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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第33章
两日后,江陵府衙大堂。
原本属于刺史周文远的主位,此刻端坐着仅着玄色常服的魏王李徽承。虽未披甲,那股沙场磨砺出的威压却比官袍更令人窒息。
堂下,李徽玉眼下带着疲惫的青影,目光却亮得灼人。他身侧,百里金铭脸色苍白如纸,唯有挺直的脊梁,如同风雪中不肯折节的青竹。
“带人犯,孙焕!”李徽承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相击般的冷硬,在大堂四壁回荡。
两名军士将肩胛处胡乱包扎过的仓曹参军孙焕拖了上来。他瘫跪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前夜下令“格杀勿论”的狠戾早已荡然无存。
不等魏王发问,李徽玉已一步上前,猛地一脚踹在孙焕受伤的肩头!
“呃啊——!”孙焕惨嚎着歪倒在地,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洇红了包扎的白布。
“狗东西!现在知道疼了?”李徽玉眉眼间戾气翻涌,一想到百里金铭那夜险境,指节便捏得发白,“那夜下令‘一个不留’的胆气呢?!”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孙焕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是……是周刺史逼我的!下官……下官只是奉命行事啊!”
“奉命?”百里金铭清冷的声音响起。他缓步上前,虽伤后气弱,那双眼却如出鞘寒刃,直刺人心,“奉谁的命?周文远,还是……清河崔氏?”
“崔氏”二字一出,孙焕猛地一个哆嗦,连哀嚎都噎在了喉咙里。
一旁的章大人适时拱手:“魏王殿下,除孙焕外,前夜在私港抓获的管事、苦力头目一十七人,连同相关关卡吏员数名,分开审讯,口供均已画押,皆指向崔氏利用漕运官船夹带私盐,证据链清晰。”
王大人紧随其后,呈上几本册子:“物证方面,私港起获私盐三千余石已全部查封。此外,这是从周文远府中搜出的密信副本,以及……记录历年‘空船’调度与私盐分润的暗账。”
李徽承随手翻开账册,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与人名,脸色愈发冰寒。
啪!
他猛地将账册掼在案上,声如雷霆:“利用国之命脉,行此蠹国肥私之举!周文远,你还有何话说?!”
被押跪在堂下的周文远面无人色,却仍强撑:“殿下明鉴!此皆孙焕怀恨诬陷!下官对崔氏所为毫不知情!这些账册……定是伪造!”
“伪造?”不等周文远说完,孙焕竟嘶声笑了起来,眼神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周使君!事到如今,你还想让我们替你顶下这诛九族的罪过吗?这暗账笔迹,分明是你府上钱谷师爷的手笔!还有去岁沉没的‘平安号’,当真是意外?那江底沉着的,何止漕粮!还有准备运往江南的五百斤生铁!”
“孙焕!你血口喷人!”周文远目眦欲裂,挣扎欲起。
“是不是血口喷人,派人打捞‘平安号’便知!”孙焕惨笑,“我孙焕是贪财!该死!但我还没蠢到要把全族性命都赔进去!”
沉船藏铁!大堂之上一片哗然。私盐已是重罪,私贩铁器,尤其是可能用于军备的生铁,更是触碰了朝廷绝不容碰的逆鳞!
“够了!”李徽承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震屋瓦,“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周文远、孙焕、赵明诚及一干涉案官吏,即刻打入囚车!所有账册、口供、物证严加封存!本王即日上书父皇,奏明此案!”
他目光转向李徽玉一行人,语气稍缓:“此案能破,你等居功至伟。尤其是百里先生,心思缜密,洞察先机,本王必当如实禀奏。”
“在下不过受殿下信任协同查案,主要功劳还是在殿下、两位大人与同行的兄弟身上。”
李徽玉闻言,下巴微扬,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百里金铭,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与有荣焉。却见对方只是微微颔首,波澜不惊,仿佛这泼天功劳,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回到驿站,百里金铭脸上并无破案后的轻松,反而凝着一层浅淡的忧色。
“阿铭,案子都了结了,你怎么反倒心事重重?”李徽玉凑近问道,有些不解。
百里金铭抬眸,静静看向他:“案件已了,在下不日便将返回江南。”
李徽玉一愣,这才恍然想起百里金铭本就是江南人士,此行只是协助。他心头莫名一空,脱口道:“你不随本王回京陈述案情?”
“有魏王殿下与章、王两位大人在,足矣。在下在场,反而不妥。”
“可是……”李徽玉想说“我会想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憋了半晌,只道,“那你何时动身?本王送你!”
“不必。”百里金铭声音放缓了些,“殿下离京已久,弹劾的奏章想必已堆积如山,还是尽早回去为好。”
李徽玉混不吝地挑眉:“让他们参去!本王还怕这个?”
见他这般,百里金铭声音更轻,却带着警示:“殿下,此事远未结束。回京路上,务必多加小心。”
李徽玉跟上他走向房间的脚步,疑惑道:“不是已经结案了么?”
“世家根基,盘根错节百余年,岂是一次查案就能连根拔起?”百里金铭轻轻叹息,那叹息声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沉重,“殿下此次雷厉风行,固然痛快,却也成了众矢之的。朝中攻讦、御史弹劾,恐在所难免。但这尚是小事……”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李徽玉,:“我只怕,他们的反扑,不会只针对殿下您一人。断漕运,抬米价,制造民乱……为了挽回损失,转移视线,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届时,殃及池鱼,令上万无辜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方才在下所言,恐成现实。”
李徽玉虽未全然理解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窍,却敏锐地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百里金铭在担心他,而且认为他们都会有危险!
“他们敢!”李徽玉眼底戾气一闪而过,下意识地抓住百里金铭的手臂,触手一片冰凉,“那你更不能一个人走了!江南天高皇帝远,本王鞭长莫及!你留在本王身边,我看哪个不要命的敢动你!本王……本王好不容易才得你一个知己,岂能任你独自涉险,让人宰割!”他语气急切,甚至带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惶恐,脑中一瞬间闪过了将人打晕绑回京城的荒唐念头。
百里金铭手臂微僵,却没有立刻挣脱,只是眉头蹙得更紧:“在下一介布衣,无权无势,他们未必会将在下这等小人物放在眼里。殿下身份贵重,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殿下不必为我过分担忧。”
“正是因为你无权无势!”李徽玉声音里带上怒意,手下不自觉地用力,“你比他们都聪明,看透了他们的把戏,他们岂能容你?!本王……”
他撞上百里金铭那双澄澈得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眸子,满腔的怒火倏地泄了。他有些狼狈地松开手,别开脸,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示弱的沮丧,“本王……本王脑子不算顶好,很多时候想不了那么深、那么远。只怕到时候,你若是……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连仇人是谁都弄不清楚……”
这话几乎掏空了他平日里所有的骄横与武装,露出内里一丝笨拙的真心。
百里金铭垂下眼帘,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静默了片刻,他才低声道:“殿下放心,江南是百里家根基所在,我自有保全之法。若真有需要殿下相助之时,我自会上京寻你。”
又是这般疏离的推拒!仿佛两人之间隔着无形的鸿沟。李徽玉心头火起,夹杂着被拒绝的难堪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他重重哼了一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好!好得很!随你!”说完,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庭院,衣袂带起一阵冷风。
这一夜,李徽玉辗转反侧,百里金铭那双清冷的眼和最后那句“上京寻你”反复在他脑中回响。他气他的冷静,更气自己的失控。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心中记挂着昨夜的不欢而散,想去说些什么,又拉不下脸。直到傍晚,仍不见百里金铭身影,问驿丞,也只说未见百里先生出门。
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李徽玉。他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冲到百里金铭客房前,推开虚掩的房门——室内整洁得过分,那几卷他常看的书、常用的笔墨,连同那个简单的行囊,全都消失了。空气中,只余一缕极淡的、属于百里金铭身上的清冷松香,仿佛证明他曾在此停留过。
他竟不告而别!甚至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李徽玉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闷又痛。他猛地转身,如同疯了一般冲出驿站,抢过侍卫手中的马缰,翻身上马,朝着记忆中来时的江边渡口方向疾驰而去!
江风猎猎,吹得他衣袍鼓荡。渡口依旧繁忙,船只往来,人声嘈杂。他勒住马,焦灼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可能的身影。
那艘载着百里金铭的船,早已消失在烟波浩渺的江心。
不甘与懊悔疯狂地啃噬着他的心。为何要在昨日同他争吵?为何要说那些混账话?连最后一面,都弄得如此不堪……如果态度好些,如果再坚持一下,是不是结果就会不同?
江水滔滔,奔流东去,不带一丝留恋。下次相见,知是何年?上一次分别两月,他已觉时光漫长得令人心烦意乱,这一次分别,又将是多久?一年?三年?还是……再无相见之期?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他牵着马,失魂落魄地沿着江岸往回走,夕阳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射在冰冷的江岸上。
“四弟。”
一个沉稳的声音唤回他的心神。李徽玉抬头,见一身便服的魏王李徽承立于道旁,正静静看着他。
他强扯出一个笑容,努力恢复平日模样:“大哥!你怎么来了?莫非父皇改主意,准我跟你去军营了?”
李徽承没有回答,目光扫过他微红的眼眶,又望向浩渺江面,沉吟片刻,方道:“我记得,那位百里金铭……最初是二弟荐于你的?”
听到这个名字,李徽玉心口像是被钝器击中,闷痛难当。他干笑两声:“哈哈……是,是啊。二哥说他学识渊博,能帮衬我。这家伙,本事是有,就是性子太傲,不识好歹!本王几次三番邀他入京,他竟……”
“四弟,”李徽承打断他,语气凝重,“你与二弟虽是一母同胞,但皇家之内……”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既已入朝办事,遇人遇事,还需多留几分心眼。百里金铭此时离去,未必是坏事,至少能省去许多猜忌与麻烦。”
李徽玉嘴唇翕动,最终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大哥说的是!那家伙……狡猾得很,跟只狐狸似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牵着马默默从李徽承身旁走过。
李徽承看着他刻意挺直却难掩落寞的背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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