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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腊月二十九正午飘落的第一抹积雪下,一辆沿江河中路出发的黑色SUV正放着欢快的进行曲,如傲然的绅士向东北方向而行。
李奉心把车拐进湖苑雅居大门时,谢时予正盯着导航地图上闪烁的12栋标志发呆。车窗外的银杏树上挂着冰琉璃,每片叶子底下都坠着小小的红灯笼——物业统一布置的,但12栋门前那串明显精致许多,灯罩上还手绘着解剖图谱风格的福字。
湖苑雅居是A市北行区内相对精致的居民楼,整个小区只有12栋,每内部10层,一般都是一家住户占两层。李奉心家的楼正好在12栋,贴着小区围墙,从楼上就能看到外面挂古风旗幡的那家酒楼是否开张。
“我爷爷的恶趣味。”李奉心见谢时予多看了灯笼两眼,便边倒车边指给他看,“去年他非要在灯笼上画经络,被物业警告了。然后老爷子一鼓作气,声称这边不如老宅自由,连过年也不回A市了。”
谢时予对他乱用成语的行为悄悄用眼神表示的抗议,却没说话,因为他此时手心里已经暗自出了一层汗。
电梯门刚开就闻到陈皮炖肉的香气,玄关处三双拖鞋整整齐齐摆着:绣「心」字的棉拖明显是给李奉心的,此外谢时予还注意到旁边有双崭新的拖鞋上,绣着的是“甘草”字样,但标签还没拆,显然是新买来给什么人穿的。
“甘草调和诸药,奉心他爷爷专门买过来的。”李父从厨房探出头,手里汤勺还沾着菜汁,“小谢你就穿那个新的,新年新气象。”还没等谢时予说什么感谢和拜年的话,他就又回了厨房里。锅里炖肉炖咕嘟冒着泡,李父的袖口却沾着点西式糕点的糖粉。
客厅的侧墙上挂了家庭合影——照片里穿白大褂的一家人站在12栋门前,背后的紫藤花架挂着木牌:【吉祥三宝:中医?心内?消化】。客厅背景墙则是整面书柜,上层码着《心脏介入手术图谱》和李父的主任医师奖杯;中层堆满《本草纲目》线装书;最下层却在一堆闲书里突兀地塞着几本《网传概论》——估计是李奉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来的,竟然用教材宣誓主权,不过幸好没用谢时予最不喜欢的那本《新闻学概论》。
李奉心突然从背后环住谢时予,下巴搁在他肩上小声解释:“上周偷运过来的,我爸妈都没注意……但在我心里,典型案例总要有点主场优势。”热气呵得谢时予耳根发烫。
“其实我觉得你在公寓里布置的那几本就很好,”谢时予飞快转过头碰了一下他鼻尖,“毛姆和汪老的,没那么刻意。”
厨房传来关火的声音,李父掀开砂锅盖时,谢时予正乖巧地穿好那双拖鞋,再次整理了脸上的表情,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八面玲珑的“成功人士”,才敢和李父李母见礼。但那些已经被融软的、淡淡的不配得感,此刻又浮上心头。
谢时予和李父说了会话,才顾得上应付李奉心强行要往他身边靠的动作,面上仍然波澜不惊调侃:“李少爷,咱能正经点吗?”
李奉心突然用手煞有介事地按了按谢时予的颈动脉,在他惊跳时一把揽住腰:“典型案例的心率——现在比当年撞掉我奖章时还乱。”
木质楼梯忽然传来下楼的声音,谢时予忙将人的手往下一扯,抬头一看正好对上对方的目光。李奉心的母亲卷发披肩,穿着一袭香云纱面料的宽松旗袍,得体却不过分束缚,显然是为了见客人特意换上的。
“阿姨新年好,”谢时予冲她笑了笑,“过年来打扰您不好意思。”
李奉心母亲名叫褚晓月——这些他在前几天说服谢时予的时候都一一讲过。据说在李父李母结婚时,司仪因为将李守云和褚晓月的名字放在一起,围绕“守得云开见月明”做了一番即兴陈词,而得到了公司年度优秀司仪的称号——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褚晓月也是个温和的人,看样子与谢时予气场竟然出奇地契合。她快步走下来拍拍他的手:“讲这么见外的话做什么,我听奉心说你是他同校不同系的学弟,这段时间帮助了他很多,能一起来过年我也很开心。”
谢时予自认从来都是李奉心照顾他,刚要反驳“其实都是……”,被后者轻轻掐了一下:“妈,时予脸皮可薄了,你越官方他越拘束,还不如一会儿给他唱个女高音震慑一下效果好。”
他在家几乎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褚晓月却丝毫不觉得儿子冒犯,反而打趣道:“是吧?到时候让人家专业搞传媒的给宣传宣传,你妈明天就能出道。时予,阿姨做了山药紫薯糕,养胃的你尝尝?”
谢时予一边连忙道谢接过,一边向李奉心使眼色,后者会意,趁没人的时候偷偷跟他说:“你放心,我在家只说过一句你胃不好,没有夸张到什么你接受不了的地步,我爸妈也就是会在这种养生点心上着重注意一下而已。”
见人还要逞强说自己不必特殊对待,李奉心趁机塞了颗糕点到谢时予嘴里,甜味瞬间在舌尖化开。他低声道:“这点心适用症状还有‘见家长紧张综合征’,专治一些明明好的不得了、却总觉得自己不够格的人。”
年节的氛围在李家人的友好下更显得十分浓厚,谢时予先是抽时间给父母打了电话拜年,听见弟弟在那边大呼小叫说要吃韭菜馅水饺[注①],谢母还要在打电话的同时分神出来回应他的任性,显然是一派祥和的氛围。谢时予反而放心了些,感觉自己过年不回家的负罪感不至于太重。
挂断电话,李奉心家的厨房也嚷嚷着饺子馅做好了,他径直起身去帮忙:“叔叔阿姨,我也来一起吧,我擀皮包馅都还行。”
由于李奉心交代过,李家这边避开了韭菜,做了些玉米肉的馅料。谢时予接过擀面杖时手法娴熟,指尖在紫檀木上一转就推出张完美的圆面皮——边缘薄如蝉翼,中间留着恰到好处的厚度。
李母刚要夸赞,就见他突然侧身避开飞溅的面粉,动作灵巧得像是面点窗口的食堂师傅躲过热汤。
“本科在面点店打过工。”谢时予随口回应着家长的问话,一边把擀好的皮码成莲花状,每个间距精确得如同排版,突然被李奉心从身后偷袭——那人正笨拙地捏着露馅的饺子,绞尽脑汁掐出歪歪扭扭的褶。
李父憋着笑递来另一张围裙:“听方主任说,这小子已经拿腹腔镜缝过0.1毫米的血管了,但是这其他时候,手上功夫实在是……”话音未落,李奉心手里的饺子“噗”地裂开,玉米馅糊了满手。谢时予下意识抓过他手腕,抽了张湿巾精准擦过指缝——动作熟练得仿佛处理过无数次医疗废料。
窗外风雪渐急,12栋的灯笼在玻璃上投下晃动的光影,顺着“吉祥蛇”的窗花纸照进屋里来。谢时予把对方裂开的饺子重新包好,悄悄捏成心形——就像某人永远缝不好的练习模型。李母举起手机拍照时,他条件反射想调整自己的表情,却被李奉心突然塞进嘴里的甘草糖打断。
“怎么样?”李奉心得逞地一笑,“我妈拍照技术也还不错吧?”
为了遵循除夕夜不碰水的习俗,几人各自沐浴了之后,才来到桌前。电视机放着春晚,年夜饭被轮番摆上桌。李父给自己和李奉心倒上一杯酒,正要给谢时予倒的时候被李奉心一把按住:“爸,别给他倒,他喝不了! ”
谢时予轻轻一笑:“其实助兴的话……一点也是可以的。”
李父却没有一些长辈们强调酒桌是种“文化”的通病,他默默收回手上的瓶子,换了温好的葡萄汁递过去:“在我们家不用勉强,自己舒服最重要。”
谢时予自从记忆清晰起这二十多年来,始终觉得没有一段关系可以保持永恒。但是此刻,在看见李奉心给自己倒饮料的动作时,他罕见地没有将那副事事追求妥帖的模样亮于人前,而是静静地坐着,觉得即便未来仍然迷茫不可知,但这个人,大概就是雪原中最后一点不灭的星火,往后山高水远或者狭窄小门,他都愿意陪他去过。
外面黑沉沉的夜色中,烟花在空中炸开,窗外亦传来喧嚣而杂乱的爆竹声,鞭炮禁燃的条令根本没有磨灭国人对这一传统习俗的热情,反而在愈加短暂的炮声中仰望着无数花火,藉此遥寄思念。
李奉心捂着耳朵过来贴心问他“听见爆竹响会不会想家”的话。谢时予回答的声音被响声淹没,只能收回目光,手指迅速在早就编辑好的对话框中按了“发送”键。
“试问岭南应不好?[注②]”微信声音湮没在爆竹声中,他拉住低头想去看他发了什么的李奉心,低声喃喃道。彩色的烟火点染在身侧,他眼中盛满了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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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韭菜刺激肠胃,一般不建议胃病患者吃。但其实严格意义上,南方过年好像不咋吃饺子,但我家是北方的哈哈哈哈,为了方便都得给我吃!!
【注②】苏轼《定风波》:“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小谢微信发的是后面那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