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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渊的入口
冰冷的颠簸感持续了不知多久,马车外呼啸的风声仿佛带着某种凄厉的呜咽,不再是单纯的自然之力,更像是无数悲伤灵魂的恸哭糅合在一起,刮擦着人的耳膜与神经。
夕雾蜷缩在车厢角落,怀中紧紧抱着似乎也因不安而瑟瑟发抖的糯米。宁川坐在对面,双眸微阖,仿佛老僧入定,周身散发的冷意却比车外的寒风更甚,形成一种诡异的屏障,将大部分直接的精神侵扰隔绝在外。
然而,夕雾仍能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沉甸甸的压迫感,并非来自物理上的严寒或险峻地势,而是源于一种…情绪上的绝对虚无与悲伤。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灰烬,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沉重的绝望。
马车猛地一顿,终于彻底停下。
车帘被外面的侍卫无声掀开。
刹那间,夕雾的呼吸骤然停滞。
眼前并非想象中的荒芜山地或地质裂痕。
那是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扭曲的光景。
天空是昏沉的暗紫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无数破碎的、如同泪痕般的惨淡光带胡乱涂抹在天幕上,缓缓流淌,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哀戚之光。大地并非土壤岩石,而像是凝固的、灰黑色的巨大琥珀,其中封存着无数模糊扭曲的阴影与残破景象—
她看到了放大无数倍、冰冷反光的殡仪馆地砖,缝隙里却渗出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迹的污渍;看到了自家那扇熟悉的公寓门,却扭曲变形,门上猫眼成了一个不断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看到了林屿那封遗书上的字句,如同鬼魅般漂浮在空中,字迹时而清晰如灼烧,时而模糊如被泪水浸染,不断扭曲重组,发出嗡嗡的低语,重复着“对不起…活下去…找回我们…”;甚至看到了自己抱着骨灰盒,茫然站在街头,周围行人化作没有面孔的灰色流影,不断冲刷着她,几乎要将她吞噬撞倒……
这里的一切,都是她内心最深沉的痛苦、最无法释怀的记忆碎片,被某种力量抽取、放大、扭曲后,投射而成的可怖梦魇景象。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灰烬味、消毒水味、还有林屿常用的那款雪松琥珀香水的残香,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失去和死亡的甜腥。
这就是“坠星裂谷”?这分明是她破碎心渊的入口!
宁川不知何时已站在车旁,他鸦青色的身影在这片光怪陆离、情绪翻涌的背景前,显得愈发挺拔而冰冷,像一枚钉入混乱世界的黑色楔子。他抬眸扫视这片诡异的景象,眼底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已预料。
“跟紧。”他的声音穿透那些低语与呜咽,清晰却冰冷,“你所见,非实非虚,乃你心象所化。情绪即陷阱,记忆即迷宫。沉溺其中,便是真正的‘湮灭’。”
他的话语像一把冰镐,凿开了夕雾浑噩的认知。她猛地想起,在宫宴前那极度焦虑压抑的日子里,宁川逼她看的那些冰冷派系图谱和复杂文书。当时只觉得窒息痛苦,此刻却忽然意识到,那种纯粹理性的、剥离情感的残酷训练,或许……也是一种对抗这种心象侵蚀的预习?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绞痛猛地袭来,伴随着右肩胛骨胎记的灼热。眼前景象再次扭曲,殡仪馆的冰冷、骨灰盒的重量、家中无人的死寂……那些她拼命压抑的极致悲痛如同决堤洪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眼眶干涩得流不出泪,只有心脏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碾碎的剧痛。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心渊入口的哀伤浪潮吞噬时,一段遥远的记忆碎片,如同溺水时浮上的救命稻草,猛地闪现—
那时她已声名鹊起,镁光灯和赞誉如影随形。
那是在一场堪称年度时尚盛事的顶级大秀后台。她作为压轴主秀,身披价值连城的华服,却因一个合作多年的国际知名设计师在最后一刻毫无道理地、近乎羞辱地临时调整了她的压轴出场顺序,让给了另一位与品牌高层关系密切的新人,只因为对方“更有话题度”。那种被轻蔑对待、才华在权力和人情面前显得无足轻重的屈辱感,比任何直接的否定更刺骨。她在众人或同情或看戏的目光中,完美完成了演出,脸上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冷漠超模脸。
回到独立休息室,门一关,外界的所有喧嚣被隔绝。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华丽的裙摆铺陈开来,像一朵骤然枯萎的花。没有眼泪,只是觉得无比疲惫和冰冷,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这份光鲜职业虚伪一面的厌倦和失望攫住了她。完美的面具碎裂,露出底下那个也会受伤、也会无措的杨佳若。
然后,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不等她回应,那人便推门而入—是林屿。(他总有办法出现在她需要的时候,即使那场秀的安保极其严格。)
他显然刚赶到,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他看到她的样子,没问“怎么了”,也没说“别在意”。他只是反手锁上门,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
他静静看了她几秒,然后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将她散落在地、价值不菲的华丽头饰轻轻拨到一边,给自己腾了个地方,也挨着她靠门坐了下来。肩膀轻轻贴着她的肩膀,传递过来一丝沉稳的温度。
他就这么陪她安静地坐着,直到她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直到那阵冰冷的绝望感稍稍退潮。
然后,他才开口,声音很平静,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带着力量的务实:
“难受劲儿过去点了吗?”
她没说话,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
“好,”他站起身,也拉她起来,顺手拿起旁边沙发上她常穿的那件柔软羊绒开衫披在她肩上,遮住了华丽的礼服,“走,带你去个地方,吃点热乎的,你胃一不舒服就手脚冰凉。”
他顿了顿,看着她依旧有些空洞的眼睛,眼神认真,补充道:“至于那个脑子不清醒的设计师和他的破规矩……回头我帮你查查他最近在谈哪个电竞联名。办法总比困难多。”
他没有否定她的情绪,允许她拥有疲惫和失望的权利,然后用最直接的方式提供温暖和支持,甚至已经开始理性地思考如何“反击”或至少找回场子。那种“问题导向”的思维方式,在当时给了她莫大的慰藉和力量。
那一刻的记忆碎片,带着后台休息室空调的低鸣、羊绒开衫的柔软触感、和他话语里那种“解决问题”的坚定基调,如同一缕微光,穿透此刻心渊入口浓重的绝望迷雾。
宁川冷冽的警告言犹在耳,理性告诉她必须克制情绪,否则将被这片心象吞噬。
而林屿遥远的方式则提醒她:可以痛苦,可以短暂休息,但不能认输。承认伤害,然后,想办法跨过去。
夕雾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浓重的悲伤气息让她肺部刺痛,却也让她的眼神重新凝聚起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亮。她将怀里的糯米抱得更紧,小家伙温暖的体温是此刻唯一的真实。
她看向前方那片更加幽深、扭曲、仿佛由无数破碎记忆和未处理情绪构成的真正裂谷深处,然后,迈出了颤抖却坚定的一步,跟上了那片鸦青色的衣角。
心渊已在脚下,穿越它,或者被它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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