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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石
残阳西沉之际,暮色裹着浓云压下来,云隙里有闷雷滚过,空气中弥漫着雨前潮湿的土腥气。
马车在宁王府门前停稳,那声雷又近了些,凤微听见雷声,不由自主缩了缩脑袋,揪紧怀中的布包赶紧下车。
方才出了国师府,云黛就注意到了这布包,还多问了句“女君这包中是何物”,凤微当即面不改色地随口胡诌,说是“国师给的贡品,开过光能保平安”。
不等云黛再细问,她快速掀帘窜进马车里,那会天边就隐约有雷声了,她一路上默念祈祷,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犯病。
此刻凤微下了车,刚站定,风卷着雨星子扑在了脸上,她打了个轻颤,拎紧布包,加快脚步回了寝屋。
一进去,她反手掩上门,将布包往桌上一搁,里头是从星谶那儿薅来的各色零食,花花绿绿的包装袋,特地用素布裹了三层,生怕被人瞧出异样。
她兴冲冲地想找楚际分享这战利品,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桌案上有杯凉透的茶,深色的茶渍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那情形,像是喝了一半,失手打翻了茶盏,又仓促扶起,但忘了擦拭。
除此之外,其余如常,唯独少了楚际的身影。
“人呢?”凤微低声自语,眉间掠过一丝疑虑,转身出了门,拐过回廊就撞见个打扫的小丫鬟,问:“见到侧君了吗?可是出府了?”
小丫鬟愣了愣,忙垂首回话,“回女君,未曾见侧君出门。傍晚前后,婢子还见侧君去府门口接了小亦公子下学呢。”
一连问了几人,皆是差不多的说辞。都说见过楚际接了楚亦后,未见他再出府。
天际闷雷再响,细细雨丝落了下来,凤微心头涌上不安,趁暴雨未至,快步赶向北苑。
楚际若不在寝屋,多半会去陪楚亦。
北苑内尚亮着烛火,凤微推门而入时,楚亦正趴在案上,对着课业愁眉苦脸,看见人,眼睛一亮,正要抱怨“夫子留得字太多了”,就被凤微抢了话:“你哥呢?”
“啊?”楚亦一怔,“不是在主屋吗?他酉时接我下学,陪我写了会儿功课就回去了。”
闻言,凤微眉头蹙得更深。
以往楚际就算有事外出,总会留句话,或是告知她,或是嘱咐楚亦,从没这样不声不响消失的。
楚亦瞧她神色些许凝重,没多想,眨了眨眼,促狭道:“你这么急着寻我哥干嘛?莫不是一会儿不见,就如隔三秋啦?”
“少贫嘴,好好写你的字,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凤微没心思跟他斗嘴,伸手敲了敲他的书桌,让他安心做功课,她转身去了隔壁红芍的院子。
外面的雨变得大了,雨声如坠玉珠,远处的闷雷一声响过一声,凤微莫名觉得心慌,心里的不安越胀越大。
红芍正在药架整理晒好的药材,见她湿着头发找来,面上显着急色,便放下手中的活计,问道:“微丫头,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凤微急道:“先生,您见着楚际了吗?下人们都说没见他出府,小亦说他回了寝屋,可我回来,屋里根本没人。”
红芍神情微沉,说:“我想起来了,楚小子傍晚来过,向我讨了几枚银针,当时瞧他脸色不太好,我还问他是不是快到了毒发期——”
“毒发?!”凤微打断,心慌的原因总算有了苗头。
先前楚亦毒发,事后安然无恙,她忙着跟红芍研习医术,就忘了,楚际毒发日子也近了。
“先生,他肯定是毒发了。”她语气急促。
红芍安抚道:“先别慌,他手中有缓释丹,当无大碍。咱们分头在府里仔细找找,他要挨过阵痛,定走不远。”
凤微应了声,两人立即分开搜寻。
雷声愈发迫近,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雨水顺着伞骨成串滑落。
途径西苑偏房时,凤微撑着伞脚步一顿,西苑是当初她让楚际住的居所,那时刚经历过楚际掐她脖颈的事,她心有余悸,选了这处偏僻的院落,想着离得远能心安些。后来关系缓和,楚际住进了主院寝屋,西苑倒成了府里最冷清的地方,平日里除了洒扫的侍从,几乎没人来。
她提起被泥水染透的裙摆,掀开沾了雨珠的门帘,径自推开木门,隐隐听到内间传来压抑破碎的闷哼声。
凤微收了伞往屋里冲,边跑边喊:“楚际?”
里外间寻了一遍,循着声绕过屏风,在床榻最内侧的角落,看到了蜷缩的某人。
楚际背靠着床柱,腕间的血浸透了衣袖,裸露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银针扎过的小孔,有的还在渗血。他额角的青筋暴起,冷汗浸湿了鬓发,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同样泛着不正常的青白,明显是在强忍剧痛。
“楚际!”凤微冲过去蹲下,伸手想扶他的肩,却被他躲开,“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听到声音,楚际骤然睁眼,那双漆黑的墨瞳失去了冷静,猩红中充斥着痛苦和阴狠,整个人脆弱又显得戾气十足。
他近乎是同一时间,猛地抬手扼向她的脖颈,在触及肌肤的前一瞬,硬生生僵住。
电光火石间,楚际抽出腰间匕首,速即朝自己手臂上狠狠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鲜血溅在凤微的裙裾上,绽开刺目的红。
他咬着牙,沙哑地挤出一个字眼,“滚开!”
凤微被他这一下吓懵了,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心跳如擂鼓,撞得胸口生疼。过了几息,看清那狰狞伤口汩汩冒血,她慌忙爬起身扣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再自残,颤声问:“药呢?你的缓释丹呢?吃了吗?”
楚际咬紧牙关,只挣扎着要甩开她。凤微急了,不顾他满身的血污,在他衣襟处急切地摸索,等掏出来那个眼熟的锦囊,手一捏软塌塌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是空的。
难怪上次楚亦毒发时,他的锦囊就已干瘪,最后一颗药,他给了楚亦。
再看楚际,他垂下了眼,挣开的举动更急了些,以他的身手,只要他想,轻而易举就能掀翻她,这力道,明明就是在拼命克制,强撑着不伤了她。
不能再等了。
她松开手,起身跑出了屋子。
就在她背过身的刹那,意识逐渐模糊的楚际,似乎感知到了那抹熟悉气息的远离,染血的手指轻微地向前勾了下,似在挽留,随即又徒劳地垂了下去。
屋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凤微站在廊下,厉声道:“惊昼!”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跪在她面前,“女君。”
凤微语速很快,不容置疑,“事急从权,现下只有你能立刻见到阿姐。我要你即刻进宫,求见陛下,告诉她——宁王侧君命在旦夕,求陛下赐药!”
雷雨已至,她无法亲自进宫,万一路上犯了PTSD,她和楚际就都完了。去找燕无痕和容殷也不行,花楼的杀手盯着他们,若她派人去求药,相当于自投罗网。
仅有凤鸣,是她目前唯一的指望。
至于凤鸣会不会借着此事,追究她装疯卖傻的过往,以及窥伺的幕后黑手,她都顾不上了。这一天早晚都会来,她亦不可能躲在“疯癫”的面具后,安稳过一辈子,先救楚际,才是最要紧的事。
惊昼闻此,低眉下的冷眸划过惊愕,眼前人眉眼清明,言语清晰,往日偶尔疯癫痴傻的模样尽数褪去,立于夜色下,素来温和的脸上多了冷冽。
“属下领命。”她沉声得令,身形一闪,迅速没入滂沱的雨幕中。
“轰隆隆——”
雨势更加猛烈,闪电霹雳划过,劈地大地亮如白昼,也照亮了凤微冰冷的脸。她深吸一口气,捂住发颤的心口,决然折返屋内。
木门被紧紧关上,又是一道雷炸响,屋里的闷哼声断断续续,不知是她的,还是楚际的。
凤微拖着虚浮的步子,慢慢回到楚际身边,忍着PTSD带来的心悸与眩晕,缓缓坐下来,轻轻握住他没受伤的那只手,继而另一只也覆了上去,用掌心的温热,试图驱散对方手上不断蔓延的寒意。
“楚际,很疼吧。”她凝视对面失焦的墨色瞳仁,“你身上的毒在疼,我心里的怕,也在疼。”
“你看,我们这下,算是同病相怜了。”
随着雷声劈下,凤微肩头猛然瑟缩,颤抖着牵引着他骨节发白的手,坚定地按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似曾相识的一幕,让楚际濒临崩溃的理智为之一颤。
“我知道你想杀人,也知道你想毁掉一切,包括你自己。”她哑声说,“但我不准。”
“我的命就在这里,看在相处许久的份上,为妻我呢,就发发慈悲,先把小命交给你一会,你要忍住了,要是不小心掐死了我,为妻变成鬼也要夜夜缠着你讨债的。”
她的嗓音因惊惧而微颤,却用着开玩笑的口吻,又说了句:“楚际,别怕,我会陪着你。”
话音一落,窗柩处亮起一片惨白,电光划落,接二连三的惊雷在在屋顶炸开。
凤微浑身剧颤,本能紧闭双眼,指尖掐进了手心,缓慢调整呼吸,屋内的血腥气冲她鼻腔里钻,心跳快得仿佛要挣脱胸腔。
忽然,搭在颈侧的手动了。
长着薄茧的指腹蹭过她的皮肤,然后徐徐上移,微凉的掌心笼罩住她的耳廓,将炸雷声隔绝在了外面。
楚际的手仍旧不受控制地抖,凤微睫羽颤了颤,睁开眼时眸底还蒙着层水雾,这人眼尾染着殷红,瞳孔涣散,显然没清醒,却仍记得她怕打雷。
她低低地笑了,笑容里盛满了复杂的情感,有心痛,有感动,更有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刚要扬手去握他的手腕,楚际倏然抽回了手,面部表情再度扭曲,喉管里压着闷吼,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盯住身旁染血的匕首。
凤微察觉到他的意图,合身扑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窝,轻抚他的脊背,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跟哄小孩似的,“楚际,乖啊,别去碰那把刀,好不好?你疼就靠着我,我同你说说话,很快就熬过去了。”
她在他的挣扎中几近抱不住人,混乱对抗间,她想调整姿势更好地禁锢住他的动作,于是微微抬起了头。
就在那一瞬间,楚际倏地捏住她的后颈,用蛮力把她的脸拉向了自己。
“唔——”
凤微彻底懵了。
唇瓣相触,起初是凉的,还有点颤栗,更多是浓重的血腥味,是楚际疼得忍不住,咬破了口腔。
他的吻毫无章法,甚至带上了狠劲,粗暴、直白,犹似溺水之人攥紧了救命稻草。
雷声又响了,而这一次,凤微没再发抖。
不是PTSD突然好了,是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唇间的触感,和他灼热的气息吸引了。
猝不及防的惊吓让她短暂忘却了对雷鸣的害怕,全部心神都被眸中沾着血的男人占据了。
凤微怔怔地凝睇近在咫尺的脸,看他因忍痛而紧蹙的眉峰,感受对方唇上的依赖与慌乱。
原来人在恐慌中,真的会不假思索地奔向令自己安心的所在。就像他,困在梦魇里,还能记得她怕什么,记得护住她。如同她,看见他自虐时,心脏会疼,会痛,会喘不来气。
起初心底不愿承认的犹豫、权衡、逃避,在这个吻面前,悉数瓦解崩塌。
她逃不开了,也不想逃了。
这份心动,她认栽了。
凤微没推开楚际,压下纷乱的思绪,随后环住他的腰,闭上眼开始生涩地回应。
她轻巧地触碰,描摹他的唇形,小心翼翼舔舐过他唇上细小的伤口,好似借此能缓解他深不见底的痛楚。
窗外的雨势越来越急,重重地敲打屋檐,在这小小的一隅,两个青涩的灵魂,笨拙地拥吻着,彼此的呼吸和唇瓣触碰的细微声响,在角落里相交织,汲取着对方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急迫的脚步声,踩着雨水由远及近,最终停止。
是惊昼,带着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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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庆祝,这对小情侣终于亲上了!撒花!撒花!
