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唐明］奉火涉川

　　夜风穿过回廊，送来屋外沙枣树的沙沙声响。远处传来夜巡弟子隐约的脚步声，更衬得此方天地静谧安宁。
　　崔宁从身后轻轻揽住唐行川的腰，将脸贴在他微凉的后颈上。他在感知到她的瞬间便松弛下来，没有转身，只是放下正在擦拭的千机匣，将掌心覆在她交叠在身前的手上。
　　“我想起来，当年在五台山矿坑里，”崔宁向前靠了靠，“你浑身是血，我费好大劲才把你揽起来。我把药塞进你嘴里，你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崔姑娘，你怎么会在这’——”
　　她学着当年他虚弱却依旧冷静的语气，轻轻叹道，“我的好行川，你都那副模样了，居然还这么严肃呢。”
　　唐行川微微侧首，让她的脸颊更贴近自己。“那时……我的视线已开始模糊了。毒烟熏得人流泪，看什么都隔着一层灰翳。”
　　“你突然出现，我以为我的眼前已经开始走马灯了，”他低笑一声，“我还惊讶为何是你。”
　　他转过身，将她揽入怀中，轻抚过她披散的红发。“矿坑里阴冷刺骨，我当时在心里计算着剩余的暗器和弩箭，估摸着得再带走几人才算不亏。”
　　“我听到了四周千机匣的上弦声，心想，也罢。不过是外门弟子的宿命。”
　　崔宁的手指在他衣襟前无声收紧。
　　他望进她明亮而担忧的眼眸，“然后，我就听到了你的声音。”
　　“你后来说你没带火把，但我真的看到……”
　　“一道金红色的光焰，在你足下绽放，烫得我又有了知觉。”
　　“你说，‘还能动吗？’”
　　“再后来，你用那样惊怒的语气质问‘唐门内斗竟狠辣至此？’，又喃喃说着‘可这样是不对的’……那一刻，我竟觉得，荒谬得想笑。”
　　崔宁挑眉，正要开口。
　　“不是讥讽，”他立刻道，“只是这句话，在当时……”
　　他没说完，但崔宁已然明白——太天真，也太执着。
　　唐行川停顿了很久，久到夜风穿过回廊，送来院中沙枣花的微香。
　　“后来我向你道谢，你却说我——曾经也帮过你，”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决定要卸下当年压在心头的重负，“但我知道，那不一样的。”
　　“我最初助你，或多或少都带着权衡。” 他收紧了环住她的手臂，试图驱散那一点凉意，“我从未想过，会有人不计代价，不问得失，只为我而来。”
　　崔宁凝望着唐行川的眼睛许久，抬手抚过他的脸颊，轻轻开口，“因为我觉得，你是我的朋友呀。”
　　“是啊……朋友。”
　　“在客栈醒来，我那句‘日后万死不辞’堵在喉咙里，被你一句‘朋友’轻轻化解了，” 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我当时不懂。在我那套银货两讫的规矩里，你给我的是无价之物，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你不要我万死不辞，这条命倒像是被你硬塞进手里的了。”
　　“那我偏要硬塞给你，如何呢？”她轻笑着，目光如月光般澄澈，“我没想要你报答。我当时只想着，我的朋友得好好活着。”
　　唐行川望了她片刻，也笑了。他指尖轻轻缠绕着她的一缕红发，终于问出那个盘旋在心底已久的问题：“你后来没有再追问那场杀局的来龙去脉，也没有打探唐门内部的情况，”他认真地看着崔宁的眼，“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以你的性子，似乎不该……”
　　崔宁蹭了蹭他的脸颊，随后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回到了那个充斥着药味和血腥味的客栈房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醒，带着当年那一丝初识世间阴暗的涩然。
　　“因为，从当时他们的话里，还有你所说的‘挡了别人的路’，我大概已经看到了答案的轮廓。我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见不得光的。”
　　“其实在金水镇时，我就该警惕了。一个唐门高手恰巧出现在伪明教水寨，又恰巧在我遇险时出手相助——事后想来，巧合得近乎刻意。洛道破屋里，我卸除隐匿，与你分食酒囊，还邀你共探流寇营地，更是毫无防备。若你当时心存歹意，我早已死了百十次。”
　　“你说你在权衡利益，但我知道，在成都，是你主动点破那奸猾贩子的谎言为我解围，还告诉我香料的消息。后来龙门，你与我并肩寻图，在流沙中将我拽出。”
　　她把玩着唐行川的头发，语气异常平静。“我甚至知道，你恢复视力后完全能自己拿下其余沙匪，本不需要硬挨那一刀。就算我不知道唐门本来就想要图纸，也该知道……”
　　“若我被淹没在流沙里，你大可以将图纸带回唐门领赏。”
　　唐行川呼吸一滞，收紧了环在崔宁腰上的手臂。
　　“但你把我拉了出来，还在我力竭的时候把图纸塞到了我手里。”
　　“我自知当年天真，但并非愚蠢。这些经历让我确信，无论你最初出现在金水所图为何，你唐行川早已是值得我崔宁托付后背的朋友。”
　　崔宁微微支起身，专注地望进他的眼，“所以当我在矿坑外听到里面熟悉的千机匣声响，认出那是你时，根本没时间去想这是怎么回事，也没计较你最初接近我是否别有目的。”
　　“我只有一个念头——若为那可笑的猜疑，导致你死在我眼前，我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这世道或许比我想象的更复杂，人心也比我认知的更曲折
　　“但我还是相信我的判断——唐行川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自当尽力相助。”
　　唐行川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胸腔里仿佛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填满，涨得发痛。
　　他缓缓闭上眼，将手用力地覆上她放在膝头的手背，掌心相贴处传来令人心安的温热。
　　良久，他终于开口：“你在客栈，说你摸出来我中衣里有个瓷瓶，没敢喂给我。那里面确实是解毒丸，我在矿坑里没吃。
　　“你当时就那样燃烧着，撕开那片黑暗，烫得我心脏比身上还痛。我分不清，那到底是真正的温暖，还是……一把刀被熔毁前的错觉。”
　　“当时想着，这浑噩的一生，要不就这样吧。”
　　崔宁放在他膝上的手猛得收紧。她有些颤抖，将另一只手臂从唐行川的腋下绕过，紧紧扣住他的肩头。唐行川没有睁眼，感受着肩上的力度，也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
　　“但我后来想明白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回首千帆过尽的温柔，“你那日问我‘还能动吗’，不是在问我能不能继续战斗。”
　　“而是在问你的朋友，能不能跟你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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