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

　　“——他们要二十年前第一研究院被异种入侵时的封存资料。”

　　话音未落，燕疏与直接挂断电话。
　　唐旿眉心微皱，一把抓住燕疏与的手腕，“为什么？”
　　燕疏与的表情突然变得冷酷而强硬，“没有为什么。”

　　唐旿直勾勾看着燕疏与，大脑在这一刻竟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思路一顺到底，像抽开一卷没有混乱和打结的毛线，一字一句没有迟疑，“你挂了电话，不想让我牵扯进去，或者说不想让我知道。你们隐瞒了一部分事情，跟当年的研究院有关，这件事虞主任知道，你也知道，可二十年前她是个大学生，你才六岁，不可能是直接参与人，说明这是海息风塔内部的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当年联合国调查队没有查出来异常，两个可能，海息风塔对他们隐瞒了一部分真相，或者双方利益一致，共同编造了一套说辞，我倾向前者。”唐旿语速极快，“米国人发现了什么异常，察觉到二十年前的事有蹊跷，借着学术交流的名义来谈判要那套资料，还开出了无法拒绝的条件，但那个秘密事关重大，风塔不可能同意。”

　　顿了顿，他眼底闪过一道精光，“那个秘密跟你有关。”

　　燕疏与强硬打断他：“闭嘴！”

　　唐旿死死钳住他的手腕，手臂青筋暴起，身体力量差距是哨兵与向导间不可跨越的生理鸿沟，饶是燕疏与都没办法挣脱。燕疏与一咬牙，正要放出精神触丝，唐旿冷然道：“两个S级进化者引起的能量波动堪比特危异种，你想让米国人发现吗？”

　　这是个燕疏与无法反驳的理由，他缓缓闭了闭眼，别开脸。

　　周围空气仿佛瞬间被冰封，燕疏与没有表情的脸上充满抵触，像是压着火气，清隽眉眼冷如寒霜。唐旿心中升腾起一个毫无根据的念头：如果我继续说下去，他会跟我一刀两断吗？
　　我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会彻底崩塌吗？

　　无声张嘴，唐旿心头一阵颤栗，他舔了舔后槽牙，下了决心，道：“我早该想到的。你屡次前往桑德拉环，二十六岁依然没有退役，一切都跟那个秘密有关。”

　　“那天在虞主任办公室，你说她至少可以选择不助纣为虐，说明你和风塔的立场不同。这太奇怪了，你不是容易被要挟的性格，风塔不放你走，你大可以直接撕破脸，但你没有，因为你们在某个方面目标一致，风塔需要你，你也需要它，或者说，为了完成你的目标，你和风塔是合作关系——暂时。”
　　他顿了顿，“——桑德拉环。”

　　燕疏与，海息风塔，桑德拉环，三者那个秘密紧紧绑在一起。

　　“我原先以为你跟桑德拉环的渊源是从五年前开始的，现在看来不是。”唐旿眸光一凝，“是二十年前。”

　　“可是为什么？”他像是质问，又像在自言自语，“那个时候你才六岁，年龄造不了假，当年你也不在海息市……”他突然愣住了，醍醐灌顶道：“你的资料是假的，当年你在海息市，更准确一点，在第一研究院！”

　　研究院不是无人生还，燕疏与活了下来，这就是海息市风塔藏了二十年的秘密！
　　不，这恐怕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巨大的震撼席卷了唐旿的脑海，连呼吸都震颤起来，凝固的空气寸寸龟裂。燕疏与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唐旿，发丝垂在眉眼前，使他整个人裹上一层尖锐的戾气，良久，他冷笑一声，“继续啊。”
　　虞斯月，你给我等着。

　　唐旿握紧拳头，一眨不眨盯着燕疏与的眼睛，试图从他的充满抗拒的眸中找出一丁点不一样的情绪，可是没有。半晌，唐旿轻轻叹了口气，“我已经猜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燕疏与沉默。
　　这是他此生绝无仅有的时刻，被人逼到高崖绝壁，无从开口。如果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卫泓，他会毫不犹豫让他滚，如果是瑞恩·沙利文，他会用精神触丝把他扎成筛子再空投到桑德拉环。

　　但这是唐旿。
　　他很难以对待常人的方式对待他。这个蛮不讲理的哨兵强势闯入了他的生活，异常直白，又步步为营，所言所行超出常理却又奇迹般踩在他的底线边缘，处于一种让他看着很烦但不至于真的赶他走的地步，时至今日就算燕疏与不愿相信但也不得不承认——
　　他对他的容忍度大得出奇。

　　唐旿继续道：“虞主任是故意的。”

　　燕疏与暗骂：废话，我当然知道。
　　今天的事本身跟唐旿没有任何关系，虞斯月要燕疏与来找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故意让唐旿听到那句话。她想把唐旿拉进这个局，燕疏与不愿意，否则当初不会申请取消强制配对，所以她只能出此下策，耍阴招，但不得不说，用得很成功。

　　虞斯月看人很准，清楚燕疏与不可能将当年的秘辛告诉唐旿，更不会主动拉唐旿入局，同样，她也知道这个看上去混不吝的年轻哨兵是个聪明人，只要给予一丁点信息，他就能摸清整件事情的脉络。

　　“搭档。”唐旿温声喊道，“你强大、自信、坚定，从不动摇，思虑良多，周全而谨慎，但想突破你的防线其实很简单。”

　　就像现在，燕疏与完全没想到虞斯月会以这样吊诡的方式摆他一道。要让他在前期看不出任何端倪，所以用希利斯克这件真实的大事当引子，又开门见山让他把唐旿找来，反而让让他不会多想。

　　再者，燕疏与的反应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他挂断电话这一行为就是明晃晃告诉唐旿二十年前的事有问题，但他如果不挂电话，虞斯月一定会再给出其他暗示，与其让她暴露更多信息，不如主动斩断。

　　还好，局面尚在可控范围内。
　　少顷，燕疏与脸色忽然柔和下来，道：“站着说话不累吗？”唐旿依然没有放手，燕疏与默默咬牙，只能就着他的手走向沙发的方向。

　　唐旿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将信将疑地跟着他。

　　谁料燕疏与眸色一凝，骤然停步，猛地钳住唐旿右手中指往后一掰，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手指几乎反折下来。燕疏与将手一抽，身形快如闪电，顿时与唐旿拉开距离。

　　燕疏与揉了揉发红发酸的手腕，这小子力气太大了。

　　他正要走，唐旿拔声喊道：“燕疏与！”

　　燕疏与脚步顿住，万分之一秒间，竟有种心悸的感觉，仿佛一块碎石投入静湖。

　　这是他第一次喊他的全名。

　　“你费劲心思不让我牵扯进来的原因，以为我猜不到吗？”唐旿站在阴影中，左手攥拳，右手还在微微颤抖，眼皮垂着，全身萦绕着几分颓然。

　　虞斯月给了他两个提示，一个引导他猜测陈年秘辛，另一个，则是“边衍区”。
　　边衍区是桑德拉环特有的概念，指军用防护网外，二十年前被狂化异种占领的城市区域。人类对桑德拉环的研究主要基于边衍区，无他，核心区域——即第一研究院周边，进入过的人寥寥无几。

　　唐旿抬眸，望着燕疏与冷峻而单薄的身影，无声地笑了，“搭档，你总是口是心非，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表现得那样冷酷无情，实际上比谁都心软。”

　　“你看，我的父母为抵抗异种入侵牺牲在边衍区，你就不希望我再去桑德拉环冒险。”

　　燕疏与无语凝噎，瞥开眼。

　　从唐旿以第一名从中心风塔精英营毕业起，他就知道他的身份。
　　——谢伟襄和唐玉雯的独子。

　　烈士遗孤的身份不会被宣传，加上唐旿不愿被特殊对待，他的资料中这一项被抹去了。唐旿来海息市报到的那天，风塔接到一个来自首都的电话，他们才知道这个初出茅庐的哨兵竟有着如此可感可叹的身世。

　　燕疏与攥了攥衣角，蓦地松了，缓缓摇头，“我没有那么伟大。”顿了顿，他轻声补充：“你的父母为桑德拉环付出了生命，他们的儿子应该好好活着。”

　　“你凭什么断定我会死在那里？！”唐旿满眼猩红，声嘶力竭喊道。

　　“凭什么？”燕疏与细声咀嚼这三个字，“凭以前和我一起进桑德拉环的人都死了，裴召、张泽盛、阮腾、霍森，他们哪一个不是精英营的佼佼者？你又凭什么觉得自己比他们强？”
　　他念的，是他曾经所有搭档的名字。

　　“我跟他们比究竟谁更强，你比我更清楚。”唐旿死死掐着自己的手，殷红血液顺着手指缝隙滴落，在浅色地板上砸开一朵朵血花，汹涌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他苦涩又疼痛，“不是所有进桑德拉环的人都死了，你也还活着。”

　　啪！
　　精神触丝隔空抽在唐旿脸上，登时冒出一道血痕。

　　燕疏与怒极反笑，“我活着？我是踩在他们的尸体上爬出来的，没有同伴我早就死了八百遍！”
　　燕疏与气到颤抖，手背青筋突起，脖颈紧绷，胸膛止不住地上下起伏，平日里一点表情都不愿施舍的脸庞压着怒意。

　　而从这快要喷薄而出的怒气中，又渐渐泛上一抹难以觉察的艰涩。
　　他必须活着。
　　只有他活着，才能终结这一切……

　　“你自己想清楚。”丢下这一句，燕疏与调头就走。

　　唐旿竭力克制几乎逼近他承受临界点的情绪，他再也忍不住了。

　　“你敢承认对我的特殊待遇全然因为我的父母，没有一点点私心吗？！”

　　没有回应。

　　*
　　燕疏与不知道自己最近是不是水逆，好好走路硬有人上来找不痛快。
　　道路那么宽，一个两个都爱堵他路。

　　燕疏与冷眼瞧着。

　　面容阴鸷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嘴角勾起一道阴邪的弧度。

　　他指着燕疏与。

　　“——我要挑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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