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她婧色

作者:谢遥岑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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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景目影


      “我哋大学嘅呢道墙,其实好唔起眼。红砖,旧了,缝里生住顽强嘅杂草,喺香港呢种湿湿碎碎嘅天气里,容易黐咗一层黑绿色嘅苔。墙内,系被精心修剪过嘅草坪,永远绿油油,同维园嗰啲一样,系扮晒野嘅整齐。空气里飘住嘅系图书馆旧书嘅黴味混合住实验室传来嘅消毒药水味,同埋啲同学身上过于浓烈香水味,系捞埋一齐但又各顾各嘅味道。

      我就活喺呢种味道里面。我个世界系用“优等生”、“淑女”、“家庭美满”呢啲标签一张张贴出嚟嘅,好似我阿爸帮我布置嘅睡房,一切四正企理但系冇咩人气。我识得笑,识得讲唔该多谢,识得喺适当嘅时候点头或者微微蹙眉,但我总觉得,我同呢一切之间,隔住薄薄嘅胶纸,睇到摸到但系感受唔到真切嘅温度,直到我嘅鼻腔,被墙外另一种味道霸道地闯入。
      系鸡蛋仔嘅甜香,混合住辣鱼蛋嘅咸辣,同埋车仔面档猪骨汤底滚到沸腾嘅俗气而热烈嘅生命力量,呢种味道,会喺傍晚时分,尤其落雨之后,地面蒸腾起热气嘅时候变得特别嚣张,翻过墙头,直接揸住妳个胃。
      “想食?”
      把声有啲沙,唔系应有清脆,反而似被海风同尘世啃过,系霍祖荣。佢同我同班,但存在感稀薄到好似粉笔灰,佢永远着住衫袖有时会沾到啲唔知系颜料定系机油嘅迹,佢唔多出声,眼神多数时候系放空嘅,但偶尔,当妳望过去,会发现佢其实系聚焦嘅,只系焦点唔喺呢个课室唔喺呢班人身上,佢似一只误入人类世界嘅街猫,保持住费事彩无嘅警觉同疏离。
      我点头,有啲尴尬。被看穿心事,尤其系被同我嘅世界格格不入嘅人看穿,有种奇怪嘅羞耻,“跟我嚟。”佢唔多废话径直行去墙脚一个凹位,呢度嘅砖松咗几块,形成天然嘅踏脚处,显然系前辈们嘅杰作。“我托妳上去。”
      过程其实牙烟,我着住及膝裙,动作论尽有啲腾鸡,佢蹲低身隻手稳稳托住我嘅鞋底,佢隻手好瘦,冇任何轻佻,纯粹系实用主义嘅协助,爬上墙头视野豁然开朗,傍晚嘅薄扶林道,叮叮车拖着长长身影,呤呤声穿梭;对面旧楼,晾衫竹伸出嚟,挂住五颜六色嘅衫裤,随风飘飘下;小巴站排住长龙,司机大佬喺度嗌:“美孚!美孚有位!”呢个先系我认知里嘅香港,嘈吵杂乱但系生机。
      我伸手想拉佢,佢已经好似只猫一样,快趣轻盈噉攀咗上嚟企喺我身边,佢比我矮一点点,但系企喺墙头上,背对着夕阳余晖,生有几分硬净气势。
      落去嘅时候我更论尽,衣角被勾了一下差点跣亲,佢扶住我胳膊稳住我就即刻松开,佢隻手始终带着与天气不符嘅微凉。
      “唔该。”我捋了捋头发“湿湿碎。”佢拍走裤子上嘅灰,眼神已经投向鸡蛋仔档口,“行快啲啦,阿英就快收档,冻咗就靱哂,唔好食。”我哋并肩行入呢片喧嚣,放工嘅人潮好似洄游鱼群我哋被裹挟其中,人多起嚟,我哋好自然噉,将牵着嘅手放到身后,变成一前一后,但隻手依然系连住嘅,像条无形嘅线,佢行喺前面,肩膀不算宽但系帮我挡开咗大部分嘅碰撞,佢隻手微凉但握得好实。
      鸡蛋仔真系好食到黐线,阿婶将模具打开,哗一声,金黄嘅、布满气泡嘅半球体出炉,佢咔咔声将佢摵开递过嚟,我咬落去,外壳卜脆入面软熟,蛋香奶香溶喺一齐,甜得恰到好处,唔会腻烚烚。我哋就咁企喺街边,都唔讲嘢,静英英噉食,佢买咗杯红豆冰,红色豆子沉在杯底,白色嘅冰沙堆在上面,佢用吸管笃声搅动,我系冻柠茶,柠茶嘅涩刚好解咗鸡蛋仔嘅甜腻。
      “妳同佢哋唔同。”佢开口,眼睛望着马路对面嘅霓虹灯牌,上面系个孖筋嘅老虎机广告。“边个?”我明知故问。“围住妳嗰班靓仔靓女。”佢吸啖红豆冰,冰块在她嘴里发出轻微嘅碰撞声,“佢哋睇妳,似睇橱窗里嘅毛仔,要净要靓,妳睇呢度,”佢用下巴指指周围嘅车流同霓虹,“妳睇呢度嘅眼神,先系活嘅。”我冇答,心里面好似有粒被遗忘种子,遇到咗一滴水悄悄动咗一下。原来,我嘅唔同佢睇得到。

      翻墙,变成我哋之间一个不成文嘅仪式。有时并唔系为咗食嘢,只系为咗喺墙外面,漫无目的噉行街。我哋嘅“恋爱”(如果当时我识得咁谂嘅话),就系由呢啲碎片拼凑而成。
      我哋会手拖手,喺夜麻麻嘅街上乱逛,睇啲骑呢嘅招牌明记跌打,药到病除旁边就系欣欣美容,激光脱毛,听五金铺传来滋啦滋啦嘅切割声,同旁边凉茶铺廿四味,真材实料嘅叫卖声打交。空气里混杂住机油味药材味、同路边垃圾桶传来嘅,隔夜馊水嘅味道,呢种“污糟邋遢”嘅真实,奇异哋令我感到安心。
      最中意系落微微雨嘅时候,雨水将霓虹灯光溶开,成条街好似浸喺巨大流动嘅玻璃樽里,地面湿漉漉,倒映住红当当绿幽幽嘅光晕,我哋会喺叮叮车叮叮叮声急促响起时,好似两只被惊到嘅雀仔,好默契噉拉起手跑过斑马线,心脏卜卜跳,唔知系因为跑定系因为其她。
      行到攰了,脚板酸软,我哋会揾间街角嘅老式面包房。玻璃柜蒙住一层白雾,里面摆住菠萝包鸡尾包同我哋最中意嘅布甸包,铺头细细,得几张卡位,空气里系牛油同糖嘅甜香,浓到化唔开,“一个布甸包,两支维奶。”祖荣每次都会咁叫,熟门熟路。
      布甸包好软熟,表面嘅糖霜会嗦嗦声跌落下,我哋通常会掰开两半,佢一半我一半,里面嘅黄色布甸馅,颤巍巍滑溜溜甜入心,我食得急,啲馅咩一声成嚿跌喺我手背上又黏又烫,“哇,好论尽。”我自嘲,想用手抹。“咪。”佢出声制止,然后噉从佢那个永远有啲鼓胀嘅帆布包里,掏出一包纸巾,佢抽出一张系递咗俾我,眼神一直噉望住我隻手,望住嗰嚿摇摇欲坠嘅布甸馅眉头微微蹙起,好似面对好紧要嘅事。我接过纸巾,慢慢擦干净,佢先至完成任务一样,收回目光,继续食自己手上嗰半,铺头头项盏光管,呤呤声闪着,喺佢侧面打下一道柔和嘅光影,嗰一刻,周围嘅嘈吵,面包机嘅嗡嗡声,街外嘅车声,老板睇电视嘅粤曲声全部都被隔离开,世界静落嚟,只剩下我同佢,同半个布甸包。
      我个心,好似被啲甜腻嘅馅同佢刚才嘅眼神一齐黐住了,一种好陌生,好痴缠嘅感觉慢慢从心底渗出来,我谂,呢种感觉,大概就系锡?我唔敢再谂落去。只系知道,同佢喺埋一齐,我唔使做个笑容标准举止得体嘅万盈谨,我可以论尽,可以为咗一嚿布甸馅手忙脚乱,可以静默,可以分享最微不足道嘅快乐,呢种感觉,好啱我。

      后来,我同戏剧社嘅师兄David拍拖。佢系典型嘅墙内优等生,屋企做地产,着Ralph LaurenPolo衫,腕表系Rolex蚝式恒动,佢追我嘅方式,好似标准流程:送Tiffany嘅银手链,约我去IFC睇好艺术但睇到人眼瞓嘅欧洲电影,喺Starbucks帮我买低因脱脂奶拿铁,所有人,包括我阿爸都话:“盈谨,David同妳真系衬到绝。”我谂,或许吧,佢嘅世界同我嘅出厂设置好匹配。
      社团排完一出荒诞剧佢送我返宿舍,月色几好,将佢个Gel到企理嘅头发照到反光,佢拖住我隻手,掌心系暖嘅,干燥嘅,同祖荣那种微凉嘅湿润好唔同。行经熟悉嘅墙,佢笑着,用略带优越感嘅语气讲:“听讲以前有啲寒酸嘅学生,为咗悭钱或者贪得意会偷偷哋爬呢道墙出去,真系憨居又牙烟。”我心里一沉好似有啲嘢被冒犯了,无端端,好清晰谂起霍祖荣托我上墙时微微抿住嘴嘅侧脸,同佢身上那股淡淡嘅混合住颜料嘅味道。
      那晚,喺佢半推半就嘅坚持下,我去了佢喺西环租嘅海景劏房。个view确实唔错,透过窄长窗户,可以睇到维多利亚港乌卒卒嘅海面同对岸光脱脱嘅大厦灯饰。但间房本身屈质,放咗张双人床同个衣柜就冇碇企,空气里挥之不去嘅潮湿霉味同佢常用嘅Davidoff Cool Water古龙水味捞埋一齐,形成好夹硬嘅组合。
      事情发生得有点快,有点不由分说,或者说,在我嘅成长程序里好似冇安装激烈拒绝呢个选项。佢吻我,动作有点莽,唔似佢平时表现出嚟嘅从容不迫,嘴唇有点干压得我有点痛,当佢进入嘅时候,我感到被撕裂嘅痛,唔系小说里写嘅那种带着浪漫色彩嘅蜕变疼痛,而系被异物强行闯入嘅不适,佢动作频扑呼吸粗重,带住古龙水后调嘅汗水,一滴一滴,黐黐立立噉滴落在我嘅颈窝同锁骨,我望着天花板上,因为渗水而形成嘅一块黄褐色水渍,形状歪歪扭扭,好似一只被不小心捏碎咗嘅不成形嘅鸡蛋仔。
      佢嘅手在我身上游走,有点重,带着检查货物般嘅触感,掠过我曾跳芭蕾而变得紧实嘅大腿我曾弹钢琴而显得修长嘅手指,我闭上眼,努力去谂那些欧洲电影里嘅唯美空镜,去谂IFC楼下那杯拿铁嘅拉花,去谂芭蕾舞《天鹅湖》里那段忧伤而优美嘅旋律。
      但系,统统无效。
      我嘅脑里面,好似坏咗嘅投影机,不受控制反复播放着关于霍祖荣嘅碎片。
      系佢帮我擦手时低垂睫毛在眼下投出嘅淡淡阴影。系佢食辣鱼蛋时,被辣到嘶嘶声吸气,嘴唇红当荡,却依然一口接一口嘅贪食样。系佢跑过马路,紧紧拉住我隻手,回头望我一眼,眼神里有种恶死能登嘅焦急,同埋被淹没嘅确保安全嘅关切。系佢微凉嘅手,牵住我穿越旺角拥挤人潮时那份奇异嘅稳妥感。
      点解?点解会喺呢个时候,喺我嘅身体正被另一个男人占有、而我嘅灵魂却好似飘到天花板角落冷眼旁观嘅时候,咁清晰地、咁固执地,谂起佢?
      谂起另一个女仔?
      呢个问题,比身体上嘅不适更让我感到慌失失。

      过程终于草草收场,佢很快睡着发出轻微鼾声。我起身,踮脚走去那个更加屈质瓷砖缝发黑嘅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水好冻,激得皮肤起了一层鸡皮,镜子里嘅自己,面色白晒眼神空洞,嘴唇因为刚才被用力亲吻而显得有点肿,但更清晰嘅,系心里头那种空荡荡嘅莫名其怪嘅失落同刺痛,
      我莽给唔到点解会系咁样,好似完成奉旨要完成嘅任务,冇快感冇连接,只有搞掂收工嘅疲惫。我更加莽给唔到,点解我会喺最应该感受身边这个男人嘅时候,咁清晰地带着渴望地去谂起霍祖荣,想起佢嘅专注佢嘅安静,佢嘅直接同佢隻手嘅微凉。
      佢而家喺做紧乜嘢呢?系咪又通宵喺片场搏命做嘢对着乐谱皱眉?定系一个人,喺深水埗某间灯光昏黄、风扇吱呀转嘅茶记,安安静静噉嗌咗碗加底走青嘅车仔面慢慢噉食?
      我唔知。
      我只知道,呢个晚上,有嘢碎咗,可能系我对爱情或者性嘅某种天真想象,也可能系我对自己应该过点样生活嘅某种遵从。而同时间,有另一个影像,一个我从未用爱欲嘅眼光去审视过嘅女仔影像被凿刻入我嘅脑海,
      我攞起手机,屏幕冷光映亮我嘅脸,无意识噉揿到通讯录里霍祖荣个名,那个名字安静躺在那里,最终我乜都冇打出嚟,冇信息冇电话,只有窗外越落越大嘅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窗,好似天文台又测不准,挂咗八号波。”

      “我晓得这个圈子的规则像晓得我咽喉炎发作时该含哪颗喉糖,规则是面哈哈镜,照得人奇形怪状,女与男,照出来更是两般模样。
      有个同我差不多时候冒头的男仔背后也有贵人,片场里,人人当他透明背后笑他净系识靠个脑说他读对白似念讣告,可那又怎样?摄影棚外头,照样有大把年轻仔,举着灯牌喊他阿哥,他演得再麻麻地总有人替他辩解:剧本唔得啫、导演冇讲清楚戏,他的不够好,是憨居是可爱是仍有进步空间。女呢?站在丝上摇摇晃晃,演得好,是导演揸fit有功是编剧字字珠玑是灯光摄影交足功课。若有瑕疵那便是原罪,“睇下啦,资源咖就系咁上下”、“俾多好机会都係嘥气”、“生得靓有七用?戏屎就系戏屎”。价值,正像身上那些借来的缀满亮片戏服,看着璀璨实则轻飘,可以被随意估价甚至交换。
      我的贵人,从不把话挑明。他只会在那些觥筹交错的饭局上,端着酒杯,状似亲昵地碰碰杯沿,声音压得低低:“阿荣,识做啦?陪林生饮多两杯,下部戏或者可以安排妳唱只插曲。”那位林生,会不经意地将手搭在大腿上,空气里雪茄呛酒精烈还有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混成咕噜咕噜滚着的边炉汤底,熏得人喉咙发紧胃里翻腾。
      老毛病总在这种时候找上门,咽喉炎在喉咙里烧腰肌劳损暗中嘶叫,提醒我这副躯壳并不完全由我自主。
      然后,我就会没来由地想起她,万盈谨。
      风声我听过一些,说她家里唔得掂了,具体怎么个唔得掂,没人说得清,只模糊知道是家道中落,四个字轻飘飘,却把她从云端直直摁进了这凡尘污糟泥淖里。我在片场看见她,比读书时更沉默,像一抹被水洗过褪了色的影子,她穿的戏服,总是最旧最残的那几套,有时不合身,空荡荡挂在身上,更显得她人奀瘦。
      目光学会了躲闪,我不敢与她对视。我怕在那双依旧平静的眸子里看见我自己的倒影,那个享受着不平带来的便利却又在泥潭边缘挣扎既得利益者的卑怯模样。可耳朵背叛了眼睛,它不由自主地去捕捉关于她的零星片语,听副导演说她肯搏冇哂气,听化妆师赞她生性,自己化妆悭返唔少。就找人把她的资料,不经意放在了某个需要特约演员的导演桌上,做这些时,心跳得很快像做贼,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或许,只是想看着那抹影子不要那么快就被这个咕噜咕噜吞噬一切的漩涡,彻底卷走吞没。

      直到在那栋残破唐楼拍夜戏,被导演剥皮拆骨的那晚。她来了,握着红色灭火筒的手稳得像焊在那里,她披在我肩头的外套,沾着片场灰尘和她自己的体温,暂时将一切污糟与不堪都隔绝在外。
      我们在雨里狂奔,像两个慌不择路的亡命徒,雨水冰冷砸在脸上,可她揽住我肩膀的手臂是滚烫的,高跟鞋不知丢在了哪里,赤脚踩在湿滑粗粝的石子路上,冰冷刺痛交替传来反而让我觉得无比真实,这痛,是自己的,不是被施舍不是被交易。我们跑过还亮着光管挂着油亮烧鹅的旧街,跑过早已落闸只剩霓虹灯牌兀自乌卒卒闪烁的麻将馆,跑过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倾泻出的煞白光区…城市光影,被雨水搅乱融化,变成一道道流动色彩的油彩,肆意涂抹在我和她身上。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她也没有方向,直到我们在狭窄巷口停下。
      巷子深处,竟还有一个鸡蛋仔车档没有收摊,阿英撑着巨大雨伞护着依然散发着暖意的铁炉,熟悉甜香穿透雨幕飘来,这个档口这个阿婶,恍惚间,与许多年前大学墙外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我和她,像两只刚从水里捞起来的猫,站在原地望着彼此,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角,涩涩的像眼泪,我突然很想笑,嘴角刚扯开眼眶却先热了。“食唔食?”她问我点头,她走上前,嗌了一底鸡蛋仔一杯红豆冰一杯冻柠茶,一切,仿佛时光倒流。
      我们站在巷口,躲在阿英那把大伞投下的阴影里背对着夜麻麻的街,鸡蛋仔出炉,仍旧是记忆里那声咔擦脆响,甜腻暖意在口腔里化开,中和了雨水的微凉与咸涩,喉咙还在痛腰肢依旧酸,但这一刻,旧时滋味像一味温和镇痛剂缓缓抚平这些年的沉浮。
      我偷偷看她,她的侧脸被档口那盏昏黄的灯泡勾勒着,睫毛上还凝结着细小雨珠,像撒了碎钻,她吃得认真,和以前一样,仿佛手里这底鸡蛋仔便是天地间唯一重要的事。我想起,不久之前,在唐楼那间休息室里,我的衣服是如何被一件件剥落,像剥开一层层用以示人华而不实的伪装,露出底下那个惊恐无助最原始也最真实的霍祖荣。而与此同时,她在片场里所有的静鸡鸡所有的肯搏所有的生性,都像被这场冷雨彻底冲刷过的贝壳,在我心底的沙岸上,显露出原本被尘埃掩盖的执拗珠光,“我挂住妳。”“我知。”她伸出手,轻轻揩去了我唇角小小金黄的鸡蛋仔碎屑,动作熟稔自然得仿佛中间流逝的那些年月从未存在过。
      雨变成了漫天湿漉的雨粉。
      “我哋返去啦。”“去边度?”“随便。总之,唔系翻去嗰度。”我望着她,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了,回不去那个只有翻墙和共享布甸包的简单年月也回不去那个充满算计与虚与委蛇的闪光牢笼,我们只能往前走,去一个未知的但或许可以有彼此作为坐标的所在。
      我拿起冻柠茶大大饮了一口,先尝到的是涩,然后是一点点回甘,就像我和她之间,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我将手放进了她掌心,“好。”我应道。我们再次走入迷蒙雨粉之中,这一次不再是慌不择路的奔逃,而是朝着模糊却共同的方向归去,归去一个,或许可以由我们亲手搭建潮湿却温暖的巢穴。
      身后,鸡蛋仔车档那盏昏黄的灯啪一声熄灭了,整条小巷沉入温柔黑暗里,而我心中,那点关于她刚刚被重新擦亮的光却才开始燃烧起来。”

      香港吃起时流来,是不用嚼的。
      霍祖荣的咽喉炎与腰肌劳损,成了她身体里两张熟悉的旧地图,疼痛是上面的坐标,她渐渐从幕前淡出转向幕后。那些在片场捕捉到杂乱无章的环境声,雨打遮棚的啪嗒,叮叮车轨道的哐当,街市阿婆找钱的悉索在她手下,被拆解重组,化作令人耳目一新的旋律,她成了霍编曲,名字印在片尾字幕。她依然爱吃鸡蛋仔辣鱼蛋车仔面煎三宝,只是肠胃比以前更挑剔。
      万盈谨到底是一步一步从石缝里挣出了头,她那些带着痛楚感的表演终于被看到,她不再是谁的影子A或B,她是万盈谨,一个名字本身就有了重量。胃溃疡和肠易激是她拼搏勋章也是代价,她依然会在深夜收工后想喝一杯红豆冰吃一个酥皮蛋挞,哪怕明知过后可能要顶硬上。
      命运将她们抛到同一家医院,一个因连夜编曲喉咙发炎高烧不退一个因连续拍戏胃出血入院,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她们相遇,没有惊讶仿佛只是约好在此处碰面,霍祖荣看着万盈谨苍白的脸,说:“我哋唔系即将离去嘅人,同被留下嘅人嘞。”万盈谨回望她:“系,我哋只系两个,选择相爱嘅人。”出院后,她们住在了一起,一个单元两张假纸,共享药箱和冰箱里不多的适合病人吃的清淡食物。
      然后,是那个颁奖礼的夜晚。
      镁光灯追随着她们,万盈谨凭借讲述底层女性挣扎的电影拿到了最佳女主角,霍祖荣为那部电影谱写的配乐拿到了最佳原创音乐。台上,万盈谨握着那座沉甸甸的奖座,灯光在她白雪雪的脸上跳跃,她感谢了很多人,最后,目光落在台下的霍祖荣身上,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最后,多谢嗰个,同我一样成日要睇医生,但系永远会将最甜嗰粒红豆畀我嘅人。”台下,霍祖荣穿着剪裁利落的西装,她上台领取属于自己的奖座时只说:“音乐系一种频率,希望我搵到嘅频率,可以畀到一啲人,一点点安慰同埋……勇气。”她的目光与万盈谨的在空中交汇,她们搀扶着彼此,带着病容也带着荣光缓缓走下舞台,镜头捕捉到她们相视一笑的瞬间,笑容里有疲惫有释然,有只有她们才懂的穿越了漫长光阴与磨难的默契。

      回到她们那个窗外就是闪烁霓虹广告牌的家,奖座被随意放在玻璃茶几上,与几盒保济丸黄道益并排,方才衣香鬓影世界的喧嚣溜走,留下窗外马路上的车声、隔壁开台搓麻将的洗牌声以及彼此身上淡淡的药油味。
      没有开大灯,只有鱼缸里那盏幽蓝的灯,映着几条懒洋洋游动的热带鱼。
      霍祖荣帮万盈谨卸去脸上的厚重妆容,脂粉褪去,露出底下真实疲惫和眼角细纹,万盈谨也帮她脱下那身束缚人的西装外套,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僵硬肌肉,“好攰?”霍祖荣点头,额头抵在她额上,呼吸交织都带着病后虚弱,“但系,好值得。”她们相拥着倒在沙发上,欲望来得并不猛烈,衣衫在无声中褪落如同花瓣委地,幽蓝光线勾勒出她们带着各自伤病印记的身体。
      霍祖荣的指尖轻轻抚过万盈谨小腹上那道因胃溃疡手术而留下浅粉细痕。“呢度,”她低声说像在念音符,“会痛吗?”万盈谨握住她的手指,引向自己左边胸口下方,“呢度,先系最痛嘅。嗰次胃出血觉得个心都好似被攥住。” 她的指尖则细细描摹着霍祖荣后腰微微僵硬的肌肉,“呢度呢?今日企咁耐,顶唔顶得顺?”“有妳隻手喺度,好似好啲。”她们像两个考古学家,在彼此身体上细细辨认着那些看不见的战役里留下的痕迹,细微疤痕都是一个故事一段挣扎。
      当身体最终紧密贴合,节奏缓慢深沉像夜潮拍打寂寞堤岸,她们的气息交融,带着药油辛辣也带着劫后甘甜。
      霍祖荣将耳朵紧紧贴在万盈谨的左边胸膛,那里,“听到乜嘢?”“个心跳声。”“好似…鼓声,定系,似以前我哋跑过马路时叮叮车嘅叮叮声?又或者似鸡蛋仔出炉时,阿英用扇啪一声掟开模具嘅声音?”她细细听着分辨着,“又好似……乜都唔似,就系妳嘅心跳声。” 单调重复的声音,在此刻比任何乐章都更让她安心。万盈谨侧过头,将脸颊贴在她背上听“我嘅呢?似乜嘢?”“似雨打帐篷嘅声音。”霍祖荣回想雨夜,“又似布甸包馅料咩一声跌落脚背嘅声音。”她们在彼此的心跳声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情动深处,霍祖荣伸手向床头柜摸索,指尖越过药膏和眼药水碰到了造型奇特的物体,她将它拿过来,递给万盈谨。而在城市另一端,在同样嘈杂的楼里,梁玉叶正对着设计图稿发呆思考着为什么它们大多都摆脱不了插入崇拜的桎梏,今晚霍祖荣与万盈谨用来舒缓疼痛与寻求欢愉的这个小玩意儿,是梁玉叶店里的一款商品,也是韩菱花论文里,值得探讨的关于身体自主与欲望政治的案例。

      韩菱花攞起牀头柜上嗰只透明指套,睇住佢喺月光下泛住好淡好淡嘅光,佢将指套轻轻放喺枕边,然后起身,行出间房轻掩上门,将整个空间同埋梁玉叶同佢自己嘅身体留翻畀梁玉叶自己。
      房入面,梁玉叶望住天花眼泪咁流落枕边,多少年啦?佢都唔记得自己有几耐係为咗男人为咗机会为咗一啲睇落好紧要但其实虚无缥缈嘅嘢先会喺一张牀上面展露自己嘅身体,身体,好似早就唔係自己嘅,係工具武器商品。
      但今晚,韩菱花,呢个多年后重逢,眼神清得似维多利亚港夜晚嘅海水嘅女仔,将选择权将探索权完完整整咁交翻畀佢自己。“姐姐,我钟意文字,就係因为佢可以让人咁过另一种生活,而家妳将钱畀我,帮我买到咗张可以入场选择嘅门票,往后每一个因为呢张门票顺风得意嘅瞬间我都会谂起妳,到嗰阵我会后悔嘅,所以,我哋一人一半票啦,等妳嘅生命,都成为可以让人毫无负担代入嘅嗰一种。”韩菱花今晚同佢讲嘅呢番说话仲喺耳边回响,唔係同情唔係施舍,係一种更深层嘅理解同埋邀请,一种将彼此命运重新编织喺一齐嘅邀请。
      梁玉叶慢慢坐起身,慢慢滑过自己嘅锁骨腰肢……皮肤下面血液似沉睡咗好耐终于开始重新流动,原来,自我嘅触摸可以有感觉。
      唔再需要谂住导演嗰张脸,唔使再谂住嗰啲投资方喺暗处打量嘅目光,唔使再为咗工作角色就将自己嘅身体同尊严一齐打包出售,呢一刻,只有佢自己同佢自己嘅身体。眼泪又流咗出嚟,但呢一次,唔係苦涩而係悲伤同喜悦交织嘅释放,佢好似喺一片废墟里面,一点点噉辨认出被掩埋咗好耐嘅,属于自己嘅花团锦簇,美一直喺度,只係被太多灰尘同伤痕覆盖住。
      窗外,係香港永远唔会真正安静夜,车流声霓虹光隐传嚟,但喺呢间细房入面时间好似静止咗,一个女人正喺度独自完成迟到咗太耐嘅,佢知道,韩菱花就喺外面,佢唔係一个人,呢一晚,梁玉叶第一次,为自己嘅身体感到纯粹属于生命本身嘅兴趣。

      记忆翻飞到好多年前。
      “Lunch食乜?茶记定系去嗰间新开嘅车仔面度试下?”韩菱花用手扇紧风,片场外面嘅临时帐篷热到黐线,风球啱啱除下,个天仲係灰蒙蒙空气湿漉漉,“个天文台真系废嘅,朝早先话三号波,转眼就黑雨,搞到成个schedule乱晒!”梁玉叶睇咗眼手机“随便啦,唔系好饿。仲要等导演睇完啲片。”佢心情有啲紧张,今日係选秀最后一轮结果就出,佢同韩菱花,两个由表演同主持专业出嚟嘅女仔,因为偶然机会一齐行到呢度,片场啲人佢哋识得唔多,连副导演个全名系乜都无知。“咪搞啦,妳朝早都冇食乜嘢,我知妳紧张但系都要医肚噶。”韩菱花扯住佢,“去茶记啦,我要个红豆烧滑蛋饭,妳係唔係照旧糖醋肉?走葱?”“嗯。”梁玉叶点头,佢好羡慕韩菱花呢种任何时候都能保持住活力同清醒嘅能力,自己就成日容易惗多咗,眼张到死。
      两个人手牵手行去附近间茶餐厅。条路窄人流多,佢哋好自然噉将手放喺身后,继续一前一后噉牵住,呢种小动作,由佢哋识于微时就开始,已经成为一种默契。“唔知个导演会点拣呢?”梁玉叶细声讲,好似问韩菱花又好似问自己。“理得佢啦,我哋尽咗力就得咯。选唔选到都系咁话啦,最多返去再搵过份工。”韩菱花睇前边个餐牌,“喂,冻饮要加五蚊!唔该,睇下menu先!…仲有啊,边度有好食嘅车仔面?我哋听日可以去试下。”
      结果出嚟出乎意料又好似喺某种残酷情理之中。副导演行过嚟,面色有啲尴尬,“Lydia(梁玉叶),导演想同妳倾多几句。Fiona(韩菱花),唔该晒妳,妳嘅表现好好,不过…个position得一个。”韩菱花个笑容僵咗一下随即鬆翻,“明晒,唔该晒。”佢用力捏咗捏梁玉叶嘅手,低声快速讲,“加油,握住机会。”然后,佢转身,行入咗依旧湿漉漉嘅街度。梁玉叶嘅心沉咗一下有种唔好嘅预感,但嚟自导演嘅青睐像道强光,照得佢有啲晕眩亦都容不得佢多想,副导演示意佢跟住,方向係导演休息室。

      跟住落嚟嘅日子,对梁玉叶嚟讲像一场光怪陆离又身不由己嘅噩梦。
      导演嘅赏识并唔止于专业领域。由一开始嘅饭局应酬,到后来嘅单独说戏,界限一点点被模糊被打破,佢住嘅劏房细到转个身都难,但导演带佢去嘅地方都係半山豪宅或者尖沙咀嘅高级酒店套房,巨大嘅阶级差异令佢心惊胆战又有虚幻诱惑。
      喺酒店房,导演嘅手摸上佢大腿时佢全身僵硬,对方喺耳边讲,酒气喷喺佢颈侧:“想喺呢行企得稳,总要付出啲乜。妳个条件唔错,识做嘅前途无量,唔好咁拘谨啦,放松啲我又唔会食咗妳。”佢谂起韩菱花离去时个眼神谂起自己读表演时对着镜子练习台词嘅日子谂起屋企人嘅期望,最后,佢闭上眼将身体嘅感觉同灵魂剥离,嗰一刻佢觉得有部分自己已经死咗,身体像一件被使用嘅道具,与己无关。

      与此同时,韩菱花嘅生活走向咗另一条轨道。
      落选后现实迫在眉睫,租金水电食饭样样都係钱,佢冇时间自怨自艾迅速通过agent搵咗份家政工作,朝早帮律师凑细路同收拾屋企下昼去中产家庭做清洁。律师屋企个仔,叫阿谦,五岁聪明得滞,韩菱花陪佢睇图画书阿谦已经可以磕磕巴巴噉读出上面嘅英文句子,佢个书房,大得像个小图书馆,里面嘅书,韩菱花好多连名都未听过,唔止係童话仲有科普艺术历史,阿谦问:“花姐姐,点解恐龙会灭绝?”“点解星星会闪?”“乜嘢系Impressionism?”有时,佢甚至会拎住一本厚到可以当砖头使嘅《世界艺术史》,指住上面嘅画问东问西。韩菱花答唔出,脸上热辣辣,只好讲:“姐姐唔知啊,等我查下再话妳知。”佢利用休息时间去书馆去网咖一点点噉去搵答案,喺呢个过程入面,佢感觉自己像乾涸海绵疯狂噉吸收住知识,同时无力感同强烈嘅渴望亦都喺心底滋生。呢啲对阿谦嚟讲好似与生俱来触手可及嘅知识同资源,对自己却要付出极大努力先能够触摸到一星半点,阶级嘅差异唔係体现在食乜着乜,而係体现在获取知识嘅易与难体现在眼界同选择权嘅阔与窄。
      台风天雨警告,天文台嘅预报朝令夕改,搞到全城闹爆。“个天文台点做嘢?!定BB食荔枝咩!”韩菱花做完嘢,浑身湿透噉赶翻自己嗰间位于深水埗嘅劏房却收到业主通知话下个月要加租。佢坐喺牀边,望住窗外横风横雨,感觉呢个城市真係顶硬上都未必有用,佢攞起电话,想打畀梁玉叶,但呢排梁玉叶好似好忙,信息都覆得好慢,内容亦都好空洞,佢最终都係冇打出去,只係攞起本喺图书馆借嘅《第二性》,默默噉睇落去。

      而梁玉叶此刻正喺导演嘅半山豪宅入面,被迫欣赏对方嘅收藏品,包括佢自己。窗外嘅风雨同佢无关佢只关心今晚要点样先可以服侍得导演开心,等佢应承嗰个小型剧嘅女二角色。佢已经唔记得糖醋肉嘅味道亦都好耐冇食过一顿安乐蒸菜,佢嘅世界只剩下交易同被点评,“妳知唔知,妳嘅身体好有表现力但系仲未够放。”导演嘅手喺佢身上“要再大胆,再懂得利用自己嘅优势,嗰个韩菱花就系太硬净,唔识转弯所以冇运行。”梁玉叶点头,佢嘅羞耻早已经被一遍遍噉推翻碾碎。到后来,甚至发展到佢会反过来,去点评床上嘅男人。“呢个,唔得,太细,中看不中用。”“嗰个,成身烟味,顶唔顺。”佢将自己嘅身体异化成武器,似乎咁样就可以夺回主导权将对方也物化,但每一次点评之后,伴随嘅唔係快意而係更深嘅空虚同自我厌恶,佢开始觉得自己烂溶溶污糟邋。
      佢间中会听到关于菱花嘅消息,话佢做紧家政,好似仲几捱得仲识得自己睇书学嘢,梁玉叶会嗤之以鼻觉得佢傻,浪费咗自己嘅样貌同才华去挨呢啲下栏嘢,但心底会闪过连自己都唔想承认嘅羡慕,羡慕嗰种似乎仲掌握喺自己手中嘅生活。

      香港是座始終年輕的城市,軀骨燃盡方能配得歷青的臉清。
      韩菱花冇停下脚步。做家政嘅同时佢坚持阅读同写作,佢将观察到嘅基层女性生存状态家政工人面临嘅不平以及喺中产家庭看到嘅教育差异,写成篇篇文章投稿去一啲小型杂志同网络平台,文笔由生涩到熟练,视角独到,慢慢积累咗一啲读者同业内人士嘅认可,佢搏命攒钱,悭饮悭食,目标明确:去读性别研究,佢要搵到一种语言,去理解同讲述自己同梁玉叶以及千千万万女性嘅命运。
      梁玉叶则继续喺边缘浮沉。凭借与导演及其人脉圈嘅关系,佢获得了角色,偶尔喺电视剧里做下女三女四或者拍下尺度颇大嘅广告。佢学会了周旋于不同男人之间,佢住嘅地方由劏房换到咗服务式住宅,穿戴有咗名牌但精神荒芜,佢甚至会匿名在网络上嘅论坛,用挑衅嘅语气发表大胆关于□□嘅言论,看似解放不羁实则是自毁与宣泄,佢感到自己的生命能量正在被榨干,像一支为别人续命而疯狂燃烧嘅蜡烛,就快油尽灯枯。
      一个关注本土文化嘅小型艺术展嘅开幕式。韩菱花因为关于女性艺术家嘅文章写得好被新成立嘅网媒邀请去做采访,而梁玉叶,则作为某个赞助咗展览嘅建材商老板嘅女伴出席,两个人,喺挂满抽象画同装置艺术嘅展厅里,不期而遇。
      梁玉叶身着贴身黑色晚装裙,韩菱花则是利落嘅米白色裤装,四目交投嘅瞬间,梁玉叶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本该属于她的、鲜活嘅、充满希望同可能性嘅生命力,似乎被眼前这个曾经落选、曾经去做下栏家政嘅女孩抢走了,用来续了她韩菱花自己嘅命,让佢可以如此从容自信地站喺呢度,而自己,只剩下被消费后嘅残骸同空虚,她几乎要喺呢个衣香鬓影嘅场合脱口而出:“我好想死啊!”而韩菱花看着梁玉叶,看到嘅唔再係当年那个带着紧张同期待嘅少女,而是被物化被交易掏空了灵魂嘅美丽皮囊,华服珠宝掩饰不住内里腐朽,佢内心充满复杂嘅悲悯痛心以及对比之下更加强烈嘅求生欲:“我好想活啊!”而面上两人微微点了点头,连招呼都冇打。

      艺术展重逢后冇几耐,韩菱花凭借深入探讨基层女性困境嘅特稿,加上流利英文同敏锐新闻触觉,成功入职中型新闻机构。呢个时候香港新闻业正面临巨变,编辑部入面,老总成日话要“善用AI减省人手”搞到人心惶惶。上头要求记者一人分饰几角,识写稿识拍片识剪片仲要识做直播同管理社交媒体,OT系家常便饭,但出粮永远就係嗰啲仲要成日惊听日就俾人炒鱿,每次开Editorial Meeting,大家都係头低低眼湿湿,但出到去采访,又要顶硬上,扮到好精神好专业。
      韩菱花作为新人被分配去跑民生同突发新闻,佢嘅第一次直播,就撞正八号风球樺加沙袭港,企喺尖沙咀海傍,狂风夹住雨水打喺块面度,企唔稳把声都要同风声斗大声,前辈喺耳机度提水:“唔好净係讲风有几大雨有几急,要睇下周围啲人点样,讲啲有血肉嘅细节。” 佢眯住眼,睇到商店玻璃门上贴满防風膠帶,路上车流稀少,有个阿婶顶住把吹到开花嘅遮艰难前行。佢对准镜头开始讲述,讲啲市民点样喺恶劣天气下挣扎讲城市运作停顿嘅荒诞。“家姐喺边度做紧嘢?风咁大,安全吗?”直播结束后,佢收到梁玉叶短信语气带着久违关切,佢个心暖咗一下原来佢有睇。“喺尖沙咀做紧风灾直播,冇事,安全。”韩菱花简短回复。
      风球过后,韩菱花被派去报道机场滞留旅客情况。见到一家大小因为航班取消,又负担唔起昂贵酒店,被迫喺机场过夜,细路哥喺行李车度瞓着,佢想起自己当年住劏房嘅日子一样咁彷徨无助,佢将呢啲观察写进报道,唔止记录事件,更尝试剖析背后嘅结构性困境,航空管理应急措施贫富差距,篇稿出街后反应唔错,但老总只係轻轻带过一句“做得几好”,转头又派更重嘅任务俾佢,呢行就係咁,冇得唞,一唞就可能被淘汰。
      与此同时,梁玉叶嘅婚姻生活正步步走向破裂,同商人结婚后,最初嘅新鲜感同物质满足好快褪色,陈生要嘅,係一个带得出去识生仔识应酬嘅靓太太,而唔係一个有思想有过去有创伤嘅梁玉叶。佢哋嘅对话越来越少性生活更像例行事,梁玉叶对丈夫嘅触摸感到难以忍受嘅抗拒身体紧紧关闭,佢开始喺深夜独自饮酒,对住豪宅落地窗,一支接一支噉食烟。“点解成日黑口黑面?我欠咗妳咩?”陈生嘅不满日益累积。“冇嘢。”梁玉叶嘅回应永远咁简短,佢唔知点样讲,亦觉得对方根本唔会明。
      裂痕最终因为生仔问题而彻底爆发。家族压力好大但梁玉叶偷偷食紧避孕药,当药片被发现,掟喺佢脸上时,最后虚假嘅平静都被撕碎。“离婚。”梁玉叶乜都唔要只要自由,签字搬家,佢拎住一个细喼,重新踏入潮湿闷热嘅香港街头,出狱一样。

      韩菱花搏命工作兼职,终于攒到大部分学费,但距离心仪学校嘅要求仲差最后关键嘅一笔,就喺佢考虑係唔係要再延迟一年,搏命接多几份freelance嘅时候,佢嘅银行账户突然多了匿名嘅数额恰好能填补呢个缺口嘅汇款,附言只有一句,用嘅係好随意嘅口语,甚至带住故作轻松嘅刻薄:“都唔知嗰位教授嘅学校好唔好考,妳要加油哦。”睇到呢句说话,韩菱花个心好似被揼咗一下,呢种语气呢种知情嘅口吻,只可能属于梁玉叶,佢根本冇同其她人提过具体申请边位教授。
      佢立刻打电话俾梁玉叶,电话响咗好耐先有人听,把声沙哑。“喂?”“玉叶!係唔係妳?”韩菱花急切地问。“……乜事啊?”对方明显喺回避。“我户口多咗笔钱!係唔係妳?”“…唔系我。妳攰啦,早啲唞啦。”梁玉叶想收线,“妳唔好呃我!妳边度嚟咁多钱?妳离婚嘅时候乜都冇攞!”电话那头沉默咗几秒,然后係梁玉叶略带疲惫同自嘲嘅声音:“妳唔好理啦,去读书啦。”“妳家住边?”韩菱花追问。
      敲开门,梁玉叶见到韩菱花,佢有啲愕然随即侧身让佢入嚟。“这笔钱,我唔可以要。”韩菱花开门见山,望住梁玉叶明显清瘦咗嘅面庞,“妳呢度环境……需要呢笔钱。”“我唔需要。”梁玉叶语气硬净,“我搵到工啦。去博览会做销售,卖成人用品。”佢指咗指枱面嗰张亚洲成人博览嘅宣传单张,韩菱花明白梁玉叶係用尽佢最后嘅资源嚟成全自己,两人对峙住,狭窄嘅空间里只有雨水敲打窗户嘅声音。
      终于,韩菱花走上前,轻轻揽住梁玉叶颤抖嘅肩膀,“好。钱,我收。”佢嘅声音好轻“但,唔係妳送我走,我哋一人一半,妳同我一齐,开妳讲过妳一直想开嘅店。”梁玉叶愕然抬头放声痛哭,韩菱花揽实佢,轻轻拍住佢嘅背,任由佢嘅眼泪浸湿自己嘅衫襟,佢知道,呢个决定唔止关乎钱更关乎两个人未来命运嘅重新连结。

      梁玉叶暂时住喺韩菱花租嘅细单位房里,一开始,佢成日沉默对住窗口发呆或者无故流泪,韩菱花冇迫佢,佢带佢去食以前钟意嘅糖醋肉去行佢哋以前成日行嘅街,喺人流多嘅地方,佢哋依然会下意识将手放喺身后,一前一后噉牵着。
      韩菱花会同佢分享自己做记者遇到嘅人同事,讲采访中见到嘅荒谬同温暖,讲佢对性别议题嘅谂法,梁玉叶睇住自己手臂上旧时留下嘅浅浅疤痕,低声话:“我觉得自己个身体好似唔再属于我,上面留低咗太多唔想记得嘅嘢。”韩菱花望住佢,出咗藏喺心底好耐嘅说话:“佢认识嘅係屋企嗰个叻女嘅妳,衫袖捋高高,搓面粉生仔倾偈送礼,乜都识。我认识嘅係嗰个喺河边发呆嘅妳,对眼望住远处啲青山,好似里面收埋咗另一个完全唔同嘅世界,嗰个妳,我将佢写咗入我嘅人生入面,我嘅故仔唔值钱,就係啲零零碎碎嘅日常,但係或者好多好多年之后,会有另一个喺河边发呆嘅女仔读到,佢会觉得,哦,原来世上仲有过咁嘅一个人。佢俾妳嘅係一个实实在在可以摸到嘅今生。而我,我只係同妳收埋咗一啲风嘅碎片同光嘅末梢,仲有我哋一齐沉默过嘅、一小段嘅辽阔时光,佢哋太轻喇,乜都压唔住,但我担保,佢哋会比我条命更加长。”梁玉叶听住,眼泪滴滴噉流落嚟,冇声,呢啲说话係将佢破碎嘅自我,片片拾起重新辨认赋予意义,原来,自己唔止係一个功能性的存在,更可以係值得被记录被珍藏嘅灵魂。

      后来,梁玉叶个前夫曾经试图搵返佢,喺韩菱花屋企楼下等,话自己知错想复合甚至用物质条件嚟诱惑,梁玉叶避而不见。韩菱花将梁玉叶护喺身后:“你拥有佢耳仔旁边嘅私语,係暖嘅,呼住人间气息,而我占据佢个名落入我纸页时嘅温度,呢个温度係烙入纤维嘅比体温更加顽固。就算你嘅影像喺家族相簿入面泛黄模糊,我呢卷书入面啲关于佢嘅铅字,仍然会喺油墨深处同千载月光拗颈。”男人住眼前呢个眼神灼灼言辞犀利嘅女人,又睇咗一眼佢身后神色平静甚至带住怜悯嘅梁玉叶,觉得佢哋好似来自另一个自己无法理解嘅星球。佢最终冇再纠缠,灰溜溜噉走咗,佢明白,佢拥有过嘅,只係被社会规训出来嘅角色,而韩菱花拥有嘅,先至係梁玉叶灵魂最深最真实嘅内核以及未来所有嘅可能性。
      于是,便有了那一夜。韩菱花将身体嘅主导权交还畀梁玉叶,那一夜,唔止係梁玉叶对身体嘅重新探索,亦都係两个女人喺命运嘅废墟上开始共同建造新生基石。

      蕊阁是梁玉叶同韩菱花共同嘅情趣用品店,喺湾仔横街嘅楼上铺悄悄开业。揾铺装修揾货,所有嘢都係两人一手一脚搞掂,钱就係嗰一人一半嘅学费,搏哂入去。
      店铺唔大,暖色嘅灯光柔软嘅地毯,空气中弥漫住淡淡香薰味道,墙上挂住啲关于女性身体知识同性教育嘅艺术海报,书架上有韩菱花精心挑选嘅性别研究书籍同小册子,呢度唔似係传统意义嘅性商店,更像一个让女性感到安全被尊重嘅私密大厅,梁玉叶将佢多年来对第一性中心主义性观念嘅反思全部融入咗产品选择同店铺运营之中,佢拒绝进货嗰啲一味强调入式崇拜嘅产品,反而专门搜罗咗好多注重唤醒嘅用具,佢仲引入咗好多唔同材质强调沟通与互动嘅玩具,佢嘅理念係:性愉悦应该係多元化个性化嘅,而且最重要嘅主体係女人自己,佢甚至会同供应商拗:“点解震频强就一定係好?可唔可以有多啲温柔嘅选择?可唔可以似件艺术品?”
      开店初期,生意淡静。偶尔有客人推门入嚟都带住好奇同几分羞怯,梁玉叶会用专业坦然充满关怀嘅态度同佢哋交流,佢会耐心倾听客人嘅困惑,比如“我从未有过高潮”、“我对自己个身体好陌生”、“我唔知点样同伴侣讲我嘅需要”梁玉叶唔会急于推销,而会同佢哋分享身体知识,解释唔同产品嘅设计理念同适用场景,佢会话:“唔需要觉得羞耻,探索自己嘅身体,了解自己嘅快感係每个人与生俱来嘅权利。”好多客人离开时不止买到产品,更带走咗对自我重新认识嘅勇气同力量。有个后生女客在试过细腻按摩油以后,红住眼同梁玉叶讲:“多谢妳,叶姐,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我个身体可以係属于我自己嘅。”
      韩菱花喺忙於报社工作之余会落嚟帮手,佢利用自己做记者嘅经验,为蕊阁开设咗个网上专栏,写一啲关于身体自主愉悦政治同反思情趣用品设计中性别权力结构嘅文章,佢亦开始为出国读书做准备日日搏命温习德文同教授保持邮件联系。

      蕊阁慢上轨道,韩菱花准备紧签证材料嘅时候,舆论风暴悄然降临。
      一家媒体以“道德沦丧?湾仔惊现情趣用品店,向年轻学生传道授业”为题,对蕊阁进行咗报道,报道中断章取义,将梁玉叶提倡嘅身体探索抹黑成教坏细路,将韩菱花写嘅专栏文章标签为伤风败俗,更暗示梁玉叶有不光彩嘅过去。
      一时间网上充满咗恶意评论同人身攻击,“痴线!”“唔知丑!”“拉佢啦!”甚至有唔明身份嘅人士上門骚扰,喺门口贴侮辱性字条,用红色喷漆写咗个鸡字。梁玉叶压力大到晚晚失眠,缩喺牀角发抖,过去嘅阴影涌嚟,佢觉得自己无论点努力都摆脱唔到污糟标签。“我係唔係真係做错咗?係唔係我嘅存在,本身就係个错误?我係唔係……连累咗妳?”“哋冇错!错嘅係佢哋嘅无知同偏见!我哋唔可以退缩!一退缩等如认输!”
      作为记者,韩菱花深知舆论嘅力量同运作方式,佢决定唔坐以待毙。佢首先联络咗几位一直关注性别议题有众信力嘅独立记者同KOL,邀请佢哋亲自嚟蕊阁参观了解,进行报道。同时,佢动用自己嘅专业能力,熬夜撰写咗长篇特稿,题为《蕊阁的故事:香港女性与她们的“身体革命”》。文章里面,佢冇回避梁玉叶嘅过去,但将重点放在女性喺成长过程中普遍面对嘅身体羞耻、性剥削同资源不平等,剖析咗主流情趣用品市场中嘅男性视角同插入中心主义,并解释蕊阁存在嘅意义唔止係卖产品,更係提供一个让女性可以摆脱被审视被消费嘅恐惧重新攞返身体自主权同话语权嘅安全空间,佢写道:“我哋唔係要鼓吹乜嘢,我哋只係想提供一个选择,一个让女性可以坦然面对自己身体同欲望嘅可能。”
      呢篇特稿经由几家媒体同平台发布后引起极大回响。好多女性读者睇完后深受感动,喺评论区分享自己类似嘅经历同困惑,并慕名而嚟蕊阁支持。一场原本嘅危机,反而因为韩菱花专业、沉着嘅应对,成为咗“蕊阁”同佢哋理念嘅最佳宣传,甚至有一啲大学嘅性别研究社,主动联系想嚟参观交流。
      经过呢件事,梁玉叶变得更加坚强,佢亲自落楼,用天拿水噉擦走门上嘅红漆,佢唔再害怕流言蜚语更加坚定咗自己行紧嘅路,佢甚至开始报名线上课程,学习产品设计同材料知识,希望能创造出真正符合亚洲女性需求颠覆传统嘅情趣用品。

      离别嘅日子终于到嚟。
      韩菱花嘅学生签证批落嚟,机票也订好。佢将要飞往地球另一端,开始佢嘅性别研究课程。
      送机嗰日,机场人嚟人往,广播声此起彼伏,梁玉叶同韩菱花企喺离境闸口前一时无言,周围係拖喼嘅辘辘声、告别声、喊声,构成咗机场永恒嘅背景音乐。“记住按时食饭,妳个胃唔好。同埋,唔好再食咁多烟,对身体唔好。”“知啦,妳喺嗰边自己小心,落雨记得带遮,唔好学人咁要风度唔要温度,两人互相望住,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讲起。
      “多谢妳。”梁玉叶最终只讲出呢三个字,多谢妳当年揾我,多谢妳冇放弃我,多谢妳陪我行过最黑嘅路,“我亦系。”多谢妳信我,多谢妳让我参与重生,多谢妳让我睇到生命可以有几坚韧。人流多起上嚟,佢哋将手放喺身后,继续一前一后噉牵着,指尖用力,仿佛想留住最后一点温度直到再也无法前进,“走啦。”菱花鬆手,“保重。”玉叶点头。

      又一个香港夜晚,梁玉叶关咗蕊阁嘅灯行上店铺阁楼。呢度係佢嘅小天地也係佢同韩菱花视频嘅固定地方,枱面上,放住韩菱花从世界各地寄返嚟嘅明信片,佢哋喺不同时期嘅合照同埋一叠新产品嘅设计草图。
      佢攞起其中一张草图,佢谂起今日好文静嘅年轻女客人,在店里徘徊好久,最后买走了细巧嘅□□同一本关于女性身体嘅书呢个城市。见证咗佢嘅迷失、堕落同挣扎,也见证咗佢嘅觉醒重生同绽放,过去并未消失但已被佢转化为理解她人痛苦创造改变嘅资源,佢真嘅喺灰烬里一点点噉辨认出并亲手培育出属于自己也愿意与人分享嘅花团锦簇,“我好想活啊。”呢句话,曾经係韩菱花一个人嘅信念同口号,而家也深深噉烙印喺佢自己嘅生命里面成为佢呼吸嘅一部分。佢知道,韩菱花喺远方也正为咗佢哋共同相信嘅理念,每个女人都有权主宰自己身体同命运,两个曾经喺命运岔路口被迫分开各自跌入幽暗隧道嘅女人,凭借内心微光同彼此之间嘅引力最终喺光嘅另一端重逢。

      世界曾经应承过少女:所有路都系伏低嘅使徒,等紧佢脚步去祝圣。佢信咗,怀住一颗纯粹嘅攀爬心去认领,点知二十岁之后,神启转咗身唔理人,路仲系一路伸延,但佢已经冇资格踩上去,颗心留咗喺永恒彼岸。而喺香港呢片土地上,有四位女人将呢颗心捡返嚟,带返呢一岸,佢哋系走向听日嘅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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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天景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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