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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腹地六
夜色沉沉,春风从窗缝里溜进来,卷起几张散落的草稿纸,扑腾几下落到地上。书桌上摊开的习题册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迹,墨迹在昏黄的台灯下显得有些晕开。
沈济托着腮,眼睛有些发酸。他揉了揉眉心,一道乌黑的笔痕蹭在脸上。
“喵——”
一声轻唤,从窗口传来。
那只黑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跃上了窗台,尾巴一甩,利落地跳到桌子上来。它蹭着他的手臂,接着凑过来,用舌头轻轻舔掉他脸颊上的一抹墨迹。
沈济受痒,低低笑了一声。
“你这家伙……”他声音里带着疲惫,渐渐软了下来。
屋子里没有别的声音,母亲早已不在了,父亲常年不归,整栋屋子只剩下他一个人。只有这只黑猫,每天放学时,都会在小区路口等他,跟着他走回家。
中考在即,练习册像一座压得人透不过气的山,他独自一人翻攀着,常常觉得再撑不下去。可一抬眼,黑猫正蹲在一旁,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像什么都懂。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双眼睛比有情的人类还要温柔。
它是在母亲离开后的几天遇到的。时值冬日,天总是灰蒙蒙的,放学的路也特别长,回到家只剩下冷清的屋子。沈济第一次见到它,是在楼道口。
一团黑影安静地蹲在台阶上,眼睛在昏暗里亮得像星子。他走过去,扔下了几块零食肉干,它就起身跟上,不急不缓,仿佛认定了要跟着他蹭吃蹭喝。
自那以后,这只黑猫总是自己来,又自己走,从不需要他呼唤。
有时候在小区路口,有时候在书桌下,它总会挑在他最孤单的时候出现。
沈济也会蹲下来,伸手让它嗅一嗅,轻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今天的数学题有多难,语文老师又留了多少字,晚饭还是没胃口……它听不懂,可它安静地待在那里,真在听似的。
他没给它取名字。
他想过很多次,如果给它叫了什么,那就像是把绳子拴在它身上。可它是自由的,不属于谁。
如果哪一天它要走了,就走吧。他不会追。
过长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视线,沈济索性用皮筋胡乱扎起。
黑猫直接卧倒在书桌上,尾巴一下一下地扫着卷子,呼噜噜地发出低鸣。沈济只好停下对题目的思考,伸手顺毛,算是妥协。反正题目他早就会做了,成绩足够让老师安心。稍微休息一下,也无妨。
只是今天,又被同学们逮着“好玩”了一番。
明明他正在埋头演算,几个闲得无聊的人却绕到他身后,叽叽喳喳地给他头发编辫子,还夹杂着各种五花八门的小饰物,装点玩偶一样。沈济并没有在意,任由他们笑闹,他们编,他现在只顾着自己的题目。
可等到他们玩腻了散开,沈济伸手一摸,才发现那些辫子绞得极紧极乱,根本解不开。他忍不住轻叹了一声,捂着脑袋去洗手间照镜子,一边想办法慢慢拆开,一边默默记下今晚要耽误的时间。
自己的头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长的呢?沈济自己也说不清。只是从某一天开始,他再没有去剪,也不打算剪。长就长着吧。
刚上中学时,他因为眉眼清秀,嗓音细腻,总被认成女孩子,那时头发还不过齐耳。可不知不觉间,发丝越来越长,垂落肩头,甚至真有几分姑娘的模样了。奇怪的是,这样的外貌并没有带来多少麻烦,反倒像是遮掩,成了一层屏障。就连例行的仪容检查,他也总能侥幸蒙混过去。老师们并不在意这些,他们在乎的只是他的成绩。
至于他本人是什么样子,倒显得无关紧要。
也许正因为如此,渐渐地,人们学会了无视他。无视他的表情,无视他的情绪,久而久之,甚至连他这个人本身,也像被忽略掉了一样。
但沈济并不在意。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他唯一在意的,只有三大门的文字数字与符号。密密麻麻的文字像片森林,将他牢牢包裹。只要钻进去,他就能把外头的嘈杂隔绝开来。收笔的那一刻,连自我也超脱了般,不必再被那些细枝末节困扰。
于是他更加沉溺其中。
洗手时,忘记了水流。
洗澡时,忘记了身体。
睡觉时,忘记了睡着。
就连他自己,也慢慢忘记了“自己”。
黑猫站起身,蹭着他的脸庞。胡须搔着他的耳朵,低语:
“醒来吧,沈济。”
醒醒。
“沈济。沈行涉。行涉。”
他猛地睁开眼,脑袋像是被利刃劈开,疼得要裂开。眼前一片黑,视物模糊。只觉得身侧有庞然大物低伏,雪白的兽躯绕着他转,那巨大的白虎呼吸炽热,一下一下拱着他。
不远处,犬鸣声骤然响起,节奏急促。
“沈济!”熟悉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谢聊几乎是跑着冲了过来,身后谢过牵着狼犬紧随。
“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快起来!”谢聊声音里带着怒意,却难掩慌张。
“……疼。”沈济沙哑着吐出一个字。
“哪里疼?腿吗?”
“脑袋……”
谢聊立刻半蹲下身,把他揽进怀里,动作轻缓,生怕一用力就会把人伤到。沈济重新聚焦了视线,才看见天色已然彻底暗下。幸好自己没有失明。谢聊的面容在昏暗里并不清晰,却依旧能看见他那双眼。认真地,关切地,带着几分慌乱地望着自己。
沈济心底骤然一松,像从深渊里被人捞了上来。
谢过见两人安静得紧,非得制造点动静,气急败坏地开口:
“你怎么一个人跑了!你知不知道刚刚多大的地动?你晓不晓得他——”
“够了。”谢聊抬眼,声音沉下去,硬生生打断了他。
他低头看沈济。
“你再靠我近些。”
沈济艰难地扭了扭身体,想自己挪位置。谢聊却不容分说,手臂一紧,直接揽得更牢,几乎把他整个人禁锢在怀里。山君卧倒在地,为他们提供些支撑。谢聊抬手贴在他后颈,灵力缓缓渡入,温热一丝丝渗透进来。
“应该是被东西砸到了。”谢聊低声叹气。
他半抱着沈济,动作流畅地翻身上虎背,把人护得极稳。
“你去里边再找找王肆,”谢聊吩咐谢过,“我带他回去。”
谢过啧了几声,似乎还想说什么。他没再争辩,松开手里的锁链。那狼犬得了自由,唰地一声没入树林更深处,黑影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夜风扑面,林间枝叶簌簌作响。白虎山君稳稳行进,驮着两人,步伐轻盈,穿梭于林间。
“抱歉,又……又又在麻烦你。”沈济声音细若蚊蝇。
谢聊的手顿了一下,却没回应那句道歉,只沉声问:“清醒些了吗?刚刚,你和王肆在一块吗?”
“我去找他。”沈济勉强挤出一点气息。
“遇见了……撑船的狐狸,还有条龙……他们带我去见了一棵巨树。”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梦呓。
“王肆……在那里面。”
“什么东西?你在说什么?”谢聊眉头皱得更紧,他越听越心烦意乱,现在头疼的人变成自己了。
沈济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呼吸带着细碎的倦意。谢聊感觉怀里的人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沈济!”他低声唤了一句,带着些莫名其妙的怒意。
少年没力气回应了,只在他怀里微微蹭了蹭,像是找了个安稳处。只能怪谢聊身上太好睡了,他刚清醒神志再次昏沉下去。
什么狐狸龙的,还巨树。
这孩子八成是中了幻术。
谢聊额角隐隐抽痛,心里一股子火气压不住。太忙了,谁知道这不听话的居然寻到这里来。眼下地动方停,鸡飞狗跳,营地里哭声喊声还没安稳,他才猛地想起少了个人。
令狐夙见更是急得要命,找不着王肆,几乎急得跪在地上要掘地三尺地找。
等这小子清醒了,就把他钉在身边,绝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也怪自己,当初把他捡回来,却没仔细教他该懂的分寸和自守。沈济心性比起别人可平稳太多了,可他年岁浅,揣着自己分给他的那点法力,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力所不能及”。
谢聊再次叹了口气。自己不过当过两次师父的角色,没什么教导的经验,总想着顺其自然,给他多些宽松。可宽松久了,倒叫他冒失起来。
若真是这次出了什么差错,叫人知道是自己管教不严,不仅这孩子要受累,自己这当长辈的,也没脸再去出征。而且,江令多半会欢天喜地的剥夺他收徒的权利。
此时江令正候在营地外,目光牢牢盯着谢聊回来的方向。
果不其然,他看见山君踏着夜风归来。巨虎身影隐去,谢聊已收了灵兽,双脚稳稳落在地上。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江令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上前,伸手要接过那孩子:“我来——”
谢聊却像没看见他似的,手臂一紧,把人抱得更牢,径自往营地里走去。
“我的弟妹失踪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引起了这样大的地动。”
“别问了,编个故事哄哄凡人算了。又不是第一次。”
“你说,会不会是有……”
“嘘,小点声!被师尊听见,又得罚你抄戒律。”
营帐里灯火未灭,不少九顶仙门的弟子聚拢于此,叽叽喳喳讨论不停。
他们见状,赶紧起身,收拾出一块地方,把软垫铺好,让谢聊把沈济放下。
江令跟了进来,对刚刚谢聊的态度很是伤心,却并未提及,只是叹了口气。
“怎么没看住你小徒弟?”
“……是我之过。”谢聊低下眼。
江令抬手拂了拂衣袖,说:“和我出来待会吧。”
夜风拂过营帐,篝火噼啪作响,火光在沙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高处树枝上还有声断断续续传来的鸟鸣,不断提醒着他们此地仍旧不安宁。天幕低垂,星光稀薄,被雾气遮去了大半,空气里还弥漫着地动残留的燥热与潮气。两人并肩走在暗色的路上,脚步声在寂静里愈发清晰。
“没什么,就是告诉你个好消息。”江令压低了声音,随口道,“过两天你就可以回家了,把你徒弟也带回去。”
“还有这么多事没做。不行。”谢聊摇头,想要拒绝。
“那也不是你需要操心的。”江令摆摆手,神情有几分倦意,“宋融和他们门派的人这两天一直在调查,绝对不是地壳运动的问题。你不便动用灵力,也不需要你,安生回去养你的猫猫狗狗吧。”
谢聊无言以对,眼睛在夜色里越发模糊。他想要转身回去,却被江令伸手拦住,拉着他的衣袖不让走。
“别急,就等你回来,宋融有事要讲。”
于是“和江令待会”,很快变成了“和一群修真界大佬待会”。
篝火旁早已有人等候,除开无为峰几个长老,一个个却是烧着酒,烤着刚打下来的野禽。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仙门长老,此刻竟席地而坐,袖子半卷,笑谈声不绝于耳,竟活脱脱一副春游踏青的模样。
斟酒的那位,正是九顶仙门的主人——宋融。他举起酒壶,先是与几人碰了一下,再转头看向江令,不等他们行礼,便收起笑意,开口说道:
“今日再召诸君至此,第一是谢过诸位鼎力相助,第二么,便是将最新查明之事告知诸位。”
人群安静了下来,只有火舌舔噬木柴的噼啪声。宋融声音微微压低:
“地动缘由,已大概明了。建木逐渐复苏,根系在地下活动,牵引龙脉,方才引发震动。”
话音落下,篝火劈啪炸开火星。有人忍不住插话:“建木?是天帝曾设下的的天地枢纽?它……真的要苏醒了?”
“这有什么可奇的。”另一位大袖一挥,语带兴奋,“建木本就深入九幽,上触仙界,本是给众天帝的梯子。如今复苏,灵气汇聚,建木身影难匿。此地修炼,根基皆可重塑!修行速度一日千里!即便是凡人之躯,手脚并用爬上去,飞升也不再是虚言!”
此言一出,在座大佬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议论开来。
“若能在建木旁开一处修行洞府,岂不是十倍于丹药的效用!”
“哈哈,谁要是能先一步在它脚下扎根,便是占尽天时!”
“我看不止修炼,这样的宝地,足可传世千秋!”
“开班授人啊!到时候飞升预科班一设,不愁没人送钱上门!”
众人越说越热闹,仿佛已经看见飞升大道近在眼前。火焰燃到极点,几乎要烧破这夜幕。
再看无为峰代表,都安静得出奇。
商筹毫不关心地雕着手里的骰子。
纪叙温嫌弃他们一身铜臭,大喇叭耗尽了电,把手里的烤鸟扔给江令就离开了。
江令举着酒盏,意味深长地瞥了谢聊一眼,递来一根冒着香气的鸟腿。谢聊却没接,眼神灼灼盯着火焰,津津有味地听着众人的言论,去抓取里面至关重要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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