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

　　褚栖迟快步走到祭台前，虔诚地拜了三拜，声音轻细如羽：“我不是故意的，请原谅我。”

　　随后，她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重明随手放在地上的爵扶正摆好。

　　另一边，秋雪二人特意落在队伍后面，围在神龛前。

　　尹煦悦既小心又好奇地重新打开了木盒。她眉梢微挑，盯着里面灰白的粉末，语气带着几分怀疑：“什么灰能这么神奇？”

　　话音未落，她的指尖刚要碰到木盒边缘，手腕就被曌启攸迅速扣住：“别乱动。”

　　尹煦悦嘴上应着“哦”，眼珠却狡黠一转。趁曌启攸指劲稍松的刹那，她猛地掀开盒盖，得意地捻起一撮细看：“欸，这也没什么嘛，不就是普通的灰？”

　　曌启攸抿唇看着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便听见花故在另一边提高了音量说道：“我们祭祀是为了感恩先辈的无私奉献。就像加速鸨羽树生长的灰，用的正是先辈们的骨灰。”

　　轰隆——！

　　尹煦悦如遭雷击，猛地睁大双眼，慌忙把沾了灰的手藏到身后，紧张地观察花故的动向。

　　呼，还好没往这边看。

　　曌启攸看得分明，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无奈：“灰蹭在衣服上了。”

　　尹煦悦“唰”地把手抽出来，看着指尖那点灰白，愁容满面：“怎么办怎么办？不会要我变成骨灰赔给她们吧？”

　　曌启攸不动声色地侧移半步，挡住花故方向的视线：“找张纸擦掉。”

　　尹煦悦用混乱的脑子想了想：“擦在纸上？这……不太好吧。”毕竟是先人骨灰，不敬之事怕是会招来魂灵报复。她仿佛已看见黑影幢幢，鸡皮疙瘩瞬间爬满手臂。

　　曌启攸回头瞥了眼花故，压低声音：“刚才摸的时候胆子不是挺大？现在知道怕了？”

　　尹煦悦龇着牙，忽然灵机一动。她让曌启攸帮忙挡着，将沾灰的手悬在盒上，俯身歪头凑近，一边搓着手指，一边小心吹气，想把那点灰吹回盒中。

　　不料力道和方向没控制好，一吹之下，非但没吹掉指尖的灰，反而扬起了盒中一片骨灰。灰白的粉末纷纷扬扬，不偏不倚全落在曌启攸胸前的衣襟上。

　　褚栖迟刚摆好爵，转头就撞见这一幕：这……行。有实力的人都是这么不信鬼神不信命，我命由我不由天？

　　灰雾缓缓散尽，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曌启攸垂眸凝视胸前的灰白，睫毛轻颤。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第一次浮起清晰的愕然，手指悬在半空，不知该拂还是不该拂。方才还催着尹煦悦收拾的人，此刻也怔住了。

　　尹煦悦的嘴张成圆形，半晌发不出一点声响，后颈寒毛倒竖。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终于挤出几个字，眼睛瞪得溜圆。

　　曌启攸轻叹一声，合上盒盖，闭眼拍去衣上的灰：“没关系。”

　　……

　　海边，一行人进行最后的告别。

　　海风扑面，尹煦悦疼爱地搂着刚失而复得的爱鞭：“宝贝，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她踩在软沙上，嘀咕道：“为什么要坐船啊？还以为能像来时一样，‘唰’地一下就变走。”

　　褚栖迟解释道：“重明说，只有造物林才有足够的灵气施展那种术法。”

　　尹煦悦点点头，随即又后知后觉地停下，扒着褚栖迟的肩膀咬耳朵：“哇！这么机密的事都被你打探到了！”

　　这算什么机密……褚栖迟无奈一笑。

　　后方，断肠和无忧正搬运着重明订好的各类木器，以及额外捎带的鸨羽。

　　曌启攸看着堆积如山的货物，忍不住问：“村里既能自给自足，为何似乎急于将货物外销？”

　　依她所见，这般运行稳定、物产丰饶、与世隔绝之地，本该自成天地，无需货币流通，也不必与外交易。

　　木村长伸展了一下腰身，缓缓道来：双仙村本为避战乱而生。这些年来，她们通过小口外出寻人，眼见外界日新月异，百姓安居乐业，愿避世者渐少。她思忖，或许村里人也该出去看看新世界，喜欢便留下，不喜便归来。

　　过去，双仙村是乱世中的太平乡；如今，她不愿此地成为囚笼。

　　她已经错过一回了。

　　曌启攸若有所思。

　　而与外界交互最保守稳妥之法，便是先通贸易。大口固定的出现地点正是一个良机——既能了解外界，也能让外界了解村落。

　　曌启攸心想，若世间真能海晏河清，何处不是温柔乡？

　　只是木村长百思不得其解：村中物产样样精良，为何总是销路不畅？

　　正沉吟间，一道声音冷不丁插了进来：“女子在男人的地盘卖女子用的东西，卖得出去才怪。”

　　“重老板，此话怎讲？”

　　“此话怎讲。嗯。”重明背着手，只是颔首重复。

　　曌启攸与木村长皆望向她，重明却明显不欲多言。

　　一旁拉着尹煦悦放慢脚步、竖耳细听的褚栖迟凑了过来：“大口每次固定的出口位置，应该在南岛境内吧？”她摇头晃脑地向木村长确认。

　　因位置永恒固定，众人以往只知前去售卖，却鲜少留意具体地名，只觉那地方有些偏僻，男子较多，整条街气氛压抑。相比之下，小口随机抵达的东陵、西州之地则繁华得多，所见也几乎皆为女子。

　　缘由便很清楚了：大口固定通往南岛，小口则随机落于东陵、西州。

　　在南岛，男子不会购买女子售卖之物，更何况鸨羽酒打的是“适宜女性经期饮用”的标语。依如今三国形势，当地男子未加抵制而只是无视，恐怕还是因打不过双仙村众人。

　　难怪师傅说现今见不到了，原来这么好的东西是断送在南岛了。实在可恨。

　　不过无需忧虑——因为，船来了！

　　海天相接之处，一艘货船破开碧波，缓缓驶来。

　　村里人睁大双眼，望着它稳稳破浪、渐近、停泊。

　　“真有船！这是从何处驶来的？”

　　村里与外界联络从来只凭大小二口，从辽阔莫测的海路通行实属冒险。此举值得细细观摩。

　　船上下来一队船员，腰间齐束金色布带，着装统一，训练有素。为首者恭敬地向重明行礼，随即与木村长交涉，指挥手下开始搬运货物上船。

　　“啧啧，整得这么气派。”尹煦悦在一旁撇着嘴调侃，眼里却掩不住好奇。

　　褚栖迟也点头暗赞：嗯，确实有范儿。

　　副手拿着沿途绘制的地图与无忧对接，详细告知向北航行多久，再转向东行……便可抵达西州口岸。无忧取出罗盘，认真聆听、比对，心下渐有把握。

　　木不淮得了允许，拉着木玄上船转悠，东敲敲船板，西摸摸桅杆。她要瞧瞧能远航的船舶建造时需注意什么。

　　曌启攸也四处观察，心想这“扶贫”工作做得着实到位，对重明不禁有所改观。

　　木村长望着眼前繁忙景象，拍手感叹前路豁然开朗，由衷道：“不愧是重老板！您真是我们村的大贵人！”

　　重明听罢，转眼瞥了瞥木曲，心情颇佳地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只鹦鹉。

　　它一身翠羽，头顶明黄羽冠，站在重明掌上歪头晃脑地叫着：“你好、你好！”

　　重明将它递给木曲。木曲有些茫然地接过：“重老板，这是？”

　　重理了理衣袖，淡然道：“是只聪明的鸟儿，学话快，通人性。你平日话少，留着它，能解解闷。”她抬眼，添上一句：“全当谢这些时日的关照了。”

　　木曲一时怔住，望着掌心这小生命。

　　鹦鹉毫不怕生，先歪头用尖喙蹭蹭她的指尖，圆溜溜的眼珠转了两转，忽然扑棱翅膀，脆生生叫道：“是聪明鸟！解闷、解闷！”

　　木曲忽然明白了什么，轻轻一笑，垂眸抚过它翠绿的羽毛，向重明郑重道谢。

　　货物装载完毕，交易既成，曌启攸三人也到了该离去的时候。

　　褚栖迟与木池依依话别。

　　她赖在木池怀里，鼻尖发酸。在这里的日子太过安逸：有如此投缘又宠爱她的郪郪，想吃什么便给她做；与木玄若有争执，郪郪也总偏袒她；她想做什么都行。每日无忧无虑，还没人盯着她吃药、告诫这不能碰那不能动。

　　赖活不如好死，她真愿将此地当作生命的终点。

　　木玄轻轻拍着她的背。褚栖沉默地抬起头，额头蹭得微红。

　　木玄看不见，褚栖迟不出声，她便不知对方此刻情绪。如同初见那日，她缓缓抬手，抚上褚栖迟的脸庞。

　　指尖轻触眼角。好，没哭。
　　又摸摸嘴角。嗯，有点不开心。

　　木玄笑着安慰：“怎么苦着脸？今后，总有机会再见的。”

　　褚栖迟吸吸鼻子，闷声道：“嗯。”

　　“路上小心，注意安全。”木池揉揉她的头发，若有所指地打趣，“加油努力，前路还长呢。你既吃过了我的喜酒，待你日后归来，看我有没有机会帮你张罗喜酒。”

　　褚栖迟眼眶里的泪意瞬间憋了回去：“那是自然！”她扬起笑容，“说定了哦？”

　　木池点头：“说定了。”

　　尹煦悦在一旁看得动容。曌启攸问：“你怎么不去道个别？”前些天她还哭哭啼啼地说舍不得走。

　　尹煦悦翻个白眼。她才不去！一想到这数月“苦难”全是那“哈巴狗”算计所致，她就来气。

　　曌启攸瞥见不远处几个飞奔而来的小身影，悠悠道：“你的小跟班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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