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林余音

　　高二下的期末考试后，并未如期带来预想中的轻松与解放。林音一中的高二学生们还没来得及将书包里的试卷彻底清空，一则冰冷的通知便迅速在班级群里炸开了锅：暑期继续补课。

　　通知写得冠冕堂皇：“为巩固知识，衔接高三，提高学习效率。” 具体安排是：补课分两期进行，中间放十天假。第一期从七月十四号开始，一直到八月二号；休息十天后，八月十二号再开始第二期，一直补到开学前几天。

　　通知后面还赫然写着：自愿原则。

　　“不是吧！又来？！暑假都没了！”

　　“说是自愿，到时候不来接又退学警告了。学校你能再虚伪一点吗？”

　　“上次寒假就补，这次暑假还补！学校想钱想疯了吗？”

　　“抗议！我们要放暑假！”

　　整个高二的楼道里被愤怒声充斥。

　　同学们闹也罢，学校领导仍然无动于衷，最后只剩下无尽麻木，这就好像学校对学生的一种服从性测试，大家的接受能力在一次次的打压中提高，不知道是否能算作好事。

　　同学们在确认消息后的每一堂课，无时无刻得不在询问老师进度怎么样，学校有没有动摇。老教师们显得沉稳些，只说好好学习就行了，有事自会通知。稍微年轻点的老师其实也很抗拒，毕竟谁想工作才几年连假期都没有多少，当老师不就图个有固定寒暑假嘛。

　　在一次次失败中，同学们也只能留下认命的叹息，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寝室里，气氛也有些低落。

　　“唉，我的海边计划彻底泡汤了。”吴夏薇趴在桌子上，一脸生无可恋。

　　“本来说好去看演唱会的”林玫也郁闷的很。

　　“只能期待那十天假了。”晓幂幂倒是看得长远，已经开始规划那短暂的自由时间。

　　“好不想上学，还我睡眠时间！”支芝为了期末考试黑眼圈都加重了，本来还想着假期补觉的计划也无了。

　　郁晶也无奈的笑笑。不过她假期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方余婉听着大家的抱怨，又看看郁晶，心里也有些堵。她家在外地的亲戚早就约好了这个暑假去玩，父母也请好了假。她轻轻碰了碰郁晶的手臂：“郁晶，你暑假那十天，有什么打算吗？”

　　郁晶抬起头：“嗯……回家吧。”

　　方余婉知道，那个所谓的家，对她而言，意义复杂。她张了张嘴，想邀请郁晶去自己家玩几天，但想到父母那边的安排和郁晶家里可能的阻力，这次实在也没办法，反正只有十天，她相信只要每天坚持找郁晶聊天，郁晶不会孤单的。

　　“嗯嗯！暑假保持联系！”方余婉还是那样笑着。

　　“好！”郁晶微笑着点点头。

　　补课的日子枯燥而漫长。补课刚开始，方余婉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感觉精神接近崩溃，一想到这本来理所应当的暑假也被学习强占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她们高中时期的最后一个暑假，怎么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呢。

　　有同学受不了的，补课真的没来，方余婉很是钦佩，但是她知道自己没办法这样，一中学习节奏很快，平时就算请一天假都会落下很多，何况一个多月的课呢。上次生病落下的学习，要不是因为郁晶可能要花费更多时间，这一个多月她怎么好又麻烦郁晶呢。

　　但还好前几天老师为了让大家调整好状态，进度稍微放缓了些，方余婉在跟郁晶的学习讨论中，在与寝室的大家放松学习中，慢慢地也适应了。

　　在数着数过日子中，终于熬到了第一期补课结束。十天的假期，对于被圈禁了许久的少年们来说，就似生活的一线生机啊，他们每天都在“生死”边缘，弦绷得太紧，会断的。

　　郁晶拖着简单的行李，回到了姑叔的家，这是家，但不是她的。

　　晚饭的气氛一如既往的平淡。餐桌上摆着普通的家常菜，姑姑絮叨着菜价又涨了，叔叔抱怨着工作上的烦心事。郁晶安静地吃着饭，几乎不插话，像个透明的背景板。

　　吃完饭，郁晶习惯性地想回自己的房间看书。刚站起身，就听见姑姑唏嘘地对叔叔说：“哎，你还记得我那个朋友王姐吗？就住我们以前老房子隔壁那个。”

　　叔叔夹着花生米，应了一声：“嗯，怎么了？”

　　“她家闺女，前阵子可出大事了。”姑姑的声音压低了些，明显还有点嘲讽的意味：“听说……在学校谈了个女朋友！两个小姑娘，天啦的，搂搂抱抱的，被人看见了！”

　　郁晶准备离开的脚步，像被钉住了一样，定在了原地。心脏毫无征兆地猛跳了一下。

　　“啊？还有这种事？”叔叔皱了皱眉，语气是明显的嫌恶。

　　“可不是嘛！王姐两口子差点气疯了！觉得丢人丢到家了！”姑姑继续说，“后来，他们托了关系，花了不少钱，把那孩子送到一个……嗯，专门管这种事的地方去了。”

　　“专门管这种事的地方？”叔叔显然没听过。

　　“就是那种……戒同所！听说里面管教可严了！去了几个月，回来人真就‘正常’了！现在规规矩矩的，也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了。王姐总算松了口气。”

　　叔叔点点头，脸上写着理应如此的感觉：“这就对了！那种歪门邪道，就是病！得趁早治！年纪轻轻不学好，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以后怎么嫁人？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一直闷头玩手机的郁德思，这时也抬起头，脸上是青春期男孩不加掩饰的鄙夷，插了一句：“就是！同性恋？噫人死了，想想就恶心。”他说完，还夸张地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郁晶背对着他们，身体僵僵的，她明明没有做过这种事啊，却不自觉地有点心虚。

　　周围的空气闷热得让人窒息。姑姑和叔叔那理所当然的审判，还有郁德思充满恶意和侮辱的词汇，让郁晶不寒而栗，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那么响，那么快。

　　她想反驳，“你们的思想太迂腐了，性取向从来都是由心而论，哪里是什么疾病。”

　　但是她也知道，她说不清的，他们也不会听取的，想改变一个人固有的观念几乎不可能。

　　那个所谓的戒同所，哪里是什么正经地方，把人送进去治得正常？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会用什么手段？那个女孩回来后就规规矩矩了？她真的正常了吗？她经历了什么非人的折磨谁又能知道。这场蜕变对她来说肯定是抽筋剥骨之痛。

　　郁晶看过很多书，她在一本新闻杂志上看到过，不良监管所对那些所谓的不服管教不正常的孩子都是如何对待的。普通的打都算轻的了，精神上的凌辱呢，那是对人灵魂的一种摧残。甚至还听说通过强制与男的一起，来让那些女孩臣服，让她感受真正的正常人。

　　这完全就是掩盖在教管之下的犯罪与侵害。

　　她不敢想下去，如果是她，她真想问清楚那个什么王姐，这样狠心对自己的女儿，她不会痛吗？郁晶还想闻那个戒同所的名字地址，她一定会报警一定要让这些人绳之以法。

　　但是提到对于同性之间的恋爱，她控制不住就又想起了方余婉，但是她不确定，这种感情到底应该被称之为那种爱吗？她还不清楚不明白。

　　但在至亲的人眼中，她可以肯定，这种感情是对他们来说是如此不堪，如此病态，是需要被矫正治疗的精神疾病。

　　她死死咬住下唇，她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她强迫自己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几乎是踉跄着，逃也似的冲回了自己那个狭小的房间，反手关上了门，要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声音彻底隔绝。

　　背靠着门板，郁晶才敢大口喘息。心脏狂跳，是一阵阵钝痛。她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刚刚听到到了这么令人心疼的事情，她想静静了。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一条接一条的消息提示音，打破了房间内的死寂。

　　郁晶拿起手机，是寝室的群聊消息，消息已经刷了99+。

　　晓幂幂发来了几张照片，背景是辽阔的草原和湛蓝的天空，她骑在一匹温顺的马上，笑容灿烂，配文：“无数次的想象，只有真实感受才懂。”

　　下面跟着林玫的回复：“好羡慕啊，我在演唱会呢。真的超级嗨真的得劲。”

　　吴夏薇则发了一段小视频，是在演唱会现场的大合唱，背景音是歌手和粉丝们共同的歌声，当然还有她自己的，镜头一转，林玫双手比耶。

　　原来，她们两个现在在一起呢。

　　支芝发了几张漂亮饭的图片和古城美景，配文：“真希望在这里生活。”

　　郁晶笑了，大家都好开心，有在好好享受这个十天暑假呢。

　　方余婉也发消息了。她发了几张在亲戚家小院里的照片：爬满藤蔓的老墙，石桌上摆着切好的水果，戴着一顶草帽，笑得眉眼弯弯。

　　她发语音说：“这里好安静，就是蚊子有点多。我好小你们啊，你们玩得开心点呀！”

　　方余婉熟悉的声音，慵懒又阳光，清晰地传入郁晶耳中。郁晶看着照片里方余婉，再看看自己身处的小房间，巨大的落差让她鼻子猛地一酸。

　　这是她高中以来，第一个没有方余婉陪伴的假期。以往，哪怕只是短暂的周末留校，方余婉也总是会想方设法陪着她，带她去校外吃碗面，或者就在教室里安静地一起做题。

　　郁晶其实没有那么坚强，此刻她只想放声大哭一场。

　　群里还在热闹地刷着屏，分享着各自的快乐。方余婉又单独发了一条语音，问她：“小晶姐姐，在干嘛呢？”

　　郁晶本来想发语音，但是自己的哭腔说出来又让方余婉担心了怎么办，她还是动手敲下文字说：“我很好。暑假玩得开心。”

　　还没等发送出去，方余婉就又发来了一条语音。

　　“想你了。”

　　声音不同于群聊里的，好像在耳畔轻轻低于，述说着独一无二的深情。

　　郁晶突然不哭了，她笑得很甜，没有丝毫犹豫。

　　“我也是。”

　　放下手机，房间重新陷入寂静。窗外是城市夜晚模糊的灯火辉煌和车水马龙。郁晶蜷缩在床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还在回温着那份温柔。

　　这十天的假期，才刚刚开始。她却觉得无比漫长。

　　目光再次落在手机屏幕上，方余婉的照片还停留在那里。女孩温暖的笑容，真的不是太阳吗？郁晶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要是这十天假期，能再短点就好了。”

　　短点，再短点。短到可以立刻结束，短到可以马上回到那个虽然要补课、虽然炎热、但至少有方余婉在身边，有寝室那群吵吵闹闹却无比温暖的伙伴们所在的学校去。

　　只有在那里，她才感觉自己是安全的，是被接纳的。她不用伪装，活得不用那么小心翼翼。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