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狗

　　虞祯又靠近，朝她说话像是在发誓。

　　指端敲了敲扇面，傅知鳞后退半步思量片刻，还是点了头。

　　接下来果然如他自己所说，他全程未参与点菜，也未和谁对过眼神，甚至交谈，就好像他在向自己证明，他并未安排什么。

　　夹起酒杯傅知鳞默默抿了一口。

　　“对了，我还没有自报姓名。”

　　虞祯忽然开口，傅知鳞抬眼看去，他嘴角挂着浅笑，眼中是松弛又带着紧张。

　　“我是虞祯，永安王，你可听过我？”

　　他直接亮明身份，傅知麟挑眉，她表现出惊诧：“永安王？先前我观阁下身姿容貌气度皆不凡，猜测阁下不是普通人，若真是王爷，那草民真是有眼无珠。”

　　她站起身意欲敬酒：“此前多有得罪，还望......”

　　“没有，没有得罪。”

　　他立马站起按下了她的酒，道：“不用多礼，不用多礼。”

　　看似是他按住了她的酒，但傅知麟瞥了眼，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勾在了她掌心，收手时，他的指尖甚至滑过了她的指节。

　　他笑了笑，她便也赔笑，但手放在桌下捻了捻，默默思量。

　　“你是一个人来的林中郡吗？”

　　正思量着，他忽然发问开始试探，傅知麟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实不相瞒，草民是买了商船一个位置随了商队来的，草民自知北部人的身份多有不便，担心客船不允许草民乘，故而......”

　　说着说着，她便做出了惭愧状，委婉圆了她没有身份这件事。

　　“如此啊，那你来林中郡，是要做什么吗？若有困难，我可以帮你。”

　　菜上齐，可二人皆未动。

　　指尖微微敲桌，她在这些菜上各扫了一眼，又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曾经路过此地时落难，有人家施以援手，我也是想来看望看望那户人家。”

　　“那你可有找到那户人家？”

　　她笑了笑：“找到了。”

　　“那。可需要我帮你安排......”

　　“这就不牢王爷费心了。王爷请用。”

　　这算是碰壁了吧，虞祯没有追问，而是接下了她的话：“好，好。”

　　虽然有心安排，但他知道她现在还不相信自己，不要紧，起码这次总算说上话了。

　　他勉强笑着，可心底仍有些苦涩，故作轻松动筷，又故作惊喜告诉她哪道菜好吃，看她斯文的样子，他不免想起那一夜，她撑着墙，难受到吐出了所有食物。

　　垂下眼抿酒，他很想问问，她这一年有没有好好吃饭，在哪里吃饭，都吃些什么......可他知道现在还不能问，她有心隐瞒，他便也不戳穿，他怕戳穿了他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好好吃饭......

　　慢慢来，不能急，他还有很多时间，他们还有很多时间，他一定能让她回到自己身边，一定可以。

　　午后，他们吃完了饭，可虞祯还是没有挑破他们的身份。

　　“你要去哪吗？我送你去？”

　　傅知麟打开折扇，对着街上两旁楼馆，道：“随便看看，王爷还有事？”

　　虞祯注视着她的双眼，摇头：“无事。”

　　“那草民便不送王爷了，告辞。”

　　她作揖要走，意外地，虞祯朝她点了点头，并未做挽留。

　　可走出两步，他又追了上来拦在她面前。

　　“你不用自称草民，我也不是王爷，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若是、若是你不习惯，叫我王爷也可以......若是你寻不到你要找的人，你可以来太守府找我，我可以帮你找到你想见的人......”

　　虞祯是一口气说完的，他就像个在学堂中被先生点名的少年，回答完问题脸上倏地泛起一阵红晕，声音也是隐隐激动。

　　傅知麟挑眉。

　　这几次接触，她发觉虞祯在她面前总是一阵小心翼翼，又一阵激动难以自持，活脱脱一副纠缠不歇的模样。

　　她沉默思量，刚要开口，虞祯又抢先：“你不用这么快做决定，你可以想想，我就在林中郡就在太守府，你想找我，我一定在......我帮你不会有别的条件，我保证。”

　　他自顾自保证完，不待她开口又自顾自离开。

　　她扭头看向虞祯，他身上那件外袍属实华贵，在来往都是平民百姓的街上，发出流光溢彩般的光辉。

　　回想先前，他们每次见面他似乎都穿得很华贵，可这不像虞祯的做派，他在京城时无意在衣着上惹眼，而一年前在林中郡她也不曾记得他喜欢穿这种服饰。

　　现在就喜欢了？

　　不，是故意穿给她看。

　　回想先前种种，揣着疑问，她默默在茶馆抿茶。

　　茶馆临河，她坐在三楼露台，二楼便是一群少年人在办诗会。

　　她听力绝佳，底下这些少年正在谈论虞祯，诸如划山为营，采矿冶铁，又如虞祯盘踞在此囚禁官员，又譬如京城快马加鞭十二道金令......

　　少年谈的是一码事，她想的又是另一码事。

　　“我就在林中郡，就在太守府......我帮你不会有别的条件，我保证。”

　　如今的虞祯对她客气了很多，甚至带了些讨好的意味，这甚是反常。

　　茶杯中浮起沫，一个一个细小的沫被轻轻一吹便贴近了杯壁，而后互相融合，最后消散在水中。

　　她默默抿茶，心有猜测，但还需验证。

　　指端抚摸着粗糙的画像，虞祯看着傅知靖的画唇角不自觉勾起。

　　以往他不愿看傅知靖的画，不是因为她画技差画像丑陋，只是因为他不敢，不敢看也不敢想。

　　但现在可以了。

　　脚步声靠近，他瞥了一眼立马敛了情绪。

　　“什么事？”

　　红鲤来报：“王爷，弱豺氏在茶馆坐了一下午，喝茶听戏赏水，半个时辰前又去了笑风阁。”

　　虞祯嘴角微垂：“茶馆里的人去查一遍，赫文舟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又说了什么见了什么，本王都要知道。”

　　“是。”

　　红鲤得令，正要下去，虞祯又道：“等等，将侧夫人接回来。”

　　“接回来？”

　　红鲤一愣，他记得先前王爷就是不想看见侧夫人那张神似王妃的脸，这才让侧夫人住在别院内，这会又要接回来？

　　虞祯轻咳：“让绿寅休息一段时日，你们兄弟俩也很久没见了。”

　　他和她，也很久没见了，虽然知道她在这里，可才分别半日他竟然又开始了思念。

　　以前听宫里戏，或是与那些堂兄弟看民间戏，时常不懂戏中人的牵肠挂肚与绵绵情意，那时他只觉这些是妇人做派，登不上台面，而今心上人就在这却不在他身边，他忽然就懂了戏中人的苦。

　　看不见摸不着，亦或是看得见却碰不得，不论他和她是何种身份，疏离与抗拒都如蚁虫般，咬得他浑身不是滋味。

　　他已经暗示她了，他可以让她们姐妹俩见面，只要她来找自己就好，他不会食言的。

　　可他煎熬了两天都不见人影，红鲤时刻来报赫文舟的动向，他每一次都期待是她来了太守府，可每一次的期待都落空。

　　白日里左等右等，胃口不好坐也坐不住，晚上又因着这件心事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活脱脱一个戏中人。

　　突然，他坐了起来。

　　山不来见我，我便去见山。

　　“油坊已经被封了，但是虞祯没有发现第二个密室。”

　　笑风阁内，赫银珠混在歌女中攀着傅知麟的肩头朝她递出消息。

　　傅知麟笑着应付周围的女人，凑在她耳边也低声道：“在密室里藏些食物，以备不时之需。”

　　“好。虞祯近日没有动向。”

　　她接过递来的葡萄，故作亲昵喂进赫银珠口中，微微动唇：“快了，今天就离开笑风阁。”

　　傅知麟笑了声，赫银珠挑了挑眉，朝一旁吐了籽。

　　青色圆润的籽缓缓落地，弹了两下，而后滚到了桌案下。

　　片刻后，桌案被人一把掀开。

　　几个明显醉酒的大汉嫌恶地看着傅知麟，大声怒骂：“娘的，一群婊子，连北部人也服侍，心肝都被吃了，昂！”

　　傅知麟挑眉，一眼扫过去，三四个大汉，看似他们是在骂青楼姑娘，但很显然，他们真正在骂的是她。

　　拍了拍赫银珠，她起身抱拳，道：“大家都是花钱来喝酒的，在下也不曾见过几位，不知又如何得罪了几位？”

　　为首的一人朝她啐了一口，正正吐在了她的扇子上。

　　“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北部人恶心又野蛮，还难以教化，不知道吃过我们东兴多少人，还有脸来这里？知道自己人模狗样所以才戴了个破面具是吧？我去你娘的！”

　　“就是！老子就是看不惯你们！”

　　“北部人都是一群畜生！”

　　傅知麟垂下眼，看着扇面上那一口痰，冷笑一声：“谁告诉你们，我是北部人？”

　　“那你就是承认了？”

　　吐痰的大汉醉醺醺讥笑，而后扭头朝外大喊：“这里有北部人！是吃过我们东兴人的北部人！”

　　他这一喊，身边几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仿佛被鼓舞了一般，卷起袖子就要冲上来，看起来是要来教训她。

　　“北部人那和狗有什么两样！那可是吃......”

　　话音未落，折扇断在了大汉头上，那口痰也原原本本还在了他脸上。

　　傅知麟一巴掌掀飞了冲上来的男人，转头间她给了赫银珠一个眼神，让她赶紧离开。

　　适才那些挑衅已然让赫银珠心底起了怒意，攥着拳迟迟不肯离去，但傅知麟望了过来，她也只好扭头就走。

　　傅知麟不想费口舌之争，在他们冲上来时对着其中一人手掌向上一托，一大汉瞬间咬上了自己的舌头，而后被她托着下巴用力甩向屋内桌案。

　　她侧身一步又抬腿一踹，一个大汉被赫然踹出雅间压倒了数人。

　　傅知麟甩了衣摆，一脚踩上那大汉的脸，道：“我无意惹事，阁下也别有意挑衅，伤了磕了，在下恕不负责。”

　　“你这狗娘养的......”

　　那大汉还要辱骂，傅知麟不动声色用力往下踩，却在此时一抹银光进入余光。

　　她在心底冷笑，他们这阵仗真是够大的。

　　脚下一松，她正要躲，一个身影突然进入眼帘，霎时，银光入血光出，尖锐之物刺进血肉的声音被突然放大。

　　刀尖从来人手臂中穿出，她抬眼，是虞祯。

　　虞祯眉眼尽是担忧，但不是在担忧他的手臂和伤，而是在担忧傅知麟。

　　“发生什么事了？”

　　傅知麟越过他的肩头，只见亮刀子的人见闹出了血，怔愣在了原地。

　　虞祯转头，将那人踹开，斥道：“不长眼的东西，滚！”

　　“你们......狗男女噗！”

　　他又将躺着的那名醉汉踹下了楼。

　　“都别看了，散开，今日之事只是误会，各位切莫多嘴，虞某先在此谢过诸位了。”

　　虞字一出，在场有心的对他的身份已了然三分，至于他护着的人，大概也是个有身份的。

　　虞祯给跑趟小厮留下两锭金子解决今日之事，他的手臂还淌着血，甚至匕首还插在血肉中。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回头走向傅知麟，紧皱着眉，道：“我这个样子走出去恐怕会引起议论，能不能帮我处理一下？”

　　“在下不是大夫。”

　　她脸色不是很好，目光也是看向的别处。

　　大概是这些人说的话着实难听了，虞祯宽慰道：“你不用在意他们说的，有我在，没人会议论你的身份，你放心，若是你心里不舒坦，我可以派人将他们抓起来，送给你消气。”

　　“是吗？”

　　她终于看了过来，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王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