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落弦声

　　绿洲的水和椰枣如同神赐的甘霖，将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昏迷的霍锋在清水的滋润和队员的照料下，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其他人则贪婪地补充着水分和食物，修复着几乎被耗干的身体。

　　沈清梧靠坐在椰枣树下，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但她强撑着没有睡去。目光扫过这片不大的绿洲，那几间简陋的土坯房引起了她的注意。房屋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皮剥落，但结构还算完整，不像是临时歇脚的地方，倒像是有人曾在此长期居住过。

　　一种直觉驱使着她站起身，走向其中最大的一间。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腐但不算难闻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很简陋，一张石床，一个粗糙的木桌，墙角堆着些腐朽的杂物，覆着厚厚的灰尘。看起来已经废弃了很久。

　　她的目光落在木桌上。那里似乎放着什么东西，没有被灰尘完全覆盖。

　　她走过去，吹开浮尘。

　　那是一本用油布包裹着的、页面泛黄卷边的册子。旁边，还有一支早已干涸的毛笔，和一方开裂的石砚。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翻开了那本册子。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清秀而略显急促的熟悉字迹！

　　是裴相国的笔迹！

　　沈清梧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骤然停止！

　　她颤抖着手指，一页页翻下去。

　　这并非普通的书信或日记，而更像是一本……工作札记。里面详细记录了某种植物的特性、栽培方法、提取工艺，以及……一种无色无味药物的炼制过程和效果分析。那药物，根据裴相国的记录，少量使用可致人昏睡无力，剂量稍大便能伪装成恶疾缠身、日渐虚弱的样子，极难被察觉，且一段时间后毒素会自行分解，难以验出。

　　札记的后半部分，字迹越发潦草，仿佛书写者心绪不宁。里面夹杂着一些零碎的心事。

　　“……此物终是炼成，然心实难安。贵妃一族势大，其心叵测，恐非社稷之福。东宫仁厚，却失于优柔……此药或可成为关键时刻，保全太子、暂避锋芒之无奈手段……然一旦用之，便是欺君大罪，万劫不复……” “……玉瑶近日似有察觉，常于药庐外徘徊，忧形于色。吾女聪慧，然此事牵连太大，绝不能将其卷入……” “……风声渐紧，恐时不我待。需早做安排，将此药与札记送至可信之人手中，若真有万一，或可凭此……唉，但愿永无启用之日……” “……黑风峪、鹰巢、乃至此漠北绿洲……诸线已布，然棋局凶险，一步错则满盘皆输……唯望苍天护佑，留一线生机……”

　　札记到此戛然而止。

　　沈清梧捧着这本沉重的札记，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原来如此！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裴相国早就察觉了贵妃的野心和太子的危机！他暗中炼制了这种奇药，并非为了害人，而是想为太子留一条假死脱身、暂避风头的后路！这本札记，就是关键的证据和配方！

　　而贵妃一党，或许是通过某种途径知晓了裴相国在研究这种东西，却误以为或者故意诬陷他是要谋害太子！这才有了后来的雷霆手段，裴家倾覆！

　　裴相国早已布下了多条暗线，黑风峪、鹰巢、甚至这个沙漠绿洲，都是他预留的退路和物资中转点！那三片雪花的标记，或许就是他留给这些“线”的识别信号！

　　玉瑶……玉瑶她可能很早就隐约察觉了父亲在做危险的事情，所以她才会在离宫时那般决绝，所以她才会知道那些隐秘的联络点和方式！她不是在逃亡，她是在执行父亲未完成的计划！她拼命送自己出来，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她，更是因为她身上带着那枚能调动部分资源的赦令，以及……她本身，或许就是计划中联系这些“线”的关键一环！

　　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本突如其来的札记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清晰却令人浑身发冷的真相！

　　裴相国不是罪臣！他是忠臣！是一个试图在绝境中保全太子、却被阴谋吞噬的悲情棋手！

　　那枚赦令……陛下知道真相吗？还是这根本就是贵妃一党误导圣听、欲盖弥彰的手段？

　　巨大的震惊、愤怒、悲痛和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沈清梧！她几乎拿不住那本薄薄的札记。

　　这时，屋外传来队员们惊喜的呼喊：“霍头儿！你醒了！”

　　沈清梧猛地回过神，迅速将札记用油布重新包好，紧紧抱在怀里，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快步走了出去。

　　霍锋已经醒了，靠坐在泉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他看到沈清梧，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感激和欣慰。

　　“其其格……这次，多亏了你。”他的声音依旧虚弱。

　　沈清梧走到他面前，没有寒暄，直接将那本油布包裹的札记递到了他面前。

　　霍锋疑惑地接过，打开。当他看到里面的字迹和内容时，脸色骤然剧变！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激动！

　　“这……这是……相爷的……”他猛地抬头看向沈清梧，声音嘶哑，“你从哪里找到的？！”

　　“屋里。”沈清梧指向那间土坯房，声音低沉而清晰，“霍先生，裴相国……不是罪臣。贵妃陷害裴家，是为了掩盖他们自己的阴谋，是为了抢夺或者销毁这个！”

　　霍锋死死攥着那本札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显然知道这本札记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洗刷冤屈的证据，更是足以掀翻当前朝局的重磅炸弹！甚至可能关系到太子的下落！

　　他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缓缓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厉色。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他喃喃道，声音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原来相爷当年暗中交代的事情，根源在此……贵妃……好狠毒的手段！”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队员们连忙扶住他。

　　“霍头儿，你的身体……”

　　“死不了！”霍锋打断他们，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落在沈清梧脸上，“沈姑娘，这本札记，比我们的命都重要！它必须送出去！必须送到能把它发挥作用的人手里！”

　　“我们该怎么做？”沈清梧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犹豫。

　　霍锋深吸一口气，快速说道：“这里不能久留！王庭的追兵不会放弃，他们迟早会搜到这里！我们必须立刻离开，继续往东！”

　　他指着东方：“穿过最后一片戈壁，就能到达东部沿海。那里有一个叫做‘望海驿’的小镇，是前朝遗民和海外商人的混杂之地，势力错综复杂，甚至有大靖朝廷暗中设置的驿丞。那里有我们的人，也有……可能愿意接手这东西的人！”

　　望海驿？大靖朝廷的驿丞？

　　沈清梧立刻明白了霍锋的计划——他要利用这错综复杂的边境之地，将这足以扳倒贵妃的证据，直接递送回大靖国内！甚至可能借此联络上太子残存的势力！

　　“好！”沈清梧重重点头。

　　没有任何犹豫，队伍再次行动起来。他们尽可能多地采集了椰枣，装满了所有水囊，甚至用找到的破损皮囊做了几个额外的储水袋。

　　霍锋的身体依旧虚弱，但意志支撑着他。他仔细地将那本札记用油布层层包裹，贴身藏好。

　　当天下午，这支肩负着新使命的小队，告别了这片救命的绿洲，再次踏入了茫茫戈壁。

　　最后的旅程同样艰苦卓绝。戈壁滩一望无际，烈日灼烤，找不到一丝阴凉。但他们心中燃着一团火，一团名为真相和复仇的火焰，支撑着他们不断向前。

　　五天后，就在他们再次弹尽粮绝、濒临极限之时，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蓝色！

　　是大海！

　　以及，海边那片依稀有房屋轮廓的——望海驿！

　　希望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们拼尽最后力气冲向小镇的时候，小镇方向突然烟尘滚滚，伴随着混乱的呼喊和兵刃交击之声！

　　“不好！出事了！”霍锋脸色一变！

　　众人心中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上一盆冷水！他们慌忙躲到一片沙丘后，紧张地眺望。

　　只见小镇入口处，竟然有两拨人马正在激烈厮杀！一拨人穿着杂乱的皮袄，像是本地势力或海盗；另一拨人……赫然穿着王庭精锐骑兵的服饰！

　　王庭的追兵，竟然抢先一步到了望海驿？！他们是在清剿这里的“叛党”？还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专程在这里守株待兔？！

　　通往小镇的路被彻底堵死！厮杀异常惨烈，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结束！

　　怎么办？前进无路，后退无门！

　　霍锋看着眼前的混战，又看了看身边仅存的、伤痕累累的几名队员，最后目光落在沈清梧和怀中那本札记上。

　　他眼中闪过极其剧烈的挣扎，最终化为一种痛苦的决断。

　　他猛地将沈清梧拉到一边，用极低的声音急促说道：“沈姑娘！听着！我们现在冲不过去！王庭的人在这里，说明驿馆也可能被控制了！硬闯只有死路一条，还会暴露札记！”

　　他从怀中掏出那本油布包裹的札记，塞进沈清梧手里，然后又从自己贴身处取出一个极小、看起来像是信号烟花的东西，也一并塞给她。

　　“你拿着这个！往南边那片礁石滩跑！躲起来！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除非看到我们发出胜利的信号，或者……或者等到天黑之后，如果局势平息，你再想办法混进镇子，去找一个门口挂着破旧渔网、屋檐下晒着红色海螺的屋子，把那本札记交给屋主！就说……就说‘青君托付，云散有时’！”

　　“不！霍先生！我们一起走！”沈清梧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

　　“来不及了！”霍锋猛地推开她，眼神凶狠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他们的目标很可能是我和札记！我留下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给你争取时间！快走！这是命令！别忘了裴小姐！别忘了相爷！”

　　说完，他不再看沈清梧，猛地抽出刀，对剩下的队员低吼道：“兄弟们！随我冲！搅乱他们！给沈姑娘争取一条生路！”

　　“是！”那些伤痕累累的队员没有任何犹豫，眼中迸发出决死的光芒！

　　霍锋最后看了沈清梧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关切，有嘱托，有诀别。

　　然后，他转身，带着那几名队员，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小镇入口那混乱的战团！

　　“霍先生！”沈清梧泪水奔涌而出，却死死咬着嘴唇，没有让自己哭出声。

　　她看着霍锋和那几名队员的身影如同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引发了更大的混乱和厮杀。王庭骑兵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

　　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犹豫！

　　沈清梧死死攥着那本染着霍锋体温的札记和那枚信号烟花，用尽全身力气，转身向着南边那片黑色的礁石滩，疯狂地跑去！

　　身后，厮杀声、惨叫声、怒吼声震天动地，越来越远，又仿佛越来越近。

　　她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眼泪模糊了视线，脚下的礁石尖锐崚峋，一次次将她绊倒，她又一次次爬起来，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行。

　　终于，她扑进了一片巨大的、足以隐藏身形的礁石缝隙里，将自己深深埋入阴影之中。

　　她蜷缩在冰冷的礁石后面，浑身颤抖，大口大口地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远处小镇方向的厮杀声依旧激烈，甚至隐约听到了爆炸声（或许是霍锋用了那个信号烟花？）。

　　她死死捂着耳朵，不敢去听，不敢去想。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厮杀声渐渐平息了。

　　然后，她听到了马蹄声和嚣张的呼喝声，似乎是胜利者在清扫战场。

　　再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单调而永恒。

　　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血红。

　　沈清梧缓缓松开捂着耳朵的手，小心翼翼地从礁石缝隙中探出头。

　　小镇方向，炊烟袅袅升起，仿佛之前的血腥厮杀从未发生过。

　　没有胜利的信号。

　　霍锋他们没有回来。

　　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那本用无数条性命守护下来的油布包裹。

　　裴相国、玉瑶、霍锋、卓娜、那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队员……他们的身影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她擦干眼泪，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坚硬。

　　将札记和信号烟花仔细贴身藏好。

　　她等待着。

　　等待着夜幕降临。

　　等待着，执行最后的任务。

　　云未散，雾更浓。

　　但她已握住了撕开这迷雾的——第一把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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