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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
腊月十八,吉日。
天未破晓,御史府已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大红绸缎从府门一路铺陈至内院,廊下悬挂着精巧的琉璃宫灯,即便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也折射出璀璨喜庆的光晕。仆从们穿梭忙碌,脸上皆带着由衷的笑意。杨大人要补行婚礼,明媒正娶长夫人,这是全府上下盼了许久的大事。
霁月轩内,烛火通明。
长霖姿端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宫中派来的梳妆嬷嬷为她上妆。镜中之人,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胭脂淡扫,更衬得肌肤胜雪。乌黑浓密的长发被高高绾起,戴上沉甸甸的、缀满珍珠宝石的赤金点翠九龙九凤冠,流苏垂落,华贵不可方物。
大红的嫁衣是江南最好的绣娘耗时数月赶制而成,金线绣出的鸾凤和鸣图案栩栩如生,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嫁衣穿在身上,带着丝绸特有的冰凉顺滑触感,却仿佛有千斤重。
云袖在一旁看得眼眶发热,声音哽咽:“小姐,您今天真美……”
长霖姿看着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盛装华服的自己,唇角勉强牵起一丝弧度。美吗?自然是美的。可心底那片空洞的寒意,却无论如何也驱不散。
自从那日在“云锦阁”偶遇苏文衍,回来后她便旁敲侧击地向杨忠打听过此人。得知他确是江南苏家的旁支,素有“神算”之名,因不喜家族内斗才离家游历,被“云锦阁”东家重金聘为幕僚,专司打理与各地世家、商号的复杂账目及大宗交易,极受倚重。
她心中那个念头愈发清晰。若得此人暗中相助,协调江南世家,或能解边关粮草之急。可……该如何向杨锦昭开口?以何种理由引荐?直接言明她私下接触外男?在他已然态度微妙、与柳如湄旧情似有复燃迹象的此刻,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夫人,吉时快到了。”嬷嬷轻声提醒,为她盖上绣着龙凤呈祥的喜帕。
视野被一片浓烈的红色笼罩。长霖姿深吸一口气,在云袖和嬷嬷的搀扶下起身。无论如何,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她必须撑起这份体面,为了他,也为了自己。
前院,鼓乐喧天,宾客盈门。
杨锦昭一身大红喜服,更衬得面容俊美,气宇轩昂。他站在喜堂前,接受着众人的道贺,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目光时不时掠过通往内院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皇帝虽未亲临,却派了心腹内侍送来厚赏。太后更是赐下一对寓意“佳偶天成”的羊脂白玉如意。满朝文武,但凡有头有脸的,几乎尽数到齐。这场补行的婚礼,排场与隆重,甚至超过了京中许多王公贵胄的初婚。
“新娘子来啦——”
随着喜娘一声高唱,喧闹的喜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长霖姿扶着云袖的手,一步步踏入喜堂。喜帕遮面,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艳羡,有祝福,或许……也有审视与好奇。
一只手伸了过来,骨节分明,温热而稳定,轻轻握住了她掩在袖中、微微发凉的手。
是他的手。
那一瞬间,长霖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涩与委屈几乎要冲破眼眶。她用力回握住他,指尖微微颤抖。
杨锦昭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牵着她,一步步走向喜堂中央。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每一个动作,她都做得无比虔诚,又无比沉重。隔着喜帕,她仿佛能感受到对面他那道深沉的目光,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礼成。
喜堂内爆发出热烈的祝贺声。杨锦昭牵着她的手,向各位来宾敬酒。他应对得体,谈笑风生,将她护在身边,举止间透着维护与亲密。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对璧人,恩爱无双。
只有长霖姿知道,他握着她的手,虽然依旧温暖,却少了那份曾经让她心安的力量。他的笑容无懈可击,却像是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
敬酒至半途,一名内侍匆匆而来,在杨锦昭耳边低语了几句。
长霖姿离得近,隐约听到了“柳昭仪”、“贺礼”等字眼。
杨锦昭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对众人笑道:“宫中柳昭仪派人送来贺礼,诸位稍坐,锦昭失陪片刻。”
他松开了她的手,转身随内侍而去。
那骤然失去的温度,让长霖姿指尖一凉,心也随之下沉。她站在原地,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隔了一层膜,变得模糊而遥远。喜帕下的脸庞,血色一点点褪去。
他去了多久?似乎只是一盏茶的时间,又似乎漫长无比。
当他重新回到她身边,再次握住她的手时,长霖姿清晰地闻到了,那缕若有若无的、清冷的兰花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他依旧微笑着,继续与宾客周旋。可长霖姿却觉得,两人之间那看不见的鸿沟,在这一刻,又被无声地拉大了。
婚宴持续到深夜。
新房设在重新布置过的主院“锦瑟院”。比起霁月轩,这里更加宽敞奢华,处处透着男主人的权势与地位。
当最后一位宾客离去,喧嚣散尽,新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红烛高烧,映照着满室喜庆的红色。
杨锦昭走到她面前,抬手,轻轻掀开了她的喜帕。
四目相对。
他看着她盛装下明媚不可方物的容颜,眼底掠过一丝惊艳,随即又被更深的复杂情绪覆盖。他伸出手,指尖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半空中顿住。
“累了吧?”他声音有些沙哑。
长霖姿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边关……局势可有好转?”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中许久的问题,试图找到一个突破口。
杨锦昭眸光微黯,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合卺酒:“沈墨用兵奇诡,暂时稳住了阵脚。但粮草仍是最大的问题。”他将其中一杯递给她,“今日不说这些。”
长霖姿接过那杯酒,冰凉的玉质杯壁刺痛了她的指尖。她看着他仰头将酒饮尽,自己也默默喝下。酒液辛辣,带着一丝苦涩,一路灼烧到心底。
合卺酒已喝,婚礼最重要的仪式已然完成。
杨锦昭放下酒杯,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早些歇息吧。”
他走到床边,和衣躺下,背对着她。
长霖姿站在原地,看着他那挺拔却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手中的空酒杯几乎要捏碎。满室的红色,此刻看来如此刺眼。那象征着圆满的合卺酒,仿佛成了一场无声的告别。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床。只是默默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红烛泪尽,天明未至。
这场万众瞩目、极尽荣光的补婚,在无声的隔阂与冰冷的暗流中,悄然落下了帷幕。红妆犹在,人心已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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