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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二:麦香里的回声
一、麦浪深处的老物件
1985年的麦收来得格外早,蝉鸣刚在枝头起了头,古杨寨外的麦田就铺成了金浪。陆战踩着露水往地里去时,看见苏晚正蹲在老屋门槛上,手里捏着个红布包,晨光把她鬓角的碎发染成了暖黄。
“发啥愣?”他走过去踢了踢她的布鞋,鞋面上还绣着当年陈丫送的并蒂莲,针脚磨得快要看不清了,“王书记说今天公社的拖拉机来拉麦种,你不是要跟着去县城进超市的货?”
苏晚抬头,眼里盛着光:“你看这个。”红布包里滚出个铁家伙,巴掌大,锈得发乌,是台老式算盘。算珠缺了两颗,用细铁丝缠着,正是当年她用烟盒纸画表格时,陆战从废品站给她捡回来的。
“这破烂你还留着?”陆战蹲下来,指尖蹭过算盘上的凹痕,那是苏晚当年教妇女们记账时,反复拨弄磨出来的。
“昨儿整理仓库翻出来的。”苏晚把算盘往他怀里一塞,“你说,要是当年没这玩意儿,你会不会觉得我就是个只会说大话的城里姑娘?”
陆战笑出声,喉结动了动。他想起1975年那个冬天,苏晚裹着他娘留下的旧棉袄,在油灯下扒拉这算盘,算珠打得噼啪响,说要给林奶奶算清楚一年的口粮。那时他刚从黑市换了两斤红薯干回来,站在门口看了半晌,心里头那点对“假对象”的提防,忽然就化了。
“就算没算盘,”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子蹭着她的手背,“我也信你。”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苏晚抽回手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走了,再不去赶不上早班车了。对了,念安说放学要去地里找你,别让他往麦秸垛上爬,上次摔得膝盖青了好大一块。”
“知道了,你路上当心。”陆战看着她往村口走,背影比刚来时挺拔多了,粗布衣裳早换成了的确良衬衫,却还是带着那股干净灵气。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算盘,忽然觉得这十年,就像这算珠似的,噼里啪啦,稀里糊涂,却又清清楚楚地,把日子过成了现在的模样。
二、麦秸垛后的秘密
陆念安背着书包往地里跑时,裤腿卷得老高,露出小腿上刚结痂的疤。他今年十岁,眉眼像陆战,透着股机灵劲儿,却比他爹小时候规矩多了——至少苏晚是这么说的。
“爹!”他老远就喊,看见陆战正把麦捆往拖拉机上扔,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娘让我给你送水。”
陆战停下手里的活,接过水壶灌了两口,水流顺着下巴往下淌,滑进敞开的衣领里。“作业写完了?”
“早写完了!”念安仰着头,手里攥着个玻璃弹珠,“陈丫婶说,今晚让我去她家吃槐花饼,她家新摘的槐花可香了。”
陆战挑眉:“你陈丫婶的男人不是去镇上做木匠活了?就她娘俩?”
“嗯!”念安点头,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爹,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别告诉娘。”
“啥?”
“昨儿我去后山坡摘野枣,看见赵长贵他侄子了。”念安的声音更小了,“就是那个以前想娶我娘的傻子,他蹲在老槐树下哭呢,手里还捏着个红布包。”
陆战的动作顿了顿。赵长贵的傻侄子,赵小胖,当年被他搅黄了婚事,后来赵家倒了,这孩子就被送回了乡下,听说这些年过得不怎么样。
“他没找你麻烦吧?”
“没有,”念安摇摇头,“他就是看见我,就跑了。不过我好像看见他红布包里,露出来个银镯子,跟奶奶给娘的那个很像。”
陆战心里咯噔一下。林奶奶给苏晚的银镯子,是当年陆战他娘的嫁妆,后来苏晚嫌干活碍事,收进了樟木箱里。怎么会跑到赵小胖那儿去?
“这事别跟你娘提。”他摸了摸念安的头,“去玩吧,别跑太远。”
念安跑开后,陆战望着后山坡的方向,眉头皱了起来。他记得赵长贵倒台那年,赵家被抄家,乱哄哄的,当时林奶奶特意把那银镯子收得严实,怎么会……
日头偏西时,陆战把最后一捆麦子装上拖拉机,跟队里的人打了招呼,径直往后山坡去。老槐树还在,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是他小时候跟人打架刻下的。树下空荡荡的,只有几撮被踩扁的野草。
他绕着树转了两圈,在树根处发现了个土坑,新翻的土,上面盖着几块石头。扒开一看,里面果然有个红布包。打开来,银镯子躺在最上面,旁边还有个小布偶,缝得歪歪扭扭,眼睛是用黑豆缝的——那是当年苏晚刚来时,没钱给念安买玩具,自己手缝的。
陆战捏着银镯子,指腹蹭过上面的花纹,忽然想起1976年那个春天。赵长贵那会儿正找他们的麻烦,半夜往他们家扔石头,苏晚怕吓着林奶奶,把镯子摘下来想藏起来,结果慌乱中掉在了院子里。第二天他去找,没找着,苏晚还懊恼了好几天。
原来是被赵小胖捡去了。这傻子,怕是从那会儿起,就把这镯子当成了念想。
远处传来苏晚的喊声:“陆战!回家吃饭了!”
陆战把红布包重新包好,塞进怀里,拍了拍身上的土,往家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忽然觉得,有些人,有些事,就像这麦秸垛里的草籽,看着被烧光了,说不定哪年春风一吹,又冒出点芽来。但那又怎么样呢?麦浪一年年地黄,日子一年年地过,该收的收了,该留的留了,剩下的,就让它埋在土里吧。
三、油灯下的絮语
晚饭桌上,念安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玉米粥,眼睛却瞟着墙上的挂钟。陈丫说好了七点来叫他,可现在都六点半了。
“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苏晚往他碗里夹了块炒鸡蛋,“跟你说过多少回,吃饭别东张西望。”
“娘,”念安放下筷子,“陈丫婶怎么还没来呀?”
“刚去你陈丫婶家看过了,”林奶奶端着碗咸菜从厨房出来,脸上带着笑,“她家男人回来了,正收拾东西呢,说明天要带她们娘俩去镇上赶集,今晚就不叫你过去了。”
念安“哦”了一声,有点失落,又有点好奇:“陈丫婶的男人不是在镇上做木匠活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听说公社要盖新学校,”陆战喝了口粥,慢悠悠地说,“让他回来领头做课桌椅,这可是个好差事。”
苏晚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她知道陆战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当年陈丫嫁给邻村木匠时,寨里人都说她傻,放着生产队的活不干,跟着个“走江湖”的。是苏晚劝她:“手艺人才是铁饭碗,等政策松了,肯定有大用处。”
现在想来,那会儿的话,倒真应验了。
饭后,念安去写作业了,林奶奶坐在灯下纳鞋底。苏晚收拾完碗筷,看见陆战蹲在门槛上抽烟,手里还捏着那个红布包。
“这是啥?”她走过去,借着月光看清了包里的东西,愣住了,“这镯子……怎么会在你这儿?”
陆战把烟蒂摁灭在地上,把念安说的话跟她讲了一遍。
苏晚沉默了半晌,拿起银镯子,指尖轻轻划过上面的花纹。她想起刚到陆家那会儿,林奶奶把这镯子往她手里塞,说:“戴着吧,保平安。”那时她还怕这镯子太贵重,推三阻四的,是陆战在一旁说:“我奶给你的你就拿着,将来传给咱闺女。”
“这傻子,”她忽然叹了口气,“当年也是被赵长贵逼的。”
“你想咋办?”陆战问。
“明天我去看看他吧。”苏晚把镯子放回红布包,“总不能让他一直惦记着。”
陆战没反对。他知道苏晚的性子,看着温和,心里却装着事。当年赵长贵倒台时,她就劝过他:“祸不及妻儿,赵小胖也是个可怜人。”
夜风穿过院子,吹得油灯忽明忽暗。林奶奶抬起头,看了看门槛上的小两口,嘴角弯了弯,又低下头继续纳鞋底。针脚密密匝匝,把月光和念想,都缝进了布里。
四、槐花树下的和解
第二天一早,苏晚提着个布包往村西头走。包里装着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件陆战穿旧了的褂子。赵小胖就住在村西头的破庙里,那是当年赵家倒台后,生产队给安排的住处。
刚走到庙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苏晚停下脚步,看见赵小胖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个树枝,在泥地上画着什么。他比小时候高了些,还是憨憨的样子,只是眼神里多了些怯懦。
“小胖。”苏晚轻轻喊了一声。
赵小胖吓了一跳,手里的树枝掉在地上,抬头看见是她,脸“腾”地红了,起身就想跑。
“别跑。”苏晚往前走了两步,把布包递过去,“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赵小胖没接,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蝇:“我……我不要。”
“拿着吧。”苏晚把布包塞进他手里,“我看你好像瘦了不少。”
赵小胖捏着布包,指节都白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苏晚姐,我……我不是故意要拿你镯子的。那年你们家没人,我路过看见掉在院子里,就……就捡起来了。”
“我知道。”苏晚笑了笑,“那镯子对我来说,就是个念想。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送……送给我?”赵小胖愣住了。
“嗯。”苏晚点头,“你拿着它,去找个正经活儿干。听说县城新开了家木器厂,正在招人,你去试试?”
赵小胖看着她,又看了看手里的红布包,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这一哭,倒把苏晚吓了一跳。
“我爹……我爹说我是傻子,没人会要我……”他哭得抽抽噎噎,“我哥也骂我,说我是个废物……”
苏晚想起陆战说过,赵长贵倒台后,他这几个侄子就被推来搡去,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她叹了口气,蹲下来,像哄念安似的拍了拍他的背:“谁说你是傻子?你看你捡了镯子还知道藏这么多年,说明你心里有数。”
赵小胖慢慢止住了哭,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是个用麦秸编的小蚂蚱,编得歪歪扭扭,却挺像那么回事。
“这个……给你。”他把蚂蚱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没影了。
苏晚捏着麦秸蚂蚱,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风吹过庙门口的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叹息。
五、麦香里的回声
傍晚时分,陆战从县城回来,刚到村口就看见苏晚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捏着个麦秸蚂蚱,正对着夕阳笑。
“捡着宝了?”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你看。”苏晚把麦秸蚂蚱递给他。
陆战接过来,看了看,又看了看她:“赵小胖编的?”
“嗯。”苏晚点头,“他说要去县城木器厂试试。”
“这小子,总算有点长进了。”陆战把麦秸蚂蚱揣进兜里,“对了,王书记说,下个月县里要开个体表彰大会,让咱们俩去做代表发言。”
“发言?”苏晚皱了皱眉,“我说不好那些官话。”
“没事,”陆战搂住她的肩膀,往她耳边凑了凑,“你就说,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我陆战,把你从河里捞上来,给了你一个家。”
苏晚被他逗笑了,伸手捶了他一下:“没个正经。”
陆战抓住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眼里的痞气又冒了出来:“我说的是实话。当年要不是我把你从河里捞上来,你现在说不定……”
“说不定早就饿死了。”苏晚接过他的话茬,故意板着脸,“所以我得好好谢谢你这个救命恩人。”
“那你打算怎么谢?”陆战挑眉,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划着。
“今晚给你做红烧肉。”苏晚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念安说想吃好久了。”
陆战看着她往家走,晚霞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远处的麦田里,收割机正在轰鸣,金色的麦浪翻滚着,散发出阵阵清香。
他忽然想起1975年那个暴雨夜,他把苏晚拽到柴房,扔给她一件干净褂子,说“别冻死了,我的‘对象’死了,我还得再找,麻烦”。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从河里捞上来的姑娘,会真的成了他的媳妇,给他生儿育女,陪他走过风风雨雨。
陆战摸了摸兜里的麦秸蚂蚱,又摸了摸那台旧算盘,忽然觉得这麦香里,藏着的都是日子的甜味。他站起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得像是踩着风。
远处,念安的笑声从院子里传出来,混着苏晚的嗔怪声,还有林奶奶的咳嗽声,像一首最动听的歌,在麦浪深处,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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