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息地

　　［时陈八岁那年，时家老宅的雨下得格外漫长。
　　他蜷在抄手游廊尽头，看雨水从黛瓦连成银线，空气里浮动着陈年木料被浸透的腐朽甜香。
　　一双纤尘不染的黑色小皮鞋停在湿漉漉的青砖上。
　　“伞。”
　　素白的手递过一柄二十四骨的紫竹伞。］

　　雨声喧哗，时家老宅的抄手游廊像一条幽深的隧道。

　　八岁的时陈把自己缩在尽头的阴影里，后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廊柱。雨水从古老的黛瓦边缘倾泻而下，在廊前织成一道晃动的银帘，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千万点水花。

　　空气里弥漫着老木头被雨水长久浸泡后散发的、带着甜腻的腐朽气息，还有泥土的腥气，混合着远处花房里飘来的、若有似无的鸢尾花香——一种让他喉咙发紧的味道。

　　他赤着脚，裤腿挽到膝盖，脚踝上沾着几点新鲜的泥浆，像被随意甩上的墨点。方才在花园的泥地里摔的那一跤，膝盖火辣辣地疼。雨水溅湿的砖地寒气透骨，顺着脚心往上爬。

　　他抱紧自己的膝盖，把头埋进去，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廊外那铺天盖地的水声，隔绝这栋巨大、冰冷、充满恶意凝视的宅邸。

　　脚步声由远及近，踩着水光潋滟的青砖，从容不迫，每一步都清晰得如同叩在人心上。时陈没有抬头，只是把自己蜷得更紧，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无处可去的雏鸟。

　　那双纤尘不染的黑色小皮鞋，带着镜面般的光泽，稳稳停在他面前咫尺之遥的湿砖上。雨水溅起的微小水珠落在光洁的皮面上，又迅速滚落。

　　一片沉寂，只有雨声喧闹。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清泠泠的，像玉石相击，穿透雨幕：“伞。”

　　时陈猛地抬起头。

　　廊下光线昏暗，来人背着光，身影颀长清瘦。

　　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清晰的、属于少年人的轮廓，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衬衫和深色背带裤，领口一丝不苟地扣着。

　　一只手伸在他面前，骨节分明，肤色是养尊处优的冷白，稳稳地托着一柄伞。紫竹的伞骨，油纸的伞面，透着温润的光泽，伞柄上系着一条细细的青色流苏。

　　是时谈叙。

　　时家真正的、光芒万丈的嫡长子。他像一尊被供奉在高处、纤尘不染的白玉观音，与这泥泞的角落格格不入。

　　时陈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干涩得发疼。他下意识地想往后缩，脊背却已抵住了冰冷的廊柱，退无可退。

　　他盯着那只手和那柄伞，眼睛因为长久埋着而有些发酸，视线模糊了一瞬。

　　为什么要给他伞？是怜悯？还是正房夫人新的试探？他见过这位嫡兄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都隔着遥远的距离，在时家盛大的宴会上，在花团锦簇的客厅里。

　　他是众人簇拥的中心，而自己，是角落里无人注意、甚至唯恐避之不及的影子。

　　时谈叙没有催促，那只手悬停在空中，纹丝不动，仿佛有无尽的耐心等待一只受惊的鸟雀靠近。

　　最终，一种说不清是冷还是别的什么驱使着时陈。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自己沾着泥点的小手，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碰触到了光滑微凉的紫竹伞柄。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时谈叙，光线依旧模糊，只感觉对方似乎极轻微地颔首了一下。

　　他迅速地把伞柄握紧，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又飞快地低下头，嗫嚅着挤出两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谢谢。”

　　再抬头时，廊下已空，只有青砖地上残留的几点未干的水渍，证明那个清冷的少年曾在这里驻足过。雨依旧下得铺天盖地，但头顶有了这方小小的、带着竹木清香的遮蔽，似乎连砸在伞面上的喧嚣雨声都变得不那么令人窒息了。

　　时陈握着伞柄，指节用力到发白，将那点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微不可察的暖意死死攥住。这是他在这座巨大冰冷的宅邸里，第一次感受到一丝并非来自母亲的、带着迟疑的暖意，像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

　　日子在时家老宅高耸的围墙里缓慢流淌，像黏稠的糖浆。那柄紫竹伞被时陈藏在后院杂物间最角落的破木箱里，成了他一个隐秘的宝藏。

　　他与时谈叙的交集并未因那把伞而骤然增多，依旧是两条几乎平行的线，只在某些特定的、光线被拉长的午后，偶尔产生微弱的交叉。

　　时谈叙似乎对宅子后头荒废的小藏书阁情有独钟。那是个堆满蒙尘旧书、蛛网遍布的角落，阳光透过高高的、积满灰尘的菱形窗格，在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时陈发现这个秘密纯属偶然。那天他被管家呵斥着去阁楼取一个据说已经废弃多年的旧樟木箱子，却在幽暗的回廊拐角，瞥见那扇虚掩的、通往藏书阁的雕花木门。鬼使神差地，他凑近门缝。

　　少年坐在一束光尘里，背脊挺直，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书页泛黄的硬壳书。阳光落在他乌黑的发顶，跳跃在他纤长的手指上。

　　他看得那样专注，侧脸沉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周遭的陈旧与尘埃都与他无关。

　　世界只剩下书页翻动时轻微的沙沙声，和光柱里无声浮动的微尘。

　　时陈屏住呼吸，看得有些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时谈叙，卸下了人前那种温雅却疏离的仪态，像一株独自生长的、安静的植物。他刚想悄悄退开，脚下却不小心踢到半块松动的木地板。

　　“咯吱——”

　　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阁楼里被无限放大。

　　书页翻动的声音戛然而止。时谈叙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向门缝。时陈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攥紧了，几乎想拔腿就跑。但那双眼睛已经看到了他，澄澈，平静，没有惊讶，也没有被窥探的愠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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