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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罪之人
时间回到那个冬日明媚的下午,她已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冲出公寓,又带着满腔怒火回去。
她只依稀记得,自己站在公寓门前,鞋也没有换,指着面前瘦小男孩的鼻子痛彻心扉的叱责:“你父亲是杀人凶手!你就是个罪人的儿子!你也有罪!”
男孩被吓得一言不发,浑身不住地颤抖。
刘母的心软了下来,“求求你,离开阿阳吧,我真的没有那么宽容大度,可以容忍伤了我儿子的凶手之子,和他走在一起……求求你了。”她几乎是哀求,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精致的妆容。
李古酌咬着嘴唇,不敢直视对方,小声说道“……好。”
刘母离开,诺大一个公寓只剩下他一人。
“我的父亲……和我?”李古酌心道,“我留着他的血,我是个千刀万剐的罪人……”
记忆深处,阻隔的阴霾逐渐散去。他想起月下对酌,想起自己一睁眼就发现父亲在狂飙,想起满目淋漓的献血……
“我的父亲害了他,而我与他流着相同的血,所以,我害了他……”一个毫无逻辑的悖论在李古酌脑中形成完美闭环。
那些看上去就钻心刺骨、令人不忍直视的伤疤,原来都是自己造成的啊……那自己还有脸去问他疼不疼?
他被潘明等队员的鸿沟越来越宽,因自己而无法与他们并肩作战……自己还好意思与他击掌?
是他,李古酌,害他经历辗转的疼痛与无可言说的心酸,自己又如何能够在待在他身边?
“我,有罪。”
他把手腕上的所有佛珠摘下,发狠地摔在地上。棉纶线断裂,一个个包了浆的珠子四处散去,满地狼藉。
“有罪之人不配得到佛主保佑。”李古酌摩挲着带惯了手链的手腕,此刻空荡荡的,颇不习惯。
他定睛,凝视稻谷般金黄色的珠子。
——那是他最后得到的,也是包浆最厚的。
蹲下,捡起散落的六道木佛珠,重新编成串。
“可刘长阳要永远平安健康。”
他温柔地拂去佛珠上的灰,全神贯注,满腔爱意,把它高高放在衣柜上。
那已经有一串了,两面菩提子佛珠,周围散落着晶莹的琥珀糖。
因为他嗜甜,所以他在家中每个角落都放满了糖果。
李古酌突发奇想,打开刘长阳的衣柜,翻他的衣兜,果不其然,每件衣服都揣着几颗糖和各种各样的零嘴。
难怪,他总会在自己不开心的前一秒,喂一块糖或是饼干,治愈他的心灵。
冰箱里的蛋糕,抽屉里的薯片,窗台的绿植……李古酌没有办法再待着这里。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与他的回忆。
刘长阳是大少爷,腰缠万贯,却会依着他的性子去批发市场、买打折蔬菜;尽管他习惯了奢靡,也会顾及他的感受,一边反抗,一边吃完锅里失败的实验品。
“他那么好……”李古酌苦涩中夹杂着许许甜蜜,收拾好行李,把公寓的钥匙留在屋内。
他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物,教辅材料,没了。
聊天框打下长篇的话,又逐字删去,最终,只留下六个字。
——对不起,谢谢你。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停滞颇久才按下。
却又立刻撤回。
“算了,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你会原谅我的吧,哥?”
李古酌回到乡下,好心的超市老板把他留在店里,包吃包住,只要求平日辅导下他小学的女儿。
一天中午,冬日的太阳暖洋洋的,温暖熏得人心都要化了。
李古酌在柜台旁预习,语文书翻在《与妻书》一页。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
小女孩举着糖葫芦,稚嫩的童声问道:“大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呀?”
李古酌合上书,轻声道:“你还太小,这不适合你。”
“我不嘛,我要听我要听。”小女孩急得跺脚。
李古酌无奈叹了口气,翻译道:“我爱你,正因爱你,使我有勇气赴死。”
小女孩肉嘟嘟的手指杵着嘴,“为什么啊?为什么相爱反而要赴死呐?”
“当时战争激烈,作者把家庭幸福与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把对妻子的爱和对人民的爱连在一起,所以甘愿为国捐躯。”李古酌的声音低沉压抑。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啊对了,这是爸爸买的糖葫芦,给你一根。”
李古酌接过,舔了一口,甜的。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
“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层见破镜能重圆?”
他也太小,还是无法完全体会到里面的家国情怀,可字字读来,如杜鹃啼血,诵一首情深意切的诗篇。
山楂是酸的。
不好吃。
李古酌每天掐着日子。
“他应该集训回来了,会来找我吗?会知道我的离开吗?”
老板腆着啤酒肚,给坐在路边的李古酌披上一件棉衣,没有多问。
李古酌哭了,这世间还是很美好的。
只是,他不敢与这些美好馥郁相会,他没有资本来偿还。
他是杀人凶手之子。
他是个罪人。
李古酌日日夜夜盯着手机,即使把对方设成了强提醒也仍不放心,生怕漏下他的一条消息。
可他等了很久,到了春节,也没有一条回复。
寥寥无几的好友还包括附中篮球队的其他人,他们之前还会给自己发“元旦快乐”,但如今,也就腾嘉傲孤零零的一条“新年快乐”。
他们都是刘长阳的朋友,不是他的。
而他到底在等什么呢?
正月十三,他的生日,只有他自己知道。
李古酌穿上新年老板给买的新衣,一个人爬上了山。他跪在佛像前的蒲团。
“咚——咚——咚——”他叩拜,不住地磕头。
直到额头一片红肿也没有停止。
他下山。
找了他一个晚上的老板见了他,脱下棉衣裹在他单薄的肩上,扯着他的耳朵骂骂咧咧地说道:“小崽子长能耐噜,自个儿一嘚人跑那里玩,倒叫你掰掰婶婶担心。”
李古酌洇了一口老板娘给的姜水,心中一股暖流。
“你看,这世界如此灿烂,你这污秽肮脏的家伙怎配?”他自言自语。
朋友圈有人更新,潘明发的,一群人围在一起,拥簇着冒着热气的火锅,坐在中间的,赫然是他朝思暮想的刘长阳。
照片上,少年开怀大笑,争着夹火锅里的肉片。
李古酌凝视着照片,喃喃道:“和他们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吧。”
自己注定融不到他们的圈子里,那场车祸,是他可以接近他的契机,也是两人终也走不到一起的因果。
李古酌和刘长阳,就像两条折线,相逢之后便渐行渐远、再无瓜葛。
本不该遇见的。
“我要我们在一起……”李古酌凝视手机上的图片,在心底绝望地呐喊,“刘长阳,我要我们在一起,永远、永远。”
他下意识地去摸中指上的戒指,那是两人曾在一起的唯一证物。然而,没了,空空如也的手指上并没有那只刻着两人名字的戒指,盖是他最近瘦了太多,戒指在不经意间掉落了吧。
“没有也好,至少不会损他名誉。”李古酌自我安慰,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滚落。
他还是失去了,他的戒指,和他。
“你会为我而悲伤吗?不,千万不要,不要因我而悲伤,我的存在,就去为了取悦你、逗你开心的。”李古酌心道,下定某种决心。
三月一日,开学。
被雪压断的廊桥还未被重修好,他等了两周,才等来一个没有老师拖堂的课间。
厚重的牛皮纸本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字迹记满,他如往常一样倚在门框,心中默数。
“他的眼睛真好看,眉毛也好看,鼻子也好看……总之,刘长阳就是很好看。”李古酌心道,数到了一百,也没有对上他的目光。
终于,他抬起头,李古酌心中一阵小鹿乱撞。但刘长阳只是突然想起,新班任让他这个课间去趟办公室。
看到自己,他似乎颇为惊讶,接过笔记本随手撇在桌上,就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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