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结连理

　　吕涯这一世下凡尘，为了确保能够安然渡劫，以梦传的方式将天机透露给他。整个王朝只有三百年国祚，他是最后一任帝王，红颜祸水，他将毁在一个女人的手里，“国之不稳，必有妖孽；日星乱象，妖风横生。”

　　皇帝得到天机的时候还很年轻，以他不服天命的性情自然想力挽狂澜，他在意皇后，但还不至于为她乱了朝纲，其他女人更是不值一提，都乱不了他的心。直到天怨儿的出现，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人，心里知道该远离她，可又按捺不下那颗猎奇的心。

　　她从不争宠，不邀功，便是她的母家，她也疏远的很。

　　他想讨好她，便把琼越宫给了她，却还要做的漫不经心。她喜欢清静，应付不来那么多虚礼，便不让她常出来走动，却还要故意让人以为她是不受待见。

　　想给她尊重，便暗暗重用她的家人。却不想她的家人竟和她完全不一样，无止境的贪，不限度的蠢，最终还是走向了灭亡。他却像是做错了事，怪自己看不穿，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们笑傲江湖。他都没想到，她不是人，那她的家人自然也不是她的亲人了。

　　从来，他不敢常去她宫里，不敢把她太放在心上。幸运的是，她不吵不闹，甚至连解释也不必，她永远还是那个样子。

　　她露了马脚，也不慌，不在乎他知不知道，连谎话也没有。开心了就笑，不开心了就皱眉头，无感了便沉默着脸，仿佛一眼便能看穿。

　　她的生活是那么简单，吃饭、睡觉、假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却偷偷上登仙楼修炼……他想，每天都是如此，真是一只勤奋的妖，也只有自己去的时候才会扰乱她的步调。

　　一个骄傲惯了的人，却愿意主动贴着她，他猜想，这个算不得多美的美人只怕就是了。

　　倾城妃的出现根本就没能掀起他内心的涟漪，皮相之色，他享用的也只是皮相而已，一起身就全都抛诸脑后。之所以兴师动众，不过是想利用她给另一个人正名，可别人不懂，他的皇后却太聪明了。

　　他并不需要纠结，必须要做出这样的抉择——袖手旁观。

　　天怨儿被带走的那个夜晚，他再次来到了琼越宫，看着空荡荡的宫苑，他悲从心来，突然哭得撕心裂肺。

　　他从记事起，就再也没哭过了，这一场，仿佛是在悼念他自己身不由己的一生。

　　从来哭坟都是哭的自己。

　　他正独自伤心，突然眼前压来一片如雾一般的黑影，随即黑雾散去，出现了一袭黑袍。

　　黑袍渐渐明朗化，是一个面容深刻的姑娘，而比之容貌更让人忌惮的是她坚定的眼神，孤绝的姿态，还有那一份难以形容的诡谲之气。

　　“鳄鱼的眼泪吗？”女子一开口就带上了几分揶揄，不变的腔调。

　　他怔愣了片刻，倏地站直了身子，擦干脸上的泪痕问道：“你是何人？”

　　女子笑了笑，她手中握着一柄法杖，发出深冷的银光，道：“你再也不想见的人。”

　　他疑惑不解，正要再问，忽然眼前白影一闪，身前悠然挡了一个人。

　　“别，时机还未成熟，你现在不能杀他。”白衣人比他要高，一头黑发纹丝不动的服帖在身后，背对着他也看不清楚脸，只感受到他浑身冰冷如雪却觉得他热血沸腾。

　　女子语气柔和了几分，她道：“月夜，让开。”

　　“天宫中有人在保护他，誓要叫他渡劫成功，你这一杀他就暴露了……”白衣人似乎是怕女子发威，一着急背过身伸手抓住了他，话还没说完，他只感觉眼前一花，场景就换了个地方。

　　“吕涯，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月夜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情绪，甚至都没有笑容，他的嗓音低沉的同时还带着同样的清琅玉质。可即便他没什么表情，也能看出来他是开心的，兴奋的，激动的。

　　而他终于看清了眼前人，顿时愣的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这是个男人啊！男人为何会长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现在回来，兴许是那根神杖。”月夜说着看了他一眼，但他的眼中并没有他，兀自又说，“可她要杀你，该如何是好呢？你渡劫不成，于她又有什么益处呢？”

　　他看着月夜，从这人一出现，月夜就一直杵在他的跟前，可他却不以为忤，连盯着人的目光都暴露直接。

　　“可恨我生来蠢钝，你现在又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要不然你一定能想到她是什么意思的。”月夜像是在跟他说话，可是眼中看的人又不是他。

　　他当然疑惑这人到底是何人，话又是什么意思，可他这会儿大脑混沌跟不上思路，最感兴趣的是眼前人本身。如果好看的皮囊很空洞，那么眼前这位却用生猛而野蛮的方式直接撞开了他的心房。从他有记忆起，他就已经是万人之上的皇帝，没有谁敢给他这样的压迫感，却又压得他心悦诚服。

　　“吕涯，怨儿已经回去了，她这会儿只怕要恨死你了，派来毁你国祚的是你的那位倾城妃呀。”月夜此刻的心情不言而喻，面对吕涯也就没了提防，她回来了，他就不恨他了，她回来了，他也不用再害怕了。死而无憾。

　　月夜破天荒的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而他从始至终只是安静的看着他，一肚子的疑问，但他不想问他。这人，眼中没有他。

　　他突然让开身，然后走了出去，月夜带他穿来的是他的正殿，这会儿宫人们已经点了灯，四处却静谧的没有一点杂声。

　　月夜法力低微，一入人间神力被封，方才不过是老伎俩，让冰魄与肉身分离，瞬移后再合身。

　　黑袍女子就等在外面，手中的神杖冷冽而森寒。

　　“你要杀我？”他问。

　　“是。”她答。

　　“行。”他爽快的答应了，然后又用商量的口吻问道，“能否让我再交代几句身后事？”

　　“你的皇后吗？”女子眨了眨眼，“还是那位妖妃？”

　　他看着她，目色倏忽暗沉，一脸沉寂的突然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要搭理我，又为什么答应嫁给我？我对你来说算什么？”问着问着，原本沉寂的脸也越来越激动。

　　“吕涯？！”他出来，月夜也跟着出来了，见到姜灵也在，这一次没再挡在当中，此刻月夜却是最惊讶的一个，对上姜灵问，“你在强制另他回魂？”

　　“吕涯，你真的在乎我的答案吗？”姜灵没有理会月夜，只抬脸望着吕涯，“你不过是想证明，自己的价值而已。”

　　“我就这么不堪吗？你们所有人都这样想我！”吕涯瞬间红了眼，哭的整个人都颤抖了，再次见到姜灵，他不可能无感，“我都没想过你会回来，你为什么会回来？你回来就是为了要来杀我吗？来啊，我就没想再活！你要觉得我欠你，我都还你。”

　　“你别过分！”吕涯虽然哭的歇斯底里，但在月夜看来他就是在咄咄逼人，这下月夜挡在了姜灵的身前，并且怒目相向。

　　谁都不知道天怨儿的体内真的有姜灵的残魂，可是吕涯发现了，但他却不愿意将她复活，甚至天怨儿都没救了，他也不愿意让她回来。他看见她手中的神杖就不觉得刺眼吗？那可是用她的仙身炼成了啊！她翻山越岭想见他最后一面，他绝情的不肯，她绝命孤山，最后连尸身都没能保住。他凭什么？

　　“你能让开吗？有你什么事啊！”吕涯还泪眼通红，可是对上月夜却傲慢讥诮。

　　月夜哪里是个会争论的料，吕涯一句话就把他问得哑口，可他没让开，因为他刚被噎的无言，就最先看看了刀光剑影。

　　吕涯只是被姜灵强制唤醒了记忆，他现在依旧是肉体凡胎，凡尘之劫还没有结束。他已经败了两世，既然天意有了清楚的指示，这一次便要全力帮他渡劫成功。

　　皇帝的身后一直都有暗影，是天宫派下来的影卫在保护他，只是他们虽都是神兵，一入人间也不得不被消除记忆，只一心保护皇帝的安危。他们不认识这出现的一男一女，也无法甄别这里面是否有杀机，直到皇帝言行古怪，他们这才一致认为不能再等了。

　　并非是月夜自不量力，几乎是一种本能，即便她再强大，他也想保护她。

　　姜灵从前并不用武器，可她握着手中的法杖，神情中却带着一股倔强。

　　皇后请来的法师确实有些道行。这位法师本是天地滋养的精灵，无意中得到了这柄遗落人间的法杖，助他迅速起灵。当年姚青还只是山野间一条快老死的蟒蛇，不过被神杖敲了一下脑袋都能受到点化，这法师将近两千年一直都在靠神杖助益修行。

　　而且法师的想法也是对的，如果他真的把天怨儿的魂魄收在神杖中，那么姜灵的残魂也会被捆在神杖里面，将她剩余的神力缚于这神杖中供他驱使。他在人间，只要不成仙不入魔，且足够低调，那么便无敌。

　　偏偏棋差一步，天怨儿被法师抓住之后却不能像从前那样逃走，可在遇见了神杖之后竟然恢复了记忆。在被推进丹炉的一刹，她用这些年自己修来的法力强行分离出属于姜灵的魂魄，甚至以自己的精魂供养，让姜灵的残魂复原。

　　也是在这时，月夜出现了，他帮天怨儿争取了时间。只是他自己也矛盾，他不想天怨儿有碍，可更希望姜灵能回来。

　　不消片刻，姜灵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正是与那法师殊死搏斗的月夜，这小孩总是能爆发出让她佩服的能量，所以她先笑着打了声招呼：“月夜，好久不见！”然后毫不犹豫的将那法师拉入了丹炉，拽着天怨儿和她一同出来。

　　她俩不是共生，姜灵是完全的寄生于天怨儿，却不想紧要关头天怨儿竟选择保全她。

　　天怨儿精魂有损，又没有了肉身，出来时人已经混沌了。姜灵迅速催动体内真火，将那法师炼成了丹，然后喂天怨儿吃下灵丹，再将人丢给月夜：“送她回天宫去。”

　　“你去哪？”月夜抱着天怨儿，却还想紧跟其后。

　　“我有事要了结。”虽是寄生，可是也能共情，只是这两千年，为了隐藏，她除了消耗天怨儿的灵力，并没有干预任何。吕涯的所作所为，叫她百感交集，而天怨儿的遭遇，更是叫她自责。

　　共情的时间太久了，难免也会生恨！

　　还好天怨儿在此时醒了过来，便叫她自己回去，月夜要赶快去找人。他自然想到她要干什么去，可人一走他就追不上了，皇宫那么大。

　　天怨儿告知了月夜琼越宫的位置，猜想着他最大的可能是在那，可是她自己心中却一片荒凉，先月夜之前就走了。

　　姜灵一出手，吕涯强行恢复的记忆又被剥夺了，身为皇帝的他睁眼看到的是白衣男子胸前的鲜血蔓延了一片，一张原本莹白如玉的脸此刻却变得通透，如同冰雪在日照下融化般的叫人心碎。

　　“陛下，陛下！”皇后带着人跑了过来，因为是疾奔，珠钗散落，从来妆容得体的人此刻也凌乱而慌张。

　　“你哪怕待她能跟这一位一样真，我也不会怀疑你。”姜灵看到他的皇后，突然也有些泄气，她都不知道该不该怪皇帝绝情。

　　他是人间的帝王啊，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江山社稷王朝国祚高于一切，皇后在他的心中有着可以比肩的地位。而皇后从来的教养，就是辅佐君王，君王就是她的天。他们即便离心，也依旧是谁都无可替代的帝后。

　　这就是吕涯的本性，他贪权重利，他自私自大，可他的情怀也更加的宽广博大，且他不是个会陷于儿女情长的人，泪水是真，但哭过了就罢了。

　　月夜为她受伤，她撇脸看了一眼，神情里却带上了淡淡的哀伤。她一向自负，可在决定嫁给吕涯的那一刻，她便放下了自己的傲气。

　　从来，她都高估了自己，“天欲其亡，必令其狂”，百万年前的那一场假死，本身就是个错误。

　　她还是杀了这位人间王，也杀了派来保护他的这些神兵，但她留下了那位皇后。

　　然后她带着月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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