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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威之死(上)
若木出门了,祁访枫留在军营里学习处理文书,时不时听功曹说些外界的消息。
今夏,最大的新闻莫过于策孚王和风岑王停战了。这两个国家位于樗尤西边,可谓是世仇中的世仇。一朝停战倒也没什么,都是人攒的家底,哪里经得起无限制挥霍。可它们居然联手了,列祖列宗见证着,正正经经签了盟书,似要东进。
这可把东部几个国家吓得半死。要说谁吓得最厉害,那无疑是国土最大,号称东境之主的樗尤王。
无他,别的国家又远又穷又小,性价比不高。可樗尤不一样,它占据这最富饶的产粮地,还刚打完一场大战,元气大伤,可谓又肥又弱。
樗尤王号称东境之主,这个称号的水分多到能下雨。
她并没有真的占据大陆二分之一的地界,所谓东境剔除掉了遍地魔妖的大陆东北部,也不包括极南地、无尽泽一带。她甚至面临了和东莲王一样的困境:没有足够的军队来捍卫这片领土,质量上没有,数量上也没有。
东莲王成也边界军,败也边界军,但说一千道一万,她统领之下的王国武德爆表。她甚至不需要氏族帮忙,氏族还在整队,摄政王自己就能给对面杀穿了。
但樗尤王不一样,她自己不能打,手下也没几个能打。手下没人能用,樗尤王就死命讨好氏族,让良莠不齐的氏族军靠人海战术把战果堆上去,再让对面的氏族开城投降。如此依赖氏族,以至于到现在出现了尾大不掉的趋势。
氏族军占了整体军队总数十之七八,其气焰之旺可以想象。而这些家纹五花八门的捏合军,含金量比她东境之主的称号还水。
顺风局抢功劳,逆风局卖队友都是常规操作。说白了,氏族军只是氏族仗着资源丰富养出来的身体强健、有一定战斗能力的普通妖族。许巢蓝军营里那些超凡级的入门训练是不要想了,走到哪不被骂一句木篦就算好样的。
不过也不算一无是处,全方位完蛋也是一种巅峰。
这些氏族军平时管教一下庄子上的奴隶,欺负欺负平民还可以,碰上真正的精锐就没得玩。
这烂摊子,别说樗尤王,祁访枫听了都愁。
她原本是打算让君华在樗尤王手下苟着,攒一攒家底再另谋出路,谁承想樗尤王自己要顶不住了。
门口传来一些动静,祁访枫立刻拔高了声音:“请进!”
一见来人,功曹就很忙地走了。祁访枫给她倒杯水,忍不住往她背后张望:“大姐那边出事了吗?”
许巢蓝忍俊不禁,眉间的郁色散开。
“你也是真的关心她。”许巢蓝感慨。
许巢蓝在桌前坐下,祁访枫给自己也倒了杯水,老成叹气:“大姐就喜欢做些让人操心的事。”
“……我听说若木走前一直在忙活那些流民户籍的问题。”
“嗯哼。”
许巢蓝沉默一会儿,道:“说真的,这事我还是希望你再劝劝她。”
祁访枫若有所思:“真要打了?”
许巢蓝叹气:“你倒全然不像个孩子——策风二王联手,打算一举东进。”
自从樗尤王疾风骤雨般地和东莲王决战,祁访枫就开始关注外界。连泽天天被她拉着问情报,不得不彻底重操旧业。若木没走时,她也天天缠着对方问有关樗尤王的国力情况。
早有预料,但没有谁会喜欢预判到的灾难。
祁访枫眉头紧锁。
现如今樗尤王能放心用的,真正捏在手里的战斗力也就许巢蓝手下这五万人。五万大军说着威武,摊开来就不够用了。军队数量比不过,后勤她也拖不起。
东莲王薅了一堆人抄咒文,境内人口大减,两人决战的时候又把最繁华的地区烧了一遍……再退一步,这俩在战争期间坚壁清野还少吗?樗尤境内一半的国土,说不上满目疮痍也能说是破破烂烂了。
尤其是决战过去才半年不到,樗尤王国境最南端、气候最好的地区粮食也没能收上来一茬。
祁访枫瘫在椅子上:“……还真是麻烦大了。”
许巢蓝问:“你有什么看法吗?”
“我?”祁访枫指着自个儿。
先不说她是人类,妖族眼里的宠物,就算许巢蓝把她当智慧的龟丞相问了这一嘴,她也是个幼年王八啊!
连这种事都要问她,别是樗尤王连文官都把不住,没人给出主意了吧?那樗尤王自己呢?不求她像东莲王一样悍勇,好歹有智谋吧,这咋文不成武不就的,秋后的蚂蚱还能跳两下呢!
【“破船还有三千钉,樗尤王这船还不如鲁滨逊吗?”】
【“你说得对。”】祁访枫自问自答。
许巢蓝安安静静的,或许也在思考自己怎么来问一个孩子这样的问题。她忧愁的事情太多了,每一件都没有宣泄的出口,思来想去,件件没头绪。或许她并不需要祁访枫给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只是想找人聊聊。
许巢蓝把收集到的信息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祁访枫沉吟一阵:“……半年前还打得头破血流,以两国的情况来看,现在就是地主家也没余粮。如今放出风声八成是想吓一吓我们,她们要的就是我们殚精竭虑,然后一举进攻。”
许巢蓝皱眉:“难道要什么都不做?”
现在的东部的氏族军在镇守。氏族军,镇守边境,这俩词儿放一起许巢蓝就觉得烧心。
“当然不能。”祁访枫指着地图,“策孚风岑两国从立国打到现在,说是宿怨世仇也不为过。二王打了那么久,这次说是联盟,也不可能真就一条心了。双方这次联手更像是转移矛盾,来东部打打秋风,既能缓和矛盾又能捡点资源走。”
“既然她们内部有问题,那我们就激化她们的矛盾。引着她们争权夺利也好,煽动下层造反也好,只要能她们自己撕起来就行,我们也能多点时间。”祁访枫道,“这方面我就没法帮您了,只能您和其他人商量着来。”
从古至今,仗打久了最大的问题就是民生凋敝,这两国打了快百年,死得快的话士兵都能换几代人了。祁访枫不用想都知道两国国民现在活得水深火热。
要是凑得到人手,搞点精英部队潜进去把田地粮仓烧了抢了,祁访枫不信她们还有精力往东打。至于氏族,这东西在内斗上就没消停过。下毒暗杀再栽赃陷害,做小心点别被发现,保证这群人有得扯皮。
反正就是拖,拖到樗尤把秋税收上来再说。
其实祁访枫觉得两国也是打算等收了秋税再打的,但这只是推测,最好做点准备。
在此期间可以学一下东莲王,伸手找氏族要物资。不能像她那样土匪打劫,但氏族们既然效忠了樗尤王,总得做点事吧,有枣没枣打三杆子,要到就是赚到。
最后就是军队方面,尽管这是最关键的一环。这祁访枫爱莫能助。
“最后的办法就是把氏族军拉过来,由您来练一段时间。”祁访枫犹豫了一会,还是提了个建议,“虽然效果怎样不好说,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干。人多力量大,总得先把人拉过来……”
许巢蓝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
祁访枫有些惴惴不安:“将军?”
她没有真正接触过军政大事,也不会觉得自己说的都是百分百有用的东西,这都是纸上谈兵而已。
“没什么,”许巢蓝笑着,“你说得很好。”
祁访枫心里一突,她猛地抬头。许巢蓝拍拍她的肩膀,那双金蜜色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好孩子。”
“没事,你还小,一切有我们在呢。”她说,“歇会吧,去玩一玩。”
……
夏虫在院子里无知地鸣叫,风在堂屋中穿行,如同越过一串精美的风铃。雕梁画栋在烈日下被烘烤出淡淡的香,清水漫过苔痕遍布的青石,在锦鲤奔跃之下溅起点滴挂上廊中的轻纱。
断断续续的琴音回响在室内,直到前一个音停了,她才拨动另一根琴弦。
难听,不知所谓。她还是一遍遍地拨动琴弦,一坐一整天,直到弦也断了。
就算是这样的“音乐”,樗尤王也能津津有味地听上一个时辰,她确实是有耐心的。
齐桧璃撩拨了几下琴弦,百无聊赖地想。
可她既不开口点评,也没有神情变化,谁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齐桧璃不在乎她喜不喜欢,她一如既往地弹着,等琴弦的颤动停下,再去撩拨下一根。
“将军勇武,却不擅音律。”王上说。
她看上去依旧脸色苍白,眼球遍布血丝,精气神干枯得像一具尸体。可健壮的身材无法被素净的衣裳遮掩,琴弦在粗粝的厚茧下颤颤巍巍地抖。
她依旧是只骁勇的掠食者,可以扑杀自己的猎物。
“聊以慰藉,本也不足称道。”齐桧璃说。
陛下就这乐理开始聊天,她确实是个非常博学的人,因此能陪齐桧璃从古乐曲聊到韵律的变动。末了,她只是无奈地哀叹:“如今形势不如人,孤会尽快处理好一切,到时你还是樗尤的将军。”
齐桧璃盯着远处烟雾蜿蜒的香炉发呆,琉璃屏风若隐若现地映出她的笑。她说:“臣自无不信。”
按理来说,这个时期的她别说保持清醒,早就连人形都没了。因此,此时此刻的安宁显得格外重要,齐桧璃不想浪费掉它。
樗尤王:“爱卿早些休息吧。”
她起身,彩金的衣摆流过视野,消失在庭院中。齐桧璃这才抬起头,那双青灰色的眼似乎缠着那片彩金,如挥之不去的阴影。
白烟不再袅袅飘出,炉中焚尽了香料。她握紧拳头,咬着牙忍受蚀骨的疼痛,不知不觉间满头冷汗。
手腕压得琴弦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整张琴轰然断裂。
……一只手扶住了她。
齐桧璃拍开那只手,任由自己摔到地上,硬是咳出一口血。
“别闹了!”许巢蓝忍无可忍地按住她,“旧伤复发就找医官,王上若是不肯,我还会不帮你吗?到底相识一场,从前纵有千般不和,又何至于你死我活。”
铁锈味混着香炉中飘出的馥郁,鼻尖感受到的气息尤其腥甜。齐桧璃的喉头反而苦得发呕,溢出一口口猩红的血。
许巢蓝悲哀道:“为什么?”
血红色沿着袖子往上爬,黏腻得她抬不动手。齐桧璃看向她,那颜色仿佛是一片融化的蜜糖,在阳光下璀璨如黄金。
兴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竟无法再恶语相加了。
齐桧璃以一种出奇地冷静语气地回答,答非所问:“……这不是旧伤。”
“七年前你问我,现在我告诉你为什么。”她拉开衣领,只见血管从皮肤下鼓起,如同会呼吸的蠕虫,攀爬在皮肉上,印出一条条猩红的轨迹。
魔血换来的力量在她体内沸腾,代价是理智和寿命。
许巢蓝一瞬间失去了理智,心跳骤停。她一把冲上去揪住齐桧璃的领子,不受控制伸出的长甲穿透衣领,扎穿了自己的手心。她极力克制着,又松开了手,扶住她的肩膀。
事已至此,她还能问什么呢?
“我的忠诚不比你少。”齐桧璃说,“别总以为只有你才悲忠孤勇。”
她的语调十分轻松,也十分虚弱,好像在这短暂的几句话里,魔血又蚕食了她许多生命力。
许巢蓝说:“东莲三十六城,你屠了二十七城。”
“哦。”齐桧璃的眼神放空了。
思绪好像从身体里抽离,飘向更远的地方,飘到了无人知晓的山脚下,她注视着一个小姑娘一路踉踉跄跄地向她跑来。
她在等,她在等。
【“师姐!我找到你了!”】
“……你当死。”许巢蓝没有一丝犹豫,这句话像一阵烟一样轻。
齐桧璃想,她果然会这样说。
女妖既不笑也不哭,像一具还能呼吸的尸体。
许巢蓝看着她,呼出的气都钻心的冷。
齐桧璃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女妖的神态意外的平静,没有半点失去理智的症状,她说:“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她本应该骤然跃起,露出和每个走向陌路的饮血妖一模一样的癫狂的姿态。然后掐着她的脖子,鲜血却溢出自己的口鼻,声嘶力竭地喊出真相。
但她没有。齐桧璃曾在心里无数次排练这一幕,可当这天真正来临,她安静得不像话。女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一笑。鲜血却比笑容更快涌现,蠕动的血丝飞快爬上脸颊。
齐桧璃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厉声喝道:“你不是不放过我吗?!”沙哑的喉咙撕裂般迸出破碎的声音:“来啊,杀了我啊!”
许巢蓝拔出刀刃,尖端抵上了她的胸口:“……别发疯了。”她的面容因忍耐而绷紧。
齐桧璃攥着刀身,魔血忽然沸腾,她彻底失去理智。
……王城中人听见一声骇人的嘶吼。
她一步步往前走,血液沿着刀尖流下,隐入后背的衣襟。
一封圣旨盖上玺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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