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蝶

　　变化是细微而缓慢的，但对于时刻关注着蝶生的姜谕而言，这些变化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难以忽视的涟漪。

　　最先让姜谕注意到的是蝶生饮食上的转变。

　　曾经需要他半哄半迫才肯勉强咽下的安胎药膳和滋补汤品，如今虽仍算不上积极主动，但抗拒明显减少了。

　　蝶生会默默地拿起汤匙，小口地吃完，不再需要蜜饯作为交换，甚至偶尔，当炖盅里是清甜的山药排骨或软糯的红枣小米粥时，他会比平时多吃小半碗。

　　这种细微的接纳姿态，未能逃过姜谕的眼睛。

　　更大的变化发生在一次姜谕例行为他诊脉抚触感受胎儿状况时。

　　刚开始那一段时间，每当姜谕微凉的手掌覆上他的小腹，蝶生总是身体僵硬，指尖蜷缩，全身都散发着无声的抗拒，那腹中的小生命似乎也能感知到蝶生的紧张，变得异常安静。

　　某一次开始，姜谕的手刚放上去，便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下传来一下轻微却有力的顶撞——是胎动。

　　几乎是同时，他敏锐地捕捉到蝶生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却不是僵直。

　　那总是透露着倔强和苍白的唇，竟在那一瞬间失控般地松开，发出一声极轻极短促惊讶“啊……”

　　像是被吓了一跳，又像是某种难以自抑的惊叹。

　　让姜谕心头一震的是，蝶生并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推开他的手或转过脸去。

　　反而，他下意识地带着点笨拙的专注，似乎在屏息感受着那短暂互动后的余波。

　　虽然只有一瞬，他便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垂下了眼睫，恢复了惯常的沉默，但那抹飞快掠过蝶生眼底柔软的光彩，却如同暗夜中的萤火，清晰地落入了姜谕专注的凝视中。

　　姜谕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维持着原来的动作，没有立刻收回手，而是更加轻柔地感受胎儿的动静。

　　这一次，他感觉到掌下的身体虽然依旧有些紧绷，但那根深蒂固的抗拒，似乎软化了些许。

　　偶尔他会发现，蝶生独自倚窗发呆时，那只总是无意识搭在小腹上的手，不再是紧张地抠抓，而是变成了一种安抚的的覆盖。

　　阳光落在他侧脸上时，眉宇间偶尔会流露出一种仿佛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怔忡和柔软。

　　甚至有一次，姜谕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外，透过门缝，看到蝶生正低着头，对着自己微隆的腹部落低声音，极轻极快地说了句什么，那画面一闪即逝，蝶生很快又恢复了冷漠的样子，但那一瞥，已足够在姜谕心中掀起波澜。

　　这些细微的征兆，点点滴滴，汇聚成一种强烈的暗示：蝶生正在接受这个孩子。

　　姜谕那颗因蝶生此前剧烈抗拒而始终高悬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实处，并渗入一丝难以言喻的希望。

　　他开始相信，或许血脉的联结终能软化坚冰，或许这座竹楼里，真的能孕育出除了禁锢之外的东西。

　　隐秘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便迅速被更沉更冷的潮水吞没，那汹涌而来的愧疚感，几乎将蝶生溺毙。

　　每一次感受到胎动，鲜活的生命力在提醒他存在的同时，也像最尖锐的锥子，刺破他精心维持的伪装，直刺灵魂深处。

　　蝶生会在无人时，将手掌紧紧贴在日益隆起的腹部，感受着下面那个小生命无忧无虑的伸展，依赖着他汲取养分，全然信任地将他视为整个世界。

　　而他却……

　　他有时会无意识地自言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无尽的酸楚，“对不起……对不起……”

　　他在对谁道歉？

　　强烈的负罪感像藤蔓般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蝶生厌恶这样的自己。

　　为了换取那一点点可怜的自由，他正在利用这个最无辜的生命。

　　他对着姜谕演出的每一分软化，每一次故作顺从的接受关怀，都在事后化作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良知上。

　　他甚至开始恐惧胎动。

　　因为那小小的碰撞不再仅仅带来悸动，更会立刻触发蝶生内心排山倒海的自我谴责：看啊，他活得多好，全然不知赋予他血肉的人是个多么卑劣的骗子，正盘算着如何抛弃他，逃离他。

　　这种痛苦是双重的。

　　蝶生无法控制地对胎儿产生了感情，那是一种源于血脉的本能的牵绊。

　　可逃离的渴望和对命运的不甘又如此强烈，驱使着他不得不继续这利用与欺骗。

　　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从中劈开。

　　他常常在深夜惊醒，浑身冷汗。

　　姜谕沉睡的手臂还搭在他身上，带着一种令他恐慌的温情。

　　腹中的胎儿似乎也睡着了，安静下来。

　　而蝶生却睁着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清晰地听见自己灵魂被撕裂的声音。

　　眼泪无声地滑落，渗入枕畔。

　　他觉得自己肮脏又丑陋。

　　那份初识胎动时的隐秘喜悦，如今回想起来，都像是一种罪证。

　　他不配拥有那份喜悦，不配享有这份牵绊。

　　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利用自己骨血的，自私的骗子。

　　这种痛苦无处诉说，也无法显露。

　　蝶生只能在姜谕面前，更加努力地维持那份逐渐平静、接受现实的假象。

　　将所有的挣扎、愧疚、自我厌恶死死压在心底，用更深的沉默来掩盖内在的崩裂。

　　他的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眼神时常会陷入一种空茫的怔忡。

　　偶尔姜谕与他说话，蝶生需要反应一下才会给出回应，像是灵魂的一部分已经抽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承受着凌迟。

　　姜谕或许察觉到了他的安静，只当是孕中多思，或是身体不适，于是更加细致地看顾，汤药饮食无一不精。

　　而这些加倍的好，落在蝶生眼里，却成了加重他负罪感的砝码。

　　他被困在了一张由谎言、愧疚、萌芽的爱与强烈的自由渴望交织成的网里，越挣扎，缠得越紧。

　　腹中的胎儿是他痛苦的源泉，也是他唯一真实的情感寄托，更是他无法原谅自己的罪证。

　　这让他内心充满了负罪感，但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打破这死寂囚笼的迫切，压倒了一切。

　　他看着姜谕日渐柔和的眼神和逐渐放松的警惕，一边在心中冷静地计算着，一边却又在那份虚假的温存和真实的胎动交织中，感到一种快把他撕成两半的痛苦。

　　仿佛走在一条朽烂的独木桥上，脚下是逐渐滋生的、他不愿承认的牵绊，前方是渺茫却诱人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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