着龙椅扶手,目光在老臣与齐王之间转了转,眉峰微蹙,似在斟酌这话里的分量。钱为业往前半步,紫袍下摆扫过地砖,声音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沉稳:“陛下!臣部选官,历来以‘考课实绩’为根本,兼核履历、听舆情,绝非凭空定夺!杜之贵任城阳太守三年,拓码头、稳漕粮,户部奏报其治下岁入增三成,乡老禀帖赞其‘体恤民生’——这般能臣,正是百官共同举荐,怎可因一句无凭无据的街头歌谣,就贸然追责?”

      他抬手拂过官袍上的褶皱,语气更添几分恳切:“若仅凭歌谣便疑罪官员,往后谁还敢实心任事?再说杜之贵已调任扬州,城阳旧事早有卷宗备查,若真有不妥,巡按御史自会奏报,何须凭流言断事,坏了朝廷铨选的规矩?”

      这话既摆了杜之贵的实绩,又扣了“坏规矩”的帽子,说得殿内不少官员悄悄点头。满殿官员还在为“是否追查杜之贵”争执,有人嚷着“圣谕已下,再议便是违逆”,有人急着“民谣无风不起浪,需查个明白”,吵得承光殿梁上积尘都似要震落。

      齐王忽然抬手压下声响,绯色亲王袍在晨光里晃出沉稳弧度:“本王并非质疑吏部选官之规,也非不信百官举荐的眼光——只是城阳民谣传得沸沸扬扬,杜之贵刚离城阳便擢升,百姓却在街头笑谈‘苛吏走了’,这前后反差太过刺眼。若不查清民谣根源,只当是百姓随口抱怨,日后再出类似事,朝堂威信岂非要受损?”

      这话刚落,殿内瞬间静了半分。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角落里的孙幽古,却见他端坐在紫袍宰相案后,指尖慢悠悠转着玉笏,既不附和齐王“查民谣”的提议,也不帮钱为业辩解“无需查”,连眉峰都没动一下,活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有官员忍不住出声:“丞相,您看此事……”

      孙幽古这才抬眼,语气淡得像殿外的冬风:“吏部选官有规制,台谏查案有流程,齐王忧民生也在理——三者皆有依据,本相何必多言?倒是诸位,与其争着让本相定调,不如先想想,查清民谣是为安百姓,还是为驳圣谕?想明白了,便知该怎么做。”钱为业垂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指尖掐着袍角暗叹:“这齐王明着不驳吏部,实则拿‘民谣根源’做文章,倒要看你能搅动多少风浪!”

      他抬眼扫过殿内争执的官员,又想起杜之贵临行前那柄招摇的万民伞——听说还被人传进了洛京,心头顿时添了几分烦躁,暗自嘀咕:“杜之贵啊杜之贵!老夫费尽心机帮你谋得扬州刺史,你就不能低调些?偏要弄什么万民伞惹眼,如今被齐王抓着民谣不放,真是不让我省心!”

      嘴上却依旧端着吏部尚书的沉稳,对着齐王躬身道:“殿下忧民生之心,臣自然明白。只是杜之贵已赴任扬州,若仅凭民谣便派人追查,恐扰地方政务。不如等巡按御史例行巡查时,顺带核查城阳旧事,既不违规制,也能给百姓一个交代,殿下以为如何?”汪康年攥着朝服下摆的手都泛了白,指节因用力而发紧——他站在齐王身后半步远,清楚看见钱为业话里藏的“软刀子”:提“巡按例行核查”,看似给了台阶,实则是把“查民谣”的事往后拖,等杜之贵在扬州站稳脚跟,旧事自然会被冲淡。

      可他半句都不敢多言。他只是齐王幕僚,若此刻跳出来替齐王辩驳,说“例行巡查太慢,恐失民心”,定会被人扣上“幕僚干政”的帽子,到时候不仅帮不了齐王,反倒会让对手抓住把柄,说齐王“指使下属搅乱朝堂”,真要把齐王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只能悄悄抬眼,用余光瞥向齐王,见自家殿下依旧神色沉稳,才稍稍松了口气——今日齐王出头,本就不是要直接弹劾杜之贵,而是借着“查民谣”的由头,把水搅浑,让钱为业和孙幽古没法全然置身事外。至于后续如何,殿下心里,定是早有盘算。齐王望着殿内各怀心思的众人,绯色亲王袍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嘴角反倒勾起抹浅淡笑意:“看来各位大人都觉得,杜之贵是治世能臣,城阳民谣不过是百姓随口抱怨?”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几分:“本王虽关心民生,却也不是口出狂言、无凭无据之人。”说罢抬手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纸册,指尖捏着纸页边角轻轻展开,“这是本王派亲信去城阳暗访半月,记下的百姓证词——徐氏、李氏等二十余户人家,皆是杜之贵在任时的亲历者,上面写得明明白白,他这三年究竟是‘拓漕兴商’,还是‘苛敛扰民’。”

      纸册被内侍呈到御案前,向昚伸手翻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字迹:“杜太守拓漕渠,强征农户劳力,不给粮饷,吾儿累晕在渠边”“漕粮岁增三成,是加倍收粮,去年冬月,家中存粮全被征走,靠挖野菜度日”“商户需缴‘护航费’,不交便扣货物,城西张记绸缎庄因此倒闭”……桩桩件件,都与“能臣”之名截然相反。

      齐王目光扫过脸色骤变的钱为业,声音愈发沉稳:“这些百姓不敢在杜之贵任时声张,如今他走了,才敢吐实情。本王并非要驳吏部选官之规,只是想问一句——这样的‘政绩’,真配得上扬州刺史之位?真能让江淮百姓安心?”钱为业先是低笑两声,紫袍袖口随抬手动作轻晃,刻意压下心头的慌,面上依旧端着沉稳:“王爷说笑了!您这‘证词’来得蹊跷——杜之贵离城阳不过月余,这些百姓早不吐实情、晚不吐实情,偏等王爷派人去了才开口,难保不是有人暗中挑唆,故意抹黑!”

      他上前半步,指尖点了点御案上的纸册:“再说,拓漕渠征劳力,是为了全郡民生,事后也免了当年的赋税;漕粮增收,是因为去年年成好,多缴的粮是为了备荒;至于‘护航费’,不过是商户间的流言——这些事,吏部考课时都有卷宗佐证,怎会是王爷说的‘苛敛扰民’?”

      这番话看似有条有理,实则全是模糊说辞:“免赋税”没提免了多少、是否真落到百姓头上,“备荒粮”没说粮囤在哪,“流言”更是直接否定证词。可一旁的周宝奎等人立马附和:“钱大人说得是!百姓不懂政务,难免听风就是雨,哪比得上吏部卷宗详实!”一时间,倒真有几分“证词不可信”的架势。身着深绯色官袍的朱启建快步出班,朝御座躬身行礼后,转头看向齐王,语气带着几分急切的附和:“殿下,臣附议钱尚书!您这证词实在经不起细究——城阳去年拓漕渠,臣曾奉命去巡查,亲眼见官府给劳力发了粮米,虽不算丰厚,却绝非‘不给粮饷’;至于漕粮增收,那是因为当年雨水足,亩产比往年多两成,多缴的粮都入了郡仓,臣还查验过仓廪账簿,字字清晰,何来‘苛敛’之说?”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殿内官员,声音更响了几分:“再说那些‘诉苦’的百姓,臣听闻其中有几户是当年囤粮被查的粮商亲属,还有因偷税漏税被杜太守处罚过的商户——他们本就对杜太守心存不满,说的话哪能当真?殿下仁慈,心系民生是好事,可若被这些人蒙骗,反倒错怪了实心办事的好官啊!”

      这番话看似摆了“巡查经历”“账簿证据”,实则避开了“粮米是否足额发放”“仓廪粮食是否真用于备荒”的核心问题,只拿“百姓身份”做文章,倒也引得几位中层官员悄悄点头,给钱为业添了几分底气。齐王闻言轻笑一声,绯色袍角在阶前扫过,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看来各位大人,是觉得本王这百姓证词‘不足为信’?”

      他话锋陡然一转,抬手从侍从手中接过一卷素笺,扬声道:“可杜之贵离城阳时,百姓‘赠’他的万民伞,总不是本王捏造的吧?伞上还题了首颂诗,诸位大人怕是没细品过其中意味——既然不知,本王便念给大家听听。”

      说罢,他展开素笺,声音清朗,一字一句念道:“杜稷安邦赖俊贤,之推避禄美名传。贵以德馨孚众望,万邦臣服颂尧天。民怀惠政思召伯,伞覆黔黎沐舜泉。恭送明公赴江表,贺声满路动山川。”

      念完,他将素笺递向内侍,示意呈给向昚与百官传阅,眼底笑意更浓:“这首诗表面是夸杜之贵‘德馨孚众望’,可诸位再细想——‘之推避禄’用的是介子推拒官隐退的典故,杜之贵一心求官,何来‘避禄’?‘思召伯’是百姓感念召公仁政,若他真如各位所说‘实心办事’,百姓何需用先贤反衬?这诗里的讽刺,可比百姓证词直白多了。”

      齐王将素笺往御案前一递,声音陡然提了几分,像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各位大人皆是饱学之士,诗中藏着的弦外之音,总该比本王看得通透吧?杜之贵若真如吏部说的那般‘勤政爱民’,百姓为何要在‘颂诗’里用‘之推避禄’暗讽?又为何借‘召伯惠政’反衬?他当得起诗里的‘贤人’二字吗?还是说,我朝竟真出了这般‘百姓偷偷写反话称赞’的良善之官?本王倒真是头回见。”

      他目光先锁向钱为业,语气带着不容回避的追问:“钱尚书,杜之贵是你力荐的人选,这诗里的深意,你得给大家说说吧?”又转头看向孙幽古,“孙丞相才学卓绝,平日里点评诗文最是精准,今日怎么也该指点指点,这‘万民伞颂诗’到底是夸人,还是藏着别的意思?”最后扫过朱启建与一众官员,“还有朱大人、各位同僚,你们方才为杜之贵辩解时头头是道,如今对着这诗,也该说说看法吧?”

      满殿目光瞬间聚焦在孙幽古身上,他这才缓缓放下玉笏,语气淡得没半点波澜:“诗无达诂,百姓题诗或许是真心感念,或许是一时兴起,哪能单凭几句典故就定调?再说万民伞是城阳百姓所赠,杜之贵未必知晓诗中深意——总不能因一首诗的解读有分歧,就否定一个官员的政绩吧?”

      这番话看似说了“看法”,实则既没说诗是夸人,也没说诗是讽刺,更没沾“支持杜之贵”或“质疑杜之贵”的边,依旧是不偏不倚的“三不沾”。钱为业见状,忙接过话头:“丞相说得是!诗文解读本就各有不同,怎能拿这个当证据?再说杜之贵已赴扬州,若因此诗小题大做,反倒显得朝堂度量小!”朱启建也连忙附和,殿内又陷入了各执一词的争执,唯独孙幽古,重新端坐在案后,仿佛方才那番话只是随口闲聊,与自己毫无干系。

      齐王往前半步,绯色袍角在御阶前扫过,语气带着几分笃定:“钱尚书既说诗文解读各有不同,又说杜之贵配得上扬州之任,那便请尚书大人详解一番——这‘之推避禄’‘思召伯’两句,到底是百姓真心夸赞,还是另有隐情?也好让我等、让陛下都解了惑。若解完惑,真能证明杜之贵功大于过,本王不仅不拦着他赴任,还会亲自向陛下递折,举荐他入中书议事,如何?”

      这话堵得钱为业心头一紧,指尖攥着玉笏的力道都变了——他方才只想着用“解读分歧”搪塞,哪料到齐王会逼他当众拆解诗句?满殿官员都是饱学之士,介子推拒禄、召公惠政的典故谁不清楚?若说“百姓用错典故”,显得自己搪塞;若说“是真夸赞”,又与典故原意相悖,只会让人觉得他强词夺理。

      钱为业僵在原地,面色渐渐泛白,额角沁出细汗,脑子里飞速翻找着说辞——从《诗经》注解想到前朝诗话,却没一句能圆这个“夸人用反典”的漏洞。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声,他才勉强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发紧:“这……这首诗许是城阳百姓没读过多少书,误用了典故也未可知。他们想夸杜之贵‘清廉’,却记错了介子推的故事;想赞他‘爱民’,又只知召公的名声……百姓心意是真的,不过是用词粗疏罢了,当不得真。”

      这话刚落,殿内便有几声低低的嗤笑——谁都听得出这是强辩,哪有百姓集体“误用典故”,还把反讽的话编得合辙押韵的?可钱为业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再说……再说杜之贵任内拓漕渠、增岁入,这些实打实的政绩,总比一首用词粗疏的诗可信吧?”

      向昚坐在龙椅上,听着满殿“典故”“诗句”的争论,眉头早拧成了疙瘩——他自小不爱读书,哪懂什么“之推避禄”“召公惠政”?眼见众人从吵吵嚷嚷变成“君子论道”,终于忍不住起身,金纹龙袍扫过御案,语气带着几分不耐:“你们到底在说啥?一会儿杜之贵好,一会儿杜之贵坏,又是诗又是证词的,朕听着糊涂!有话不能说直白点?”

      齐王连忙上前躬身,刻意放软了语气,用最浅白的话解释:“陛下,是这么回事。臣弟查了城阳的事,百姓说杜之贵在那儿收重粮、征劳力,还欺负商户,可吏部说他是好官,还给他升了扬州刺史。后来杜之贵走时,百姓送了他一把写着诗的伞,表面是夸他,实则是说他跟诗里的好官差远了——就好比有人跟您说‘陛下您真节俭’,转头却指着您满殿的金器笑,一个道理。”

      向昚这才恍然大悟,指着御案上的素笺,语气瞬间沉了:“你的意思是,杜之贵是装出来的好官?还骗了吏部?”

      “臣弟不敢断言,但百姓的话、诗里的隐情,总不能全是假的。”齐王趁热打铁,“若真让他去了扬州,那地方比城阳富得多,他要是还像从前那样行事,江淮的百姓可就遭罪了,朝廷的脸面也不好看啊!”

      向昚转头看向阶下的孙幽古,龙椅扶手被他攥得发紧,语气带着几分依赖:“孙相,齐王说的是这么个意思不?那百姓真是藏着话骂杜之贵?朕读书少听不懂那些弯弯绕,但你是老臣,肯定比朕明白——你说说,齐王这话到底真不真?”

      孙幽古心里暗自叫苦:“好端端的争执,怎么又把火烧到我身上?”面上却依旧端着沉稳,躬身回话时语气模棱两可:“陛下,齐王殿下心系民生,查得细致是好事;只是百姓心思最难猜,有的或许是真心感念杜之贵拓漕渠的便利,有的或许是对征粮有怨言,才在诗里藏了些情绪——说是‘全假’不妥,说是‘全真’也未必。”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不痛不痒的话:“毕竟城阳之事,有吏部的考课卷宗,有百姓的口头说辞,还有这诗里的隐情,三方各有各的说法。不如让巡按御史再去城阳查一趟,把事情捋顺了,既不冤枉好官,也不委屈百姓,陛下您看如何?”

      这番话听着像给了办法,实则还是“三不沾”——没说齐王对,没说吏部错,更没碰“杜之贵是否称职”的核心,只把问题推给了“再查一次”,让向昚觉得有道理,却没从根本上解决争执。

      钱为业眼睛一亮,连忙顺着孙幽古的话茬上前半步,紫袍下摆扫过地砖时都带着急切:“陛下!丞相所言极是!巡按御史查案最是公允,定能还杜之贵一个清白!”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了几分恳切:“杜之贵在城阳三年,拓漕渠时亲自守在工地半个月,脚都磨破了;漕粮增收后,还拿出三成存粮赈济过周边受灾的村落——这些事吏部卷宗里都有记载,还有乡老的感谢信为证,绝非空穴来风。”

      “至于那首诗和百姓说辞,”他刻意放缓语速,像是在替杜之贵辩解,实则在给自己留余地,“许是有人见杜之贵擢升扬州,心生嫉妒,故意在百姓耳边挑唆,又在诗里做了手脚——毕竟杜之贵刚离城阳,若真有那么多民怨,他任内怎么没人告发?偏等他升了官才冒出来这些说法,实在蹊跷啊!”

      这番话把“质疑”全推给“有人挑唆”,又搬出“卷宗”“感谢信”撑场面,既保了杜之贵,也间接撇清了自己“选官失察”的嫌疑,听得一旁的朱启建等人连忙附和,殿内的争论又隐隐偏向了“再查再议”的方向。

      向昚挠了挠龙袍袖口,脸上带着几分孩童似的困惑,对着齐王直皱眉:“齐王啊,你看丞相和钱尚书都这么说了,还说让巡按再去查,你还有啥好争的?再说杜之贵都当上扬州刺史了,总不能刚任命就撤了吧?”

      他顿了顿,又自顾自嘀咕起来,语气里满是直白的天真:“朕觉得吧,要是杜之贵真坏,城阳人早闹起来了,哪能等他走了才说?说不定就是有人看他升了官,故意找茬呢?你要是还不放心,等巡按查完了,是好是坏不就清楚了?现在吵来吵去的,也没个结果,多费劲啊。”

      齐王上前一步,绯色袍角在御阶前绷出冷硬弧度,声音里没了先前的平缓,多了几分掷地有声的锐利:“陛下,臣弟若说,方才那些证词、诗句还不够,那这城阳街头传的歌谣,总藏不住假吧?‘一只雀儿往南飞,落在侯爷暖阁西’——这‘雀儿’,可不是真雀,是杜之贵从城阳‘暖乐楼’里赎出的歌女张翠喜!”

      他抬眼扫过脸色骤变的钱为业,继续道:“这张翠喜生得貌若天仙,一双眼含情带露,唱起《霓裳》片段能让楼里客官忘了举杯,杜之贵为赎她,竟一口气花了三万两纹银!可他一个四品太守,一年俸禄撑死不过两百两,这三万两是刮了多少百姓的粮饷,才凑出来的?更可气的是,他赎了人却不敢留,转头就把张翠喜献给了桂宁侯,就为了靠这层关系,换个扬州刺史的前程!”

      “陛下您再细品歌谣里的后半句,”齐王话锋转向御座,语气沉了几分,“‘田埂草枯盼雨露,暖阁笙歌日头低’——百姓在地里饿肚子盼救济,他却拿民脂民膏买歌女讨好权贵,这样的人要是真去了扬州,江淮的百姓还能有好日子过吗?这歌谣总不是臣弟编出来的吧?”

      齐王目光陡然转向钱为业与朱启建,语气带着不容回避的追问:“钱尚书、朱大人,方才你们说百姓证词是‘挑唆’,诗句是‘用错典故’,如今这歌谣、这三万两赎金献歌女的事,二位又有何高见?总不能说,这也是有人故意编造,栽赃杜之贵吧?”

      朱启建瞬间慌了神,深绯色官袍下的手止不住地哆嗦,眼神直往钱为业身上瞟,嘴唇动了好几下,才挤出几句断断续续的话:“这……这歌谣说不定是……是市井谣言,当不得真!张翠喜……谁知道是不是同名同姓……”话没说完,自己先没了底气,声音越说越小。

      钱为业心里早乱成了麻,指尖攥着玉笏的力道几乎要将其捏碎,可面上仍强撑着沉稳,忽然灵光一闪,急声道:“陛下!齐王殿下!这其中定有误会!杜之贵献歌女给桂宁侯,臣倒是略有耳闻——可那不是讨好权贵,是桂宁侯府中宴客缺乐师,杜之贵是为了助侯府‘礼待宾客’,才举荐了张翠喜!”

      钱为业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滑,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的辩解:“至……至于三万两,臣是真不知道!不过我朝各地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商户们感念官员办实事,每年会凑份‘敬礼’,钱数可多可少。说不定这赎金,是城阳商户们自愿凑的,并非杜之贵挪用公款啊!”

      他这话刚落,齐王当即笑出声,语气里满是讥讽:“哦?照钱尚书这么说,城阳的商户倒真是大方!一出手就是三万两给官员赎歌女,那他们每年凑的‘敬礼’,岂不是得有几十万两?可城阳就那么些商户,一年到头赚的钱加起来,能不能有几十万两都难说——您这是把满殿同僚都当傻子,还是觉得陛下好糊弄?”

      这话戳中了要害,钱为业瞬间哑口无言,连先前强撑的沉稳都绷不住了,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殿内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大,显然没几个人信他这套说辞。

      齐王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殿内,语气里多了几分探究的锐利:“各位大人不妨再想想——桂宁侯此次是奉陛下旨意,以钦差身份巡视燕蓟之地,按规矩该从洛京往北走,先到燕京,再查周边州郡。可他却绕了个大弯,直接去了东边的城阳,这难道不蹊跷?”

      他顿了顿,继续道:“燕蓟之地是边境要地,陛下最是看重,桂宁侯放着要紧的差事不管,偏要先去城阳,难不成城阳有他的亲戚要探望?还是说,他早就知道杜之贵会送张翠喜给他,特意绕路去‘接人’?若真是这样,那杜之贵献歌女、桂宁侯徇私,就不是巧合,而是早有勾结!”

      这番话把“桂宁侯绕路”和“献歌女”的事串到一起,瞬间让殿内气氛更紧张——钦差擅改路线,本就是大罪,若再牵扯出勾结地方官,性质就更严重了。钱为业听得脸色铁青,却一句话也接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齐王把这桩事越挖越深。

      齐王见向昚面露困惑,连忙收了厉色,放缓语气,用最直白的话解释:“陛下,简单说就是——桂宁侯本该去北边查边境,却特意绕路去城阳,就是为了收杜之贵送的歌女张翠喜;杜之贵花三万两买歌女送人,这钱十有八九是从百姓身上刮来的;他们俩一个受贿徇私,一个搜刮民脂,要是不查,以后官员都学着这么干,百姓就没法活了!”

      向昚听完,眨巴了两下眼睛,脸上还是没多少怒气,拍了拍御案,脸上露出几分“恍然大悟”的神情,语气带着孩童般的直接:“嗨,这有啥难的!既然弄不清楚,那就把杜之贵和桂宁侯都叫回来问问不就完了?他们俩当面说清楚,是啥情况不就知道了?”

      说罢,他转头对着殿外高声吩咐:“来人!派两个善差去!一个去扬州,把刚上任的杜之贵给朕叫回来;另一个去燕蓟之地,找到桂宁侯,让他别巡了,赶紧回洛京!”

      向昚挠了挠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皱着眉道:“可把人叫回来,总得有人审吧?总不能让朕来审案吧?朕哪会这个!”说着,他转头看向孙幽古,语气带着依赖,“孙相,你觉得谁来审合适?”

      孙幽古心里暗叹一声,知道躲不过,只能躬身回话,语气依旧是不偏不倚的稳妥:“陛下所言极是。审案需得公正严谨,臣举荐由齐王殿下任主审——殿下既查了城阳之事,掌握的线索最详,且心系民生,定能秉持公允;再让吏部钱尚书任副审——钱尚书熟悉官员考核制度,可从选官流程上辅助查证,二人相辅相成,既能查清案情,也能让朝野信服。”

      这番安排看似合理,实则还是“三不沾”——让查案的齐王主审,让保杜之贵的钱尚书副审,既没偏向任何一方,也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免得后续出了问题牵连到自己。

      齐王闻言,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算计,随即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几分“公允”的提议:“陛下,丞相举荐臣与钱尚书审案,臣无异议。只是此案还牵扯到吏部考课之事,朱启建大人身为吏部四品官员,平日里也参与官员考评,不如也让他一同加入审案,多个人多份参考,也能让案情查得更细致周全,您看如何?”这话看似是为了“周全”,实则是捏住了朱启建的软肋——他先前多次为杜之贵辩解,如今让他参与审案,既是把他放在明处,让他不敢轻易偏袒,也能借他的身份牵制钱尚书,免得两人私下串通遮掩。

      向昚听完,没多想便点头:“行啊!多个人帮忙也好,就按齐王说的办!你们三个好好审,早点把事儿弄明白!”向昚伸了个懒腰,摆了摆手道:“没别的事就退朝吧,朕还得去看看新驯的鸽子。”

      众官员连忙躬身,齐声三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随后叩首起身,依次退出大殿。皇帝率先起身,在侍卫的簇拥下往寝宫去了,龙袍下摆扫过金砖,留下一串轻响。

      承光殿内很快只剩下齐王、孙丞相、钱尚书与朱启建四人。殿外的铜铃还在风里轻晃,殿内的香炉青烟却已散了大半,气氛瞬间沉得像结了冰。

      钱尚书攥着玉笏,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玉里,先是瞥了眼始终沉默的孙丞相,才转向齐王,语气慢悠悠的,每个字都藏着暗刺:“齐王殿下今日在殿上如此‘尽心’,连歌谣、歌女的琐事都查得一清二楚,倒真是比吏部还关心地方官的‘德行’。只是审案讲究‘证据确凿’,殿下可别为了‘查案’,反倒落了个‘捕风捉影’的名声,让陛下觉得殿下心思太重啊。”

      这话明着是提醒“讲证据”,暗里却在影射齐王借案争权,还把“陛下的看法”搬出来施压,试图拿捏齐王的顾忌。朱启建听出了弦外之音,忙不迭点头附和,声音都带着颤:“钱尚书说得是!殿下一片苦心我们懂,可……可桂宁侯那边毕竟是皇亲,真要是没查明白就惊动了他,怕是会让陛下为难啊。”

      孙丞相依旧没接话,只抬手摸了摸颌下胡须,目光在三人脸上转了一圈,眼神里辨不出喜怒,活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唯独指尖偶尔摩挲玉笏的小动作,泄露出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齐王却笑了笑,绯色亲王袍在残烛下晃出冷光,语气坦然得没半点避讳:“钱尚书放心,本王只查案情,不问其他。若是杜之贵、桂宁侯清白,本王自然会还他们公道;可若是真有贪腐徇私,就算是皇亲,也不能坏了陛下的规矩——这难道不是为官该做的?”

      他话锋顿了顿,目光落在钱尚书紧绷的脸上,又添了句轻描淡写的话:“对了,方才忘了说,本王的亲信在城阳暗访时,还查到杜之贵任内,曾给洛京某位大人送过三箱‘漕运特产’,听说箱子里装的不是粮米,是成色极好的东珠。至于那位大人是谁……审案时,或许能让杜之贵好好说说。”

      钱尚书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垂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连呼吸都漏了半拍——他哪里会不知道,那三箱东珠,正是杜之贵去年托人送到他府里的“谢礼”。

      齐王看着他骤然失色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浓,却没再往下说,只转身朝殿外走:“明日辰时,大理寺公堂见吧。钱尚书、朱大人,可别迟到了。”

      脚步声渐远,钱尚书才扶着案几勉强站稳,额头上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官帽衬里。孙丞相这时才缓缓起身,看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平淡:“钱大人,明日审案,可得想清楚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说罢,也不等钱尚书回应,便拂袖而去。殿内只剩钱尚书与朱启建两人,烛火噼啪作响,映着两人各怀鬼胎的脸——谁都清楚,明日的大理寺公堂,绝不会只是审杜之贵那么简单。而远在扬州的杜之贵,还不知道自己刚坐稳的刺史之位,早已被洛京的风波缠上,只等着他回京,便要卷入一场滔天漩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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