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逍遥

作者:一支会思考的铅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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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的努力



      寒意是渐渐渗进来的,不像狂风暴雨,倒像江南的梅雨,无声无息,濡湿一切,让骨头缝里都透出阴冷。

      破产清算的流程冗长而冰冷,像一台巨大的、没有感情的机器,缓慢地碾过生活的每一寸肌理。林小宁名下的账户、证券、甚至那辆早已被扣下的奔驰,都一一被登记、估值、等待拍卖。那栋临湖的别墅,大门上也终于贴上了刺眼的封条,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

      曾经,王姐她们闲聊时,总会带着某种隐秘的兴奋提到谁谁谁离婚时如何绞尽脑汁转移财产,如何请了厉害的律师争得头破血流。那时的林小宁,或许也会在心底权衡几分手段。但真当这一切降临到自己头上,当律师委婉地提示她,有些早期、来源清晰的投资或许可以尝试争取一下,有些消费记录模糊的款项或许可以“解释”为个人负债时,她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看着律师那张精明而尽责的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白水。争取?如何争取?像过去那样,调动所有的智慧和心力,去钻营规则的漏洞,去编织看似合理的谎言,去在字里行间寻找那微乎其微的生机?她突然觉得,那太累了。那种在泥潭里打滚、即使赢了也一身污浊的感觉,比彻底的失去更让人窒息。

      她想起赵先启。当年他身陷囹圄,明明有机会抓住程序上的瑕疵纠缠不休,甚至反咬一口,闹个鱼死网破。可他最终选择了沉默,接受了那看似不公的裁决,黯然离开了他曾挥洒汗水的律所和法庭。以前她不懂,总觉得那是理想主义者的懦弱和清高。如今,她似乎触摸到了一点那选择背后的心境——不是认输,而是放下。是一种深知纠缠下去只会耗尽最后一丝心力、玷污最后一点清白的清醒,是一种把残破的船桨扔进漩涡,任由命运把自己带向未知彼岸的决绝。

      “不用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惊讶的沙哑和空洞,“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我配合。”

      律师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林小宁那双深潭似的、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合上了文件夹。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像是一个句号,为她过去十年奋力攀爬、用尽手段获得的一切,画上了终点。

      走出律师事务所,天空是那种熟悉的、城市特有的灰白色。没有阳光,也没有雨,只是沉闷地笼罩着一切。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汽车尾气和灰尘的味道,并不好闻,但奇怪的是,胸口那块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一丝缝隙。放下,原来真的可以很轻松。一种近乎虚无的、带着痛楚的轻松。

      生活剥去了所有华丽的袍子,露出了最粗粝的内里。八十平米的老旧公寓,墙壁有些泛黄,厨房的水龙头总是关不严,滴答滴答地响,像永远走不准的钟。卫生间狭小,转身都有些局促。从别墅搬来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更显拥挤和凌乱。母亲总是絮絮叨叨地收拾,试图维持一种体面,但那种捉襟见肘的局促感,却无处不在。

      乐乐一天天长大,像一颗顽强的小草,不管土壤多么贫瘠,依旧努力地舒展着枝叶。他学会了走路,虽然跌跌撞撞,但探索的欲望无比强烈。小嘴里开始蹦出简单的词语:“妈妈”、“爸爸”、“饭饭”。他清澈的眼睛里,世界是崭新的,没有破产,没有丑闻,没有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目光。他的快乐那么简单,一颗糖果,一个拥抱,窗外飞过的一只小鸟,都能让他咯咯笑出声。

      林小宁常常抱着他,看着他那张酷似王术民、却又融合了自己轮廓的小脸,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流。孩子是希望,是生命延续的奇迹。她曾经以为,这个新生命可以像一道强光,驱散她所有的阴霾,将她从过往的泥沼中彻底解救出来。可渐渐地,她发现,这只是一种奢望。

      乐乐的成长,并不能抵消她夜半时分骤然惊醒时的恐慌;孩子纯真的笑脸,也无法抹去她脑海中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当她因为一件小事失控地对母亲吼叫,吓得乐乐哇哇大哭时;当她沉浸在自我厌弃的情绪里,连给孩子喂饭都显得心不在焉时,她痛苦地意识到,孩子是她活下去的动力,是黑暗中的微光,但他不是救世主。她内心的那些窟窿,那些被腐蚀过的痕迹,需要她自己一寸一寸地去填补,去修复。谁也替代不了。甚至,她糟糕的状态,正在无形中影响着这个脆弱而敏感的小生命。这让她感到加倍的愧疚和压力。

      王术民依旧在看守所值班,回家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回来,似乎都比上次更沉默,也更……坚硬。那种在高原和军营里打磨出来的韧性,在这种极端的生活压力下,反而显现出来。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流露出明显的痛苦和挣扎,而是变成了一种近乎麻木的承受。他会默默地修好漏水的水龙头,会一声不响地把重物搬上楼,会在乐乐哭闹时,用那种略显笨拙却坚定的姿势抱起他,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

      他们的夫妻生活,也变成了另一种模式。偶尔,在夜深人静,孩子睡熟后,他会靠过来,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掠夺的意味。没有温存的前奏,没有情感的交流,更像是一种本能的需求宣泄,一种在沉重压力下寻找短暂出口的方式。林小宁由着他,身体像一段失去知觉的木头,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荒原。她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但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墙。触碰得到,却无法真正靠近。完事后,他会很快翻身睡去,或者起身去阳台抽烟,留下她一个人在黑暗里,听着窗外遥远的市声,感觉自己像一片飘零的落叶,无处依附。

      她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王术民可以是她的战友,可以是孩子父亲,可以在最艰难的时候拉她一把,但他无法把她从那个由她自己构建的、也是被现实摧毁的内心地狱里彻底拖出来。能够救自己的,只有自己。这个认知,像冬天里一盆冰水,浇得她透心凉,却也让她前所未有地清醒。

      一天下午,母亲从菜市场回来,除了日常的菜蔬,还带回来两棵白菜,说是郊区农民自己种的,便宜又水灵。母亲在窄小的厨房里收拾,把外面一些破损发黄的菜叶剥下来,扔进垃圾桶。林小宁正抱着乐乐在客厅玩,无意中瞥见,心里猛地一颤。阿秀……那个在山区小镇,精打细算地剥去烂叶,又珍惜地将它们捡起说要“喂猪”的阿婆。当时赵先启说,那是生活的智慧,是剥去不堪,留下核心。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对母亲说:“妈,这白菜根别扔了。”

      母亲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她:“根都切了,留着干嘛?”

      “给我吧。”林小宁没有解释,从母亲手里拿过那切下来的、带着些许泥土和根须的白菜根。她找来一个浅浅的旧碟子,接了点儿清水,小心翼翼地把白菜根放进去,摆在厨房窗台不起眼的角落。

      日子就在这种单调、窘迫、时而压抑得令人窒息,时而又因孩子的一个笑容而透进一丝微光的节奏中,缓慢地流淌。她依然害怕出门,害怕人群,但为了乐乐,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在清晨或人少的时候,推着他去附近的小公园透透气。她总是戴着口罩和帽子,低着头,尽量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她感觉每个人都在看她,都在指指点点。她知道这可能是幻觉,是抑郁放大了的感知,但她控制不住。

      那天,她推着乐乐在公园僻静的一角晒太阳。乐乐在婴儿车里咿咿呀呀,她则看着远处光秃秃的树枝发呆。一个同样带着孩子的老太太慢悠悠地晃过来,看了看乐乐,笑着搭讪:“这孩子真白净,像爸爸多些。”

      林小宁浑身一僵,含糊地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想推车离开。

      老太太却似乎没察觉她的抗拒,自顾自地说:“我孙子也这么大,皮得很。你们住附近?以前好像没见过。”

      林小宁的心跳得厉害,手心冒汗,只想赶紧结束这场对话。

      老太太却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哎,这年头,都不容易。我儿子单位效益不好,半年没发奖金了,媳妇天天叨叨。我看你啊,年纪轻轻,一个人带孩子出来,也挺辛苦吧?”

      林小宁愣住了。一个人带孩子?她……她以为自己是个单亲妈妈?原来,在陌生人眼里,她身上并没有贴上那些她自以为醒目的“破产”、“丑闻”的标签。人家只是看到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可能有些疲惫的年轻女人。那些让她夜不能寐的、想象中无数双审判的眼睛,或许根本不存在,或者,根本无暇顾及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

      那一刻,她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咯噔”了一下。像是一根绷得太紧的弦,突然松弛了一点。尽管微不足道,但那确实是一种真实的松弛。

      回到家,她下意识地走向厨房窗台。几天过去,她几乎忘了那个白菜根。然而,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浅碟清水里,原本光秃秃的白菜根顶端,竟然冒出了一点点鹅黄色的、极其娇嫩的绿意。她凑近了仔细看。是真的。几片小小的、崭新的叶子,正从那被切断了生机、看似毫无价值的根茎中心,顽强地探出头来。它们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但在初冬微弱的阳光下,却焕发着一种倔强的、属于生命本身的生机。

      它们不是来自那颗被剥去外叶、精心食用的白菜心,而是来自那个被丢弃的、本该腐朽的根。在清水的滋养下,它悄然完成了转化,成为了新的生命的起点。

      林小宁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娇嫩的绿芽,冰凉的触感却让她指尖传来一丝奇异的暖意。她忽然想起赵先启信中的那句话:“保护好白菜心。”她一直以为,那“白菜心”是她需要死死守护的、最初的那个纯粹、清白、充满理想的自己。可现在,看着这从废弃之根上新生的小芽,她似乎有了一点不同的理解。

      也许,真正的“白菜心”,并非一个固定不变、需要被小心翼翼供奉起来的核心。它或许是一种能力,一种即使在最污浊的泥泞中,即使被剥去所有外在的荣光、甚至被斩断与过去的连接,只要还有一点根基、一点滋养,依然能够从自身残存的、看似毫无生机的部分里,重新孕育出一点点新绿的能力。它不是坚守,而是重生。不是避免被伤害,而是拥有在伤害后,依旧顽强地完成生命循环的力量。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不是悲伤,也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酸楚和微弱希望的复杂情绪。她依然身处寒窑,前路依然迷茫,王术民的沉默依然像山一样压在她心头,抑郁症的诊断书依然躺在抽屉里。她不知道该如何走出这困境,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迈。

      但是,看着眼前这几点微不足道的绿意,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在那片被彻底摧毁的荒芜之下,某种东西,似乎真的正在开始悄无声息地蠕动。不是拯救,不是解脱,只是一种最原始的生命本能,在试图寻找一条出路,哪怕那条路,需要穿过最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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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个月前 来自:新疆
    本书作者以笔为刃,剖开现实之茧,启动此作。小说聚焦当代职场女性的生存困境与心灵救赎,通过主人公林小宁的挣扎与成长,探讨法律、权力与人性交织的灰色地带。作者以冷峻笔触刻画世相,以悲悯之心观照个体命运,力求在虚构中照见真实,于黑暗中传递微光。

    本书系作者独立创作,未侵犯任何第三方权益,原创性已通过严格审核。谨以此书献给所有在暗夜中前行的人——愿你们终将破茧,重见天光。

    202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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