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光同程

　　陆修去听讲的第三天，江晨是被手机闹钟叫醒的。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房间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他摸过手机按掉闹钟，指尖划过屏幕时顿了顿——往常这个点，陆修总会发来条消息，要么是“早餐在食堂第三个窗口”，要么是拍张日出的照片，配文“今天天气好，适合打球”。
　　今天的消息列表干干净净的。
　　江晨慢吞吞爬起来，套校服时才发现袖口的扣子松了。以前这种事从不用他操心，陆修总能眼尖地发现，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针线包，三两下就缝得结结实实，还会故意把线头留得长点，逗他说“像不像武侠片里的暗器”。
　　他翻遍了抽屉才找到针线，笨手笨脚地穿线，线头戳了好几次才穿过针眼。缝到一半时，针尖不小心扎在指腹上，冒出个小小的血珠。江晨含着手指发呆，忽然想起之前运动会，他跑八百米摔破了膝盖，是陆修背着他去医务室，一边替他涂碘伏一边碎碎念：“怎么总这么不小心，跟小时候在河滩踩鹅卵石似的，不看着路。”
　　到了学校，去食堂的路上，桂花落了满地，踩上去软绵绵的。江晨走到第三个窗口，才想起陆修不在，没人替他占座了。他端着餐盘转了两圈，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正是以前两人常坐的地方。对面的座位空着，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桌面上，留下方方正正的光斑，像块没人碰的镜子。
　　早餐吃的是豆浆油条，没什么滋味。江晨咬了口油条，忽然想起陆修总爱抢他碗里的豆浆喝，说“你的比较甜”，其实明明是一样的。那时候他总觉得这人幼稚，现在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倒有点想念那种被“欺负”的感觉了。
　　上午的物理课格外难熬。老师在讲台上讲着动量守恒，江晨盯着课本上的公式，怎么看都像团乱麻。以前陆修总坐在他旁边，会把难点用红笔标出来，画些奇奇怪怪的示意图——比如把碰撞的小球画成两个顶着锅盖的小人，旁边写着“看，他俩在打架”。
　　下课铃响时，前桌凑过来问：“江晨，这道题你会吗？陆修不在，没人给你讲了吧？”
　　江晨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在草稿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篮球，旁边还有个小人举着它，像极了陆修投篮的姿势。他赶紧把纸塞进兜里，含糊地说：“会，刚想出来。”
　　午休时，江晨抱着篮球去了操场。秋风把球架吹得有点晃，投了几个球都偏得离谱。以前陆修总在他投丢时喊：“江晨，瞄准点！跟小时候打水漂似的，尽往水里砸！”现在没人喊了，只有风卷着落叶在球场上滚来滚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坐在球架下喝水，看见高二的学弟在打半场，其中一个穿白球鞋的男生，跑起来的姿势像极了陆修。江晨看着看着就出了神，直到有人把球砸到他脚边，才回过神来。
　　“学长，一起玩啊？”学弟笑着喊他。
　　江晨摇摇头，把球扔回去：“不了，你们玩。”
　　回家的路上，经过实验楼时，江晨往里瞥了一眼。三楼的实验室亮着灯，恍惚间好像看见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少年，正趴在实验台上偷偷分吃巧克力，其中一个把巧克力渣蹭到了另一个的嘴角，被笑着拍开手。
　　晚自习去图书馆，江晨下意识走到靠窗的位置，才发现陆修的座位空着。他从书包里掏出那枚柳叶书签，放在摊开的课本上。银色的金属在灯光下闪着光，背面“勿念”两个字被磨得有点浅了，却像带着温度似的，烫得他指尖发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陆修发来的消息：“下课了吗？我刚忙完，视频？”
　　江晨赶紧掏出手机，点了接听。屏幕里弹出陆修的脸，背景是酒店的房间，他头发有点乱，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却笑得眼睛弯弯的：“看你表情，是不是想我了？”
　　“谁想你了，”江晨别过脸，对着镜头举了举书签，“这个挺好用的。”
　　“那当然，”陆修得意地挑眉，“也不看是谁选的。对了，你袖口的扣子缝好了吗？别扎到手。”
　　江晨的心跳漏了一拍，才想起早上跟他吐槽过扣子松了。原来自己随口说的话，这人都记着呢。
　　挂了视频，图书馆的钟敲了九下。江晨收拾书包时，发现桌肚里多了包辣条，是小时候常吃的那个牌子。他愣了愣，忽然想起下午同桌说：“陆修临走前提了句，怕你想他，让我在你桌肚里塞包这个。”
　　走出图书馆时，晚风有点凉。江晨攥着那包辣条，忽然觉得陆修好像也没走太远。他的痕迹藏在松了又被记挂的扣子上，藏在食堂空着的座位上，藏在草稿纸上的篮球小人里，藏在这包带着童年味道的辣条里。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江晨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往前走，忽然开始期待陆修回来的那天。到时候一定要抢他碗里的豆浆喝，要让他看自己新学的投篮姿势，还要……让他把那枚书签再刻深一点，免得被岁月磨掉了痕迹。
　　陆修出差的第五天，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
　　江晨早上醒来时，听见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心里没来由地发空。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六点半，正是陆修往常催他起床的点。屏幕上没有新消息，只有天气预报提醒“今日有雨，记得带伞”——以前这种事，陆修总会提前一晚就把伞塞进他书包，还会在伞柄上系个小铃铛，说“这样你走丢了我也能听见”。
　　他翻出伞架上的黑伞，伞面干干净净的，没有那个熟悉的铃铛。江晨愣了愣，才想起那铃铛之前被他不小心扯掉了，陆修当时惋惜了好半天，说“这可是咱们在夜市套圈赢来的，花了我三个圈呢。”他找到那个铃铛，重新挂了上去。
　　去教学楼的路上，雨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江晨踩着积水往前走，忽然看见前面有两个男生共撑一把伞，个子高的那个把伞大半都偏向另一个人，自己半边肩膀湿得透透的。他停下脚步，想起那次暴雨，陆修也是这样，把雨伞倾向他那边。
　　那天陆修都湿成了落汤鸡，却在江晨家门口的屋檐下一直看着他，看雨水顺着陆修的发梢滴下来，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
　　上午的实验课，江晨被老师点名操作显微镜。他握着调节旋钮的手有点抖，镜头里的细胞总晃来晃去，像群没头苍蝇。以前陆修总在旁边帮他扶着载物台，说“你手劲太轻，跟拈羽毛似的”，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压住他的手背，带着他慢慢调焦，直到清晰的细胞轮廓出现在视野里。
　　“江晨，焦距偏了。”老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江晨才回过神，赶紧调整旋钮。等终于看清那些排列整齐的细胞时，他忽然觉得，少了那只带着温度的手，连操作仪器都变得格外费力。
　　中午去食堂，雨还没停。江晨打了份番茄炒蛋，是自己平时爱吃的，可筷子戳了半天，也没尝出什么味道。他想起陆修总爱把番茄皮挑出来，说“你吃这个塞牙”，其实自己也不爱吃，却总把最嫩的蛋块往他碗里拨。
　　对面的座位依旧空着，雨水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江晨看着那碗没怎么动的菜，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有点挑食，以前没觉得，是因为总有人把他不爱吃的悄悄挑走，把爱吃的堆到他面前，让他忘了自己其实没那么好养活。
　　下午没课，江晨去了趟教室。推开房门时，眼角瞥见陆修的书桌——他临走前没来得及收拾，摊开的笔记本上画着个简笔画的小人，正举着雨伞站在河边，旁边写着“等雨停了，去河滩看看”。
　　江晨走过去，指尖轻轻划过那行字，忽然想起小时候两人总爱在雨后去河滩。那时候水边长了好多滑溜溜的青苔，陆修会牵着他的手慢慢走，说“别怕，摔了我垫着”。有次真的没站稳，两人摔在软乎乎的泥里，看着对方满脸泥点的样子，笑得比雨后天晴的太阳还亮。
　　他从书架上抽出那本物理竞赛题，是陆修借给他的。翻开扉页，看见上面有行小字：“第17页第三题，解法跟河滩投石的角度有关，等我回来讲给你听。”江晨翻到第17页，果然看见那道用红笔圈出来的题，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投石轨迹图，歪歪扭扭的，却一看就懂。
　　雨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夕阳把云层染成橘红色，空气里飘着泥土的腥气，和小时候河滩边的味道一模一样。江晨站在楼下，看见陆修家晾衣绳上挂着的校服，是陆修临走前洗的，衣角还滴着水，在地面晕开小小的湿痕。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陆修的视频电话。
　　“看窗外！”屏幕里的陆修举着手机，镜头对着远处的晚霞，“这边雨停了，晚霞跟你那边一样好看。”
　　江晨走到窗边，果然看见天边的晚霞铺得又大又厚，像块融化的蜜糖。他举着手机转了个圈，让陆修看宿舍楼下的树：“我们这儿的桂花被雨打落了好多，你回来怕是闻不到香味了。”
　　“没事，”陆修的声音带着笑意，“明年的桂花会更香，我陪你等。”
　　挂了电话，江晨去操场散步。雨后的跑道湿漉漉的，倒映着天空的颜色。有几个男生在打球，运球的声音咚咚响，像敲在心上。他坐在看台上，看着那个穿白球鞋的学弟投篮，忽然觉得动作好像没那么像陆修了——陆修投篮时，嘴角会微微上扬，眼神亮得像藏了星星，那是别人学不来的。
　　晚自习前，江晨去了趟小卖部，买了两包辣条，塞进陆修的书桌抽屉里。他想起陆修总说“吃这个长痘”，却每次都跟他抢着吃，最后把包装袋折成小方块，塞进口袋里说“不能乱扔，要当环保小卫士”。
　　回到教室，前桌递给他个保温杯，是陆修的那个，印着小熊图案的。“陆修让我给你的，”前桌说，“他说你胃不好，让你晚上别喝凉水，这是他提前温好的蜂蜜水。”
　　江晨拧开盖子，温热的甜香扑面而来。他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淌到心里，像小时候陆修把烤红薯掰开来，塞给他最软的那一半，烫得指尖发红，却舍不得放手。
　　窗外的月光又亮了起来，照在空荡荡的座位上。江晨摊开物理题，试着解那道跟投石有关的题。笔尖在纸上划动时，他忽然觉得，陆修其实一直都在。他的温度留在保温杯里，他的字迹留在笔记本上，他的叮嘱留在每一个寻常的角落，像这场雨后的月光，温柔地铺满了所有等待的时光。
　　他在草稿纸上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等你回来，教我解完这道题，我们去河滩投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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