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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早晨,岳溪发现叶纪知的脸颊比昨晚还红,静悄悄地走了。
走之前她小声叮咛叶纪知:“纪知,你发烧了,我订了点儿药,等下阿姨收了给你拿上来,节目那边我也帮你在群里请过假了。”
叶纪知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又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你吃过早饭再走”,然后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叶纪知热得难受,发现床上有一个“大火球”不请自来,她无语地发出一声呻吟,蹬了他一脚。
叶其行哼唧一声,一动不动地赖着,继续睡他的。
“滚出去,我感冒了。”叶纪知声音沙哑。
“地上脏,我也感冒了。”叶其行抱着被子不肯动。
叶纪知努力撑开眼皮,探出一只手摸了摸叶其行的额头,确实有些发烫,于是催他起床:“你起来,看我门口有没有阿姨放的药。”
叶其行深呼了口气,慢腾腾坐起身。他睡眼惺忪,乱蓬蓬的头发十分潦草,看起来稚气了很多。
他回头看着叶纪知憨憨一笑,没头没脑地说道:“一起生病。”
他们很久没有凑到一起生病了,总有一方能够照顾另一方。
昨夜他本想趁着火山爆发一样的情绪,把一切摊开来讲,结果纪知叫了岳溪一起回家留宿,可能她还是需要更多时间吧。纪知对这个家有一种病态的执念,她觉得这是纪枫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痕迹。
他轻轻拉了下叶纪知的胳膊,哄她:“你也起,吃点东西好吃药。”
叶纪知扯过被子蒙住头,哀叹一声。
叶其行铁石心肠地和她拔河,还试图把她架上高位:“快起来给我做好榜样。”
叶纪知见再难好睡,只得一脸迷蒙地起床、刷牙。
叶其行推着移动餐桌,又像以前假期叶戎海不在家时那样,凑到叶纪知的房间吃早饭。
叶纪知没什么胃口,吃一口歇两下地塞着食物,听着叶其行给食物一个个赐予不同含义,“这是蛋白质、这是铁、这是钙……”,觉得他已经可以出师考营养师证了。
“我妈过两天回国。”叶其行若无其事地挑起话头。
叶纪知抬眼看他,手中的汤匙一时停靠在碗沿。
叶其行的妈妈离婚后,和一位家具设计师再婚,迁居国外。
其实,叶其行比她更早和妈妈分离。她来到这个家时,叶其行也只是一个脾气很坏的寂寞小孩。
起初,他还试图向叶纪知张牙舞爪地释放恶意,结果没几天不知道从谁那里了解到她的家事,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叶纪知讨厌他的同情,反而给了他一段时间的冷脸。
“她说有个朋友要办晚宴,让我也过去,”叶其行舔了下唇,试探着问,“你愿意陪我去吗?”
看到叶其行闪烁着期待的眼神,叶纪知问:“什么时候?”
“下周日。”非工作日,纪知能找的借口又少了一个,叶其行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好啊。”叶纪知的声音犹如清风驱散了他的不安。
“说定了啊!”叶其行心花怒放,疯狂投喂,猛夹了几个虾仁放在叶纪知的粥碗里,“多吃点,感冒好得快。”
在他看来,纪枫的离去让纪知耿耿于怀,像梦魇一样缠得纪知难以摆脱。但他始终相信,相信纪知总会跨过某个临界点,战胜她自己的执念。
等到叶纪知身体好些,立刻回归了队伍,只是又赶上一场好大的雨。
她站在窗口,悄悄推开一条缝,带着凉意的风立刻冲了进来。很少这个季节还下大雨,这场雨之后估计就得穿上厚羽绒服了。
她望着楼下,大雨浇注,在地面上形成一层溪流,往各自不同的方向奔涌着寻找出口,动静异常喧闹。
身后也传来一阵动静,宋迢拿着平板电脑,风风火火地推门进屋,伸手往空中一递,简洁明了说道:“看这个。”
宋遥接过平板,托着等另外三人围过来。
叶纪知走过去,界面上是《纵横报》今天发表的新闻稿,稿件中有着“电视台、黄先生”的字样。
叶纪知脸色逐渐有些凝重,她皱着眉又仔细读了一遍。如果她猜得没错,这篇新闻报的是黄新岳的妻子带着女儿跳淀川自杀,两人被路人救下,送医院抢救途中女儿死亡,妻子如今在医院救治。
宋迢对四人下指示:“这个值得做一期节目。”
过了一会儿,路平念着微信收到的回复:“病人家属不接受采访。”
宋迢不为所动,静静坐着沙发椅上,语气带着十足的压迫感:“那就想办法。”
岳溪悄无声息地举起手,小声说道:“我可以去问问。”
“你有熟人?”宋迢立刻转头看向岳溪。
“我爸妈和南姐……就是黄台长的妻子南芹雪,有些接触。”
黄新岳的女儿有先天性疾病,常年在柏明儿童医院住院,在外人看,她短暂的生命几乎没有什么好日子可言,一直备受折磨。只是想不到,南芹雪会带着她自杀。
听到宋迢说的“等人醒了,以她为主题拍摄”,路平不太认同。
客观的重音落在说什么,主观的重音落在如何说,如果这一期这样表现,万一造成第一期的节目效果,那南芹雪的女儿实在死得冤枉。
他果断提出质疑:“你们都知道人会随着立场分裂成什么样,也明明知道视角对准南芹雪会招来多少人同情她,这样对她死去的女儿和痛苦活着的丈夫公平吗?”
宋迢看着路平,语速慢了下来:“路平,你之前可没这样的态度。只对能打动你的人心软,这样就公平吗?”
“……如果到时候公众完全忽略死者、站在南芹雪的立场怎么办?”路平没法反驳宋迢的指控,但依然坚持他的态度。
“你对公众也太没信心了。”宋遥插了句嘴。
岳溪一声“南姐”,态度已经非常明显。她低声诉说着方才爸妈回她的信息:“我妈说南姐做得不对,这是违法的,但他们能理解。孩子也许只能再撑几个月,就像有的病人认为可以少一些痛苦折磨而放弃临终抢救。”
宋迢没有工夫和路平打辩论赛,直截了当地点名叶纪知:“纪知,你说。”
叶纪知一抬眼,四张面孔等着她,有种二比二平,就差她这一位陪审员投票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他们和宋迢的观点发生矛盾时,都会等着叶纪知说些什么。
“要不我们先讨论一下,能不能针对路平预期的这些社会反应做好预案,一旦出现类似情形,文海其他单位要怎么跟进报道,怎么控制网络影响……宋遥也可以问问洪警官他们的态度。”
叶纪知把目光转向路平,半询问半安排地说道:“至于视角,南芹雪目前还在病房里躺着,等她好转了,我们再看,好吗?”
路平不太甘心,却又无话可说,只好点点头。
等到叶纪知和岳溪赶到医院,隔着长长的走廊,两人远远看见黄新岳坐在长椅上,头沉得仿佛抬不起来,看起来枯萎不堪。
这是两人离开电视台后第一次和黄新岳见面,她们脚步渐渐放缓。
“黄台长。”叶纪知低声和他打了声招呼。
黄新岳抬起头,低沉地应了声。
叶纪知和岳溪把手中的营养品放在脚边,陪着黄新岳一同坐在长椅上。
岳溪望了眼沉默的病房,关切地问:“南姐怎么样了?”
黄新岳摇摇头,眉头皱得发苦,叹了口气说道:“醒了,不肯吃东西。”
这种连医生都一筹莫展的状况,岳溪更加不知如何安慰,她局促地看了眼叶纪知,叶纪知回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岳溪心一横,直截了当地对黄新岳表示,节目组想采访南芹雪。
“黄台长,我们节目组想采访一下南姐。”
黄新岳闷头沉默许久,南芹雪不肯吃饭,像是铁了心要随女儿同去,他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南芹雪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等他抬起头时,表情里甚至带着些惶惑,他颤抖着声音说:“你们劝劝她,活下来,活着比什么都强。”
“我们是临界点节目组的。”
听了二人表明来意,南芹雪半倚在病床上,茫然失神地发着呆。
叶纪知面色沉静地补了一句:“你可以说任何你想说的话。”
岳溪打量着南芹雪,试图在她的脸色中寻找万念俱灰、痛苦悔恨等态度,然而南芹雪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是所有情绪神经都已被拔除干净。
南芹雪一直没说话,两人也一直安静地等待着,整间病房只有录像机的时间在不停变换数字。
等到沉默的时间久到岳溪打算下次再探访时,南芹雪出乎意料地开了口:“小鸢很喜欢看你们节目,她总说,她要是像你们救助的那些人那么健康的话,她就去学游泳,练跳水,参加比赛,周游世界……”
南芹雪讲述了许多有关黄鸢的回忆,让岳溪越来越觉得黄鸢并不像外人所想的那样只有病痛的一生,为此,她就更不得不提及黄鸢的结局。
她艰涩地提出疑问:“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带黄鸢去淀川吗?”
“淋淋雨,游游泳。医院的白天黑夜,日升日落,对于小鸢来说,就像‘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又有什么意思。”
听到南芹雪口中蹦出诗句,岳溪忽然想起,南芹雪在辞职照顾女儿前,是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曾经上过电视台的《金牌教师》节目。
“黄鸢有说什么吗?”叶纪知问。
“她很兴奋,但害怕医生责怪,问我医生同意她出去吗。”
叶纪知顺着南芹雪的话往下问:“医生同意了吗?”
南芹雪坦然回答:“是我私自带她出去的。”
“还有其他人知道你要带黄鸢去淀川游泳吗?”叶纪知紧接着问。
“没有,我给小鸢换了衣服,偷偷带她离开医院的。”南芹雪平静地描述着自己的行为。
“你觉得淋雨或在河水中游泳,黄鸢的病情会加重吗?”叶纪知问。
南芹雪默然点头。
“你有想过游泳途中出现什么问题,黄鸢会死吗?”叶纪知追问。
在叶纪知的紧迫提问下,南芹雪终于流露出一丝情绪,她坚定地说:“我对她说过,我会陪着她。”
岳溪问出心底的不解:“你为什么要……要这么做呢?”
南芹雪静静地出了会儿神,语气变得迷茫起来:“我只是想让生活有点变化。”
“你对生活觉得厌烦吗?或者太辛苦之类的?”岳溪问道。她甚至在猜想,假如当初南芹雪没有因为太爱女儿而辞职,而是继续工作,雇一位看护陪伴女儿,事情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叶纪知和岳溪围绕着南芹雪和女儿的生活提了不少问题,南芹雪时而会陷入沉默,时而直截了当地回答她们,花费了很长时间。
于是黄新岳趁机端了些食物进来,三人一起劝说南芹雪进食,好有力气接受采访。
采访到了尾声,岳溪忍不住问:“有什么是我们节目组能帮你的吗?”
南芹雪像是听到什么迟来的支援,脸上瞬间闪过嘲弄的笑意,摇了摇头。
离开医院后,岳溪依旧百感交集。
“钥匙给我。”叶纪知示意岳溪坐副驾,从她手中接过钥匙。
岳溪乖乖抱着设备,垂头丧气地窝在副驾驶位,叹道:“南姐太不容易了,黄鸢的病又治不好。可是……我又觉得,哪怕她是黄鸢的妈妈,也没有资格决定黄鸢的生死。”
叶纪知不知道说些什么,越发沉默。
黄鸢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世界不会因为一个生命消逝而发生改变,但这个生命的世界已经天塌地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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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尔凯郭尔:客观的重音落在说什么,主观的重音落在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