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他们走出朱家老宅时，夜色深重。
　　腿脚不好的李婶坚持把他们送了很远，朱施南贴了贴她皱巴巴的脸跟她告别。

　　她轻轻打了下他脖子，跟他说：“你媳妇就在旁边。”
　　他说：“让她看着眼热。”

　　他们开车上了一条狭窄的小道，路边都是黑黝黝的树影。
　　车灯雪白。

　　朱施南问她：“我妈问了你什么？”
　　她看着窗外那些树和草的影子，它们肯定冷眼旁观过各种谎话。

　　“不就是那些话，孩子是谁的。”
　　“那你没露出破绽吧。”

　　“没有。”她眼睛慢慢眨了一眨，“我说了好大一个谎，把事情圆过去了。”
　　“那就好。你别看我妈那样，但她心思很敏锐，所以要骗过她还挺难。我婚前被她足足审了好几个月，连做梦都提着一口气。”

　　“你之前不是说，你妈催婚吗？”
　　他面不改色：“是催婚。但事情毕竟太突然了，她难免有些怀疑，毕竟她之前就怀疑我对你……”

　　他猝然住口。
　　“之前怎么了？”

　　黑色轿车已经从小路逐渐开出，开到一条比较平稳的路上。两边的路灯像恒定的星星似的，静静闪光。

　　他笑笑，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眼睛还微微地带上了笑。

　　“我今天想了一天。”朱施南说，“我态度不好，我越线了。言而无信，没有做到对你的承诺。鸿宝，我跟你道歉。”

　　梁鸿宝完全没想到这个时候他会这么说。而且他虽然说得轻松，但言语真诚。
　　“你怀着孕，要保持心情稳定。外头已经这么乱了，我还给你添堵，都是我的错。”

　　她眨着眼，突然不知道怎么说。

　　“你怎么不说话，还在生我的气吗？”
　　“不，”她慌乱地眨了眨眼，看着窗外的路灯，它们也隐隐眨着。“我态度也不怎么好。”

　　“以后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指东我绝不指西。”
　　“可你之前还说过什么，不需要别人指挥我做事。”

　　“什么叫气话、硬话。那就是人发晕的时候，就在胡说了，你让我生气，我就让你更生气，你说得比我硬，我就要比你更硬。你如果不在乎，那我就要更不在乎。当不得真。”

　　梁鸿宝突然别过头，只把正脸紧紧贴在车窗上。
　　睫毛贴着玻璃一眨一眨。
　　朱施南看着前面的车水马龙，可还是注意到她的不一样。

　　他腾手过去想拍一拍她的肩，但手才碰到她肩膀很快就收回来。
　　“这不算越线吧。”

　　她还是那样紧贴着窗户。
　　“不算。”

　　“你在看什么？”
　　“看灯。这条路的灯好像特别亮。”

　　“是吗。每个月都至少开几遍，从老宅回家都是这条路，但好像从没留意过路边的灯。”
　　“我帮你留意到了，它特别亮。以后你留意下就会发现了，它是回程之中最亮的地方。

　　“那我是不是应该说谢谢，以后回家的路上，除了埋头开车，还多了一件事情可做。”
　　“该我说谢谢。施南，谢谢你。”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他拿收回去的手摸了摸鼻子。“这样一来，倒弄得生分了。还不如越线得好。”
　　她不再贴在窗上，转过头眼睛睁着大大瞪着他。

　　他笑了一笑，说：“你看，我就说没有越线效果好。至少立马转头看我。”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刚有点感动。”

　　“要是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感动。那可完了。”他握着方向盘。
　　看她又开始抿嘴唇，他说：“你放心，至少在孩子生下来前你都是安全的。”

　　“生下来之后呢？”
　　“那时候我们就各凭本事。”

　　“各凭本事？”
　　“嗯。”他挑眉。

　　“那我肯定斗不过你。”她垂头丧气。
　　“怎么这么没信心呢，还是你今晚就准备对我束手就擒、乖乖就范。”

　　她食指一动，但没有伸出来。朱施南看见了，笑着说：“怎么不举了，你的禁止之指呢？”

　　她伸出右手食指对着他。他看见了，说：“对嘛。从现在开始规矩恢复了。不过要不是我在开车，我也应该举手指。”

　　“你举什么？”
　　“就在你举手的前面一句，你说了什么？”

　　她回忆了一下。“我斗不过你。”
　　“这句话很有挑逗之嫌。”

　　“哪里有！”
　　“鸿宝，我现在不是要和你吵架啊，我只是认真跟你探讨一下。你的划线，有时候会不会对自己太宽松，对我太严苛了一点呢？”
　　“没有。”

　　“比如我说束手就擒、乖乖就范，这么正经的八个字，为什么你就觉得冒犯了你呢？”
　　“你说了今晚。”

　　“那我只是随口说个现在的时间，那我换成现在好了吧？”
　　“还主要是因为你的语气，听起来就很不正经。”

　　“那有没有可能我天生就是这样不正经的人，对着一只小猫小狗也是这么说话，并不是存心冒犯你。”

　　梁鸿宝眨了一会眼睛，有点反应不过来。过了一会才说，“应该不会……吧，啊？”

　　朱施南憋笑得脸都疼了，拍了两下方向盘。
　　梁鸿宝听见他笑声才知道自己被耍了。

　　狠狠在他背上锤了一拳。
　　“啊呀，你小心。”朱施南说，“等我下了车我也要指你越线。男女双方应该享有同等权利。”

　　他还是停不住笑，口水把自己都呛到了。
　　“鸿宝你有时候挺机灵，有时候像卡通片里慢半拍的小人。”

　　梁鸿宝还是愤愤的，捏了下拳头。“我就知道我不可能笨得连这个都分不清楚。”

　　朱施南柔和了眼睛，“现在有力气生气了，是不是好一点。我看你，今天几乎就没笑过。”
　　梁鸿宝摊开手看自己掌心。她的掌纹很淡，爱情线与生命线有一段狠狠纠缠在一起，然后互相远离。

　　她又有把脸贴在窗户上的冲动。
　　“所以你是故意逗我。”

　　“不，我本意是别的。不过那三个字一说你又该指我。”
　　“朱施南，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好，我正经一点。下面是朱施南正经要对梁鸿宝说的话。首先，你哥的死……”

　　他眼睛沉了一下。
　　“我确实有内疚在，所以帮你有这部分的原因。你作为他的妹妹要允许我有机会清债。”

　　她默默听着，心头模糊地闪过一个念头，所以他那时才第一时间发觉出她不对劲吗？

　　“第二，我虽然有时候……但另外一些时候真的只是因为太熟了忍不住开玩笑。如果你真觉得我过分，你可以指出来，我尽量注意。”

　　“第三，婚礼上那个吻，包括那晚……”他看了她一眼，“我做得不对。我想告诉你一声，我反思过了。我一直觉得我耐心不错，结果……”

　　他停了一下，“人不经事不知道啊。我小舅舅敲木鱼前喜欢文绉绉地说石以砥焉,化钝为利。敲木鱼后，喜欢说什么动转轻躁，当急挫之，无令放逸。我以前觉得没意思，现在倒琢磨出点味道来了。你以后啊，就是这块磨我心性的石头。”

　　“第四……”
　　他看她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一直没开口打断，反倒有点不自在地撇了她一眼。
　　结果看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他和她的命运都在她手心里刻着。

　　“第四……嗯咳”，他清了清嗓子，手摸上鼻子。

　　“我突然忘了怎么说了……对了鸿宝，你知道有一种钓鱼方法叫路亚钓法吗？”

　　梁鸿宝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跟她说起了钓鱼方法，她除了跟他们出海看过两次钓鱼，还有用网兜帮忙接着鱼钩上的小毛鱼外，其余是一窍不通。她摇了摇头。

　　“这种钓法用的不是真鱼饵，而是假饵。比如做成小鱼形状的橡胶、塑料。但饵虽然是假的，但垂钓的人花的时间和心思却是真的。路亚不是光等着，它需要不断抛竿、回线，需要更多技巧，也需要更多耐心。”

　　“可是这种钓法，再有耐心也只是用于钓一类鱼吧。不可能有人带着塑料假饵跑去海边，说我要钓我认定的一条鱼。在全海洋里钓出这一条鱼来。”

　　他突然握紧了方向盘，语气也有些不对。
　　“……你把倒数第二句话再说一遍。”

　　她不明所以，一边回忆一边说。
　　“……应该不可能有人带着假饵去海边，说我要钓我……”
　　我认定的……

　　梁鸿宝说了一半就停下来了。
　　“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她眨着眼睛，“钓一条鱼。”
　　“为什么要少说那几个字？”

　　朱施南看着前方的路，“看来我今天本来没打算说的话，你都已经听懂了。”

　　黑色汽车无声右转，拐了个很大的弯，就快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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