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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
弗洛里安其实远比齐绩想象的坚强。他在波尔本家遭受长达两年的虐待,早已习惯忍受饥饿和身体上的疼痛,这种程度的痛苦对他来说稀松平常,甚至可以算轻松。只是这些天对魔法的使用透支了他的身体,让他显得这么虚弱。
谎言被戳破,齐绩稍微有些脸红,好在弗洛里安没有继续追问,安安静静地把肉给吃了,细面粥留给了齐绩。
“你以前的日子也不好过吧?”齐绩把铁碗放进河里清洗,“ 没吃过苦的人,过这种日子早就受不了了。
弗洛里安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跟我以前的日子比,这根本算不上苦。
齐绩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这样啊。”
齐绩没有死缠烂打地问弗洛里安以前究竟经历了什么,他把手泡在河水里,感受着河水冰凉的触感从手上流过。
弗洛里安看着齐绩,笑眯眯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收留我?”
齐绩恍惚间看见年幼的自己,问那个养育自己的男人:“你到底为什么要照顾我?”
齐绩垂眼,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像一盘细碎的银子在流淌,溶解了他往昔种种剪影。
“无论是谁孤零零的一一个人出现在那里,我都会这样做。硬要说为什么....“
柔光把齐绩的头发映成浅蓝色,像初春被人踩硬了而化不开的冰。
“为什么? "弗洛里安静静地注视着齐绩。
“因为我很怀念还有家的日子,很怀念还能为了什么而活的日子……"齐绩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几乎被河水掺着月光冲走了。
他随后笑了笑,像是想缓和不太轻松的氛围,“等我死后,我的铁碗和草席要是没人继承,那也太可悲了……”
弗洛里安听后笑起来:“缺爱到这种程度,你比你的破碗和破草席还要可悲吧?
弗洛里安等着欣赏齐绩悲不自胜或怒发冲冠的表情。齐绩要是有种,就该暴起揪住他的领子把他往河里掀,他会紧紧拽住齐绩,坠入河里与他同归于尽……
然而弗洛里安什么都没等到。
齐绩只是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有时候小孩子的话还真是伤人呢。你以后可得管住你这张嘴,小心被人围起来打。”
弗洛里安心觉齐绩是条没脾气的狗,哪怕被主人给了一棍子也还是会笑着摇尾巴。
“你伤心了吗?对不起,齐绩哥哥。”弗洛里安没什么诚意地道歉,他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扯了扯齐绩的衣角,“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没有哦。”齐绩朝弗洛里安笑了笑,“早点睡觉吧。睡好了才能长高呀。”
弗洛里安心安理得地枕在齐绩身上,哼着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齐绩起来,发现弗洛里安在发烧。
即使弗洛里安在昨天晚上说了些很难听的话,但齐绩把这些归为童言无忌。他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说话都是一个样,不能一般计较。
虽然太阳依旧顶着头晒,但入秋的风已经有些凉了。
齐绩连一件多的衣服都拿不出来,他让弗洛里安枕在自己腿上,把草席盖在弗洛里安身上。看起来就像裹着个死人,实在是有点不吉利。
但齐绩也没别的办法了,他只能向托纳蒂乌祈祷这场发烧不会夺走弗洛里安的性命。
齐绩正对着插在面前的两根大树枝发呆,一个清亮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需要帮助吗?”对方关切地看着齐绩,“我能治好他。”
来者是一位红头发的少女,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干净整洁的麻布衣,梳着利落的高马尾。她旁边跟着个拎着箱子的女子,年纪和红头发的少女相仿。
弗洛里安艰难地睁开眼,看见红发的少女在为他诊断,而齐绩别过了脸。
那少女也有一双紫罗兰色的眸子。
弗洛里安烧得迷迷糊糊的,在见到那双眼睛后便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对方的身份已经很明了了——夏国府的一位千金小姐。
与此同时,少女也在打量着弗洛里安。
弗洛里安长得像华安人与西方人的混血。黑色的发丝未经修剪随意散落着,一双幽绿眼睛的眼睛在凝视他人时让人有种被冷血动物盯上的感觉,十分不舒服。年纪看起来十岁左右,脸上显出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
少女留下药,告诉齐绩不是什么大问题。
一向健谈的齐绩全程却出奇地沉默。
“还有这些药,这些是留给你的。外敷。你身上的伤,不用药会留疤。”
“我不在乎。”齐绩把药推回给少女。
少女并没有因齐绩冷淡决绝的态度而恼火,平静地说:“齐绩……”
“你不该这样作践自己,你的命来的并不容易。”
“夏清瑶小姐,我这样的愚民,哪里值得您操心。”
齐绩仰起脸看向夏清瑶像是透过夏清瑶在望别的什么人,眼里是不熄的怒火。
“我这样的野狗,哪里配接受小姐您的赏赐?
“对不起。”夏清瑶垂眼,“那件事我也无能为力。”
齐绩赶忙摇摇头,对夏清瑶笑了笑: "这件事从来都与你无关,该说这句话的另有其人……”
“嘉兰。”夏清瑶突然喊道。
夏清瑶身边提着箱子的女子一嘉兰利索地打开箱子,从里面翻出一支工艺繁复的金步摇。
夏清瑶把步摇递给齐绩:“把它当了能换个好价钱。给你父母安置两方墓,剩下的钱也够你过段时间好日子。”
“我……”
“收下吧。”夏清瑶强硬地把步摇推给齐绩,“也让我为蓝雪姑姑做点什么……”
“算我求你了……”
夏清瑶露出哀伤的神色,然后宽慰般朝齐绩淡淡地笑了笑,“她要是看到你这个样子....也会难过的。”
齐绩望着夏清瑶离去的背影发愣,水珠从他下颌滴落,他惊诧地抬头,大太阳下怎么会下雨?他被太阳照得刺痛眼,拿手揉了揉眼睛,才后知后觉,刚刚是自己在哭。
弗洛里安感觉有湿润的水珠滴落在他脸上,睁开眼便看见齐绩在流着泪发呆。
“你怎么了?”弗洛里安爬起来坐在齐绩身边。
“没事没事……”齐绩胡乱地抹掉眼泪,把一一个桑皮纸小包裹给弗洛里安,交代他把药吃了。
齐绩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刚刚哭鼻子的不是他。
弗洛里安把药吃掉,静静地等齐绩自己开口。
齐绩看起来心情很糟糕,他背对着弗洛里安,看着奔流的河水发呆。因为干旱,水位下降了许多,但这条河依旧壮观,像要冲走万事万物般不知疲倦地发出轰鸣。
“你没事吧,齐绩哥哥?”弗洛里安惯会说些哄人开心的话,也从不觉得脸红,他一副好像很关切的样子,“你要是有什么事,我会担心的。”
“没什么。只是稍微有一点点累了……"齐绩声音有些沙哑,他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依旧蒙满了水雾,他抱着腿,靠着树坐着。
“那你靠着我休息一会吧。”
齐绩摇摇头,依旧呆呆地望着河水。
他突然道:“你说……人活一辈子,究竟为了什么?”
弗洛里安一听,好危险的发言。感觉下一秒齐绩就要释怀地笑一笑,然后转身朝大河走去了。
那不行,他刚养的小狗可不能这样死掉。
“相传空神与月神创世之初,有人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空神说,有了生命,空间才有重量。月神说,有了生命,时间才有厚度。而人活一辈子,穿过无数的空间、丈量不尽的时间,活着是比创世更宏大的伟业。”
齐绩笑起来:“你说话好难懂哦,明明还是个小孩子……”
齐绩扭过头看向弗洛里安:“你读过很多书吧?你是从哪儿来的?”
弗洛里安没打算揭自己的底,他脸不红心不跳地编造道:“我是北方远山伯和愚民的私生子。不知道远山伯惹到什么人了,大半夜的有人来府里见人就杀。我娘把我传送走了,她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
“节哀。”齐绩轻轻把手搭在弗洛里安肩上。
弗洛里安看向齐绩,问:“你呢?”
齐绩指了指那两根插在地里的粗壮的树枝:"那是我给父母立的坟,那三根小树枝是我上的香。”
“我娘,是夏国府秋小娘的陪嫁丫鬟,服侍夏家二小姐夏清瑶长大。她与裁缝店的齐老板相恋,共同凑够了赎身的钱。”
“但在我娘要去赎身的那晚,夏国公不由分说地对她下了手……“”
“而我,是夏国公的儿子。”
“即使如此,齐老板始终视我如己出,他给了一个父亲全部的爱,我们一家三口一直过着幸福的日子。”
“今年夏天,旱灾、饥荒。娘领着我求秋小娘救济,偏偏遇见了夏国公,他见到我高兴坏了,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摆出好酒好菜招待了我和我娘。但易夫人硬闯了这场宴席,她指着我妈的鼻子骂,还下令打死她。”
“夏国公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仿佛我娘的死是一道开胃的下饭菜。”
“易夫人其实是想让我死,但她不断地在观察夏国公的脸色,夏国公伴着我娘的惨叫笑着给我夹菜,在易夫人看向他时,他没说话,只是冷淡的地看了易夫人一眼。”
“易夫人知道,杀死我娘是可以被默许的,但杀死我不行,我是留着夏国公血的,他唯一的儿子。”齐绩说到这里咬紧了牙,愤怒如河水灌满了他的胸腔。
“易夫人又喊人拉来我爹……也就是齐老板,他们当着我的面,打死了他。”
“易夫人笃定了一个孤儿在饥荒中活不了,或者在目睹这一切后就疯掉,那更好。”齐绩的声音比初秋的风冷上不少。
“夏国公问我愿意留下吗?他会给我一个贵族少爷该有荣华富贵,虽然我并不能和其他姐妹们一起继承他的遗产。”
弗洛里安静静地注视着齐绩,他缓缓开口:“你怎么说?”
“爹,府里好大的雪。雪要扯掉我的腿,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于是所有人都以为齐绩疯了,把他赶出了夏国府。
弗洛里安略微有些惊讶,齐绩并不如他所想般平庸。
齐绩不过十岁出头,却能在短短一顿饭的时间里,洞察出夏府的等级压制,与他们各怀鬼胎的心思,并在瞬间找到保全自己的破局之法。
弗洛里安可以毫不吝啬地说:齐绩是个天才,他以后必将大有作为。
他越发觉得自己留在齐绩身边是个正确的决定,如有需要,他可以成为齐绩的第一个投资人。
他可以投资钱、爵位、魔法……甚至一起宏大的凶杀案。
恰逢其时,齐绩摸了摸弗洛里安的额头,安心地笑了:“退烧了。
弗洛里安死盯着齐绩的眼睛问:"如果有机会,你会杀死易夫人和夏国公吗?”
“当然。”齐绩的语调很轻松,但又带着些阴冷。他躺在地上望着星星,仿只是在回答什么无足轻重的小问题。“哪怕要赔上这条命,我也要拉他们下地狱。”
弗洛里安看着齐绩笑起来,他幽绿色的眼睛闪过一丝阴云,像蛇在伏击猎物前的凝视。
“夏天要结束了呢。”弗洛里安笑眯眯地说,“第一场秋雨就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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